第一章 出家人怎地这么大火气? 白素贞是法海见过的最臭不要脸的一条白蛇。 她总告诉他自己是穿来的,没心情找许仙,也没心情水漫金山,蛇洞里几个妖精都捧着她,她欢喜的紧,也就更加懒待淹他那破寺庙了。 正月初二的时候,法海又来了趟峨眉山,请白素贞出山去找许仙。 他算到小牧童已经长成老牧童投胎转世去了,推算年龄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白素贞居然还死皮赖脸的呆洞里是怎么回事? 彼时,赶上白娘娘正冬眠,整个身子骨都懒洋洋的,半条蛇尾挂在不知道拿找来的破棺材板里,只有上半身是个人身,看见法海进来居然还挺乐呵,睡眼惺忪的招呼他:小和尚过来,正好我无聊的紧,咱们聊一聊人生。 法海每次看见这个女人都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知道告诫过她多少次了。自己只是面相生的嫩些,实则已经二十有九了。 他本是佛祖身边金身罗汉转世,因上次历劫时是为捕蛇人,身上难免造了些杀戮。今世自少时便出家为僧,参禅念佛,只为化前世所造杀孽之罪。又因曾捉过白素贞,难免又在今生有了些牵绊。佛祖见他心诚,着令他渡妖成仙,便算了了今生最后一劫,具体剧情都详细告诉过他了。 谁承想,“长大”之后的白素贞根本不去找小牧童?! 他将身上的□□一掀,坐在一旁放置的石凳上,打算跟白素贞认真掰扯一下道理。 白素贞居然嫌弃他烦,挠着耳朵说:“《白蛇传》每年暑假都播,我知道剧情,你省些力气吧。不过,你倒是比电视上的法海年轻许多。” 说着还要抬手摸他剃得圆滑光润的脑袋,被他冷着脸一把挥下。 法海禅师自少时悟道不近女色,若不是只差她一人的劫渡不成,实在不愿意跟这个成日满嘴不知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的女人常聊。 平心而论,他有点想掐死她。 每逢有这等念想的时候,他都要回去认真默念几本佛经。他是出家人,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然而白素贞每次都能气得他七窍生烟,就如现下,她就打着呵欠告诉他:“白素贞身边得有小青,没有小青怎么往下走剧情?你倒是放眼瞅瞅这峨眉山,蛇窟就有不下千个,青皮蛇多的不胜枚举。而且话本子上也没说过,那青是何种颜色的青,是带花的青,还是不带花的青。诶,你见过野鸡脖子吗?那是乡下对一种土蛇的叫法,本体也是青色,只是脖子这儿有一圈儿......” 法海没忍住,抬起禅杖跟白素贞再次打了个天昏地暗。 之所以用再次,是因为,两人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事儿早已经不再新鲜了。开始的时候,蛇洞里的妖精还知道拧着尾巴出来看看热闹。看到最后看习惯了,连个拍巴掌嗑瓜子儿的群众也没有了。 白素贞是穿来的,穿来之前,她叫赵不朽,是个挺有生意头脑的女强人。 赵不朽穿成白素贞其实也有些年头了,但是她不记得法海当捕蛇人时候的事儿,反正来了就住在蛇窟。 她觉得,这事儿真较真起来她好像也不算穿越,应该叫重生。 赵不朽是病死的。三十几岁的年纪,因为劳累过度得了心脏病,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抓去投胎,没想到一睁开眼睛就被一堆山精地怪围着她叫娘娘。 紧接着法海就来了。如此有代表性的人物出现,赵不朽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重生成了谁? 她生前是孤儿,死的时候身边也就是一个养了还些年都不成器的吃软饭的小白脸。呆在蛇洞这几年,她觉得过得很享受。 整个峨眉山就她一个千年蛇精,漫山遍野的妖精都是她的,高兴的时候还能上天,飞累了就在棺材板里一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偏生就是这个没眼力见的臭和尚,没事儿就来念叨许仙的事儿。好在和尚长得好看,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样子,以至于赵不朽也爱逗一逗他,生活又多了一份乐趣。 “白娘娘”这厢一心一意只想当蛇精,带妖精,逗和尚玩儿不亦乐乎。可苦坏了想早早渡完此劫回天上的法海。 两人斗法之时又闹得山里一阵天雷地火,法术上法海其实是不输白素贞的,但是白素贞是妖,千年妖会飞,法海的经念的再好也没上过天,因此次次落败。 法海禅师有钵,也用钵收过白素贞。但是你收她,她索性就在钵里呆着,照例不去找许仙,还拄着下巴在钵里笑眉笑眼的说:禅师怎地把我一个女菩萨带到了佛门清净地来?你说我要是喊一嗓子,怕是让那些小沙弥们听到了,有毁禅师的清誉吧?” 她算哪门子的女菩萨?! 法海禅师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我那么看不惯你,又无法轻易弄死你的心情。而且那钵能化所有妖却唯独化不了一个白素贞,也真真是奇了。 今次一战,法海禅师再次以失败告终。 法海禅师觉得心里是真苦,比他刚当和尚那几年强行忍着不去吃肉都苦。 白素贞也真混蛋,明明那小牧童救了她的性命,她不该找人报个恩吗? “心里苦禅师”实在拿“混蛋白素贞”没辙,黑着脸从峨眉山上下来,又走了几天几夜才回到金山寺。 他来一趟多不容易?! 法海禅师转世投胎也有几十年了,去峨眉山的次数都快比看他爹的次数多了。 他在寺里一连打坐参禅了好些天,想要化掉内心对白素贞的怨气。 他知道两人总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他得学会心平气和,他得让白素贞赶紧找到许仙,他得赶紧让白素贞淹了他的金山寺。他被她气得都快不想活了。 另他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多日以后,白素贞竟然主动找过来了。 这是白娘娘第一次登门造访金山寺,出山那天,她穿了一身长及坠地的雪白长裙,青丝如瀑就那么披散在脑后,鬓也不拢,簪也不束,浑身分明有种端庄仪态,眼角眉梢却自带一抹说不出的妖娆。 白素贞是真美,美得凡尘的男子,和接待她的小和尚被她看一眼都要脸红到耳朵根。 她便更加大方的去瞧他,还要过问一遍,几岁入的佛门,几时吃的斋饭,可曾尝过东坡肉的滋味。 法海禅师隔着几十层台阶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子浓浓的妖精味。 他看着那人缓步走进来,先是一笑,而后十分自来熟的将他下首几个蒲团拼成一条直线,卧躺在蒲团上说:“法海禅师,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双腿也如做惯了蛇的样子,并拢在一起,说话间都要摆动两下。 法海禅师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清秀冷峻脸,一面单手捻着佛珠,一面将经文翻过一页,平淡应道。 “女施主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不妨直言。” “女施主”似乎并不喜他的称呼,眉头几不可闻的挑了一下,抠着蒲团上的布料说。 “想你,来看看你,这算不算直言?” 法海禅师站起身,拎起她的“蛇尾”就打算将她拖出去。 白素贞打蛇棍上,索性顺着那力道靠到他身上,胳膊软趴趴的搭在他的肩膀上,靠在他耳边说:“出家人,这么大火气可不好。” 法海禅师到底不愧为禅师,并未如小沙弥一样红了耳朵。袍袖一掀便用力甩开她便要出门。白素贞也没再往跟前凑,顺着那力道又瘫回到蒲团上,顺手抽了他摆放在一旁的枕头靠在脑后。长发铺了一枕,白素贞就那么仰躺在蒲团上,没羞没臊的说。 “好歹也是老相好了,这点子亲热都不肯。我这次遇了点小麻烦,你出山帮帮我?” 第二章 白素贞的山头被占了 白素贞的山头被占了。 就在法海禅师气的不跟她打架转身回金山寺以后的第二天,白娘娘的清风洞里迎来了一位阴阳怪气儿的主儿。 那是个可以幻化出人形的妖怪,五官长得棱角分明的样子,鼻子十分丑,好像带着钩子,眼神锐利,眉骨突出,虽穿得体体面面的来拜访白娘娘,但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他告诉白素贞,自己看中了峨眉山的山头,因知道这里头有个千年真身的白娘娘,特地过来商讨一下,想不费一兵一卒她分坐山头两把交椅。 白娘娘想是没有睡醒,也或者是困得迷糊,歪在棺材板里专心致志的抠蛇皮。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换皮了,皮身表面又是干巴巴的一层,粘在身上好不舒坦。又抠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嗔怪一旁伺候的妖怪。 “洞里没椅子了?怎地让客人站着说话?” 妖精站在她身边笑答。 “娘娘想是糊涂了,咱们洞里除了您屋里那一把,哪里还有过什么椅子。” 白素贞点头说。 “哦,那你把石凳给贵客搬一个过来,一点不懂变通。” 小妖精咧嘴就要去搬凳子,一唱一和之间也将态度拿捏的很清楚,那就是没得商量了。 山头交椅就这一把,你要来,就做石凳,跟妖精们平起平坐。要是不来,那咱们就直接招呼吧。 于是双方开打,白素贞不知是冬眠太久了,还是久未遇到跟她扎扎实实拼命的对手,居然没打过。转脸招呼自己的妖子妖孙一块揍丫的。 那妖精也是带着“人”来的,满山遍野都是长着翅膀会飞的“家禽”,一时之间闹了挺大一通,白娘娘的清风洞后院都塌了小半边。 白素贞穿过来之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战分子”,进洞以后更是受万妖敬仰。 因修炼的年头比旁的妖精久,时常用岁数就可轻松碾压。如今挨了这么一顿胖揍,心里实在是不忿的,跟法海禅师说起时,更是难解心中愤慨。 她撸着胳膊给他看自己胳膊上的抓痕,义愤填膺的说:“峨眉山的猴多吧?造反的时候也没敢往我身上招呼。你看看他给我抓的......” 峨眉山的猴当然抓不着她,她是能飞的蛇,而这次来的,是个比她更能飞的。 法海禅师一直觉得,白素贞是个从来不知羞臊为何物的女人。就说现下他们孤男寡女在一个屋里坐着,她就能将衣服撩到肩膀头的位置,为的就是让她看看手腕处的一个抓痕。 用得着撩那么高吗? 法海禅师抬起面前的茶杯目不斜视的缀了一口,并不关心她的伤势。 白娘娘对于他完全不关心的行为极端不满,双腿并拢朝前一蹭,瞪着一双剪水似的凤眼抬高了胳膊说。 “你看一眼,不看怎么知道那妖精是个什么东西,身家功夫多厉害?” 白素贞的嗓音属于那种极温婉的,不刺耳,音色却透着软糯,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她在撒娇。 法海禅师不耐烦搭理她,她便不厌其烦的举着胳膊。 “你看一眼,好陪我去峨眉山夺回地盘。” 法海禅师说:“妖精的事,你该找妖精解决。” 他不管它们那些破事儿。 白素贞一听这话就觉得奇了,大言不惭的道。 “你也知道我在外面风评不好,哪里有什么妖精愿意帮我打架。你是出家人,出家人就该普渡众生。经文里何曾写过,妖精不算众生了?” 说完又凑到他耳朵边吹气儿。 “你不就一直想普渡我的?” 他那是想普渡他自己!! 法海禅师真恨不得赶紧离了凡尘这点破事儿,再抬眼一看旁边的白素贞,更心塞,转脸又打算走了。 白娘娘早知道他这一闹就炸毛的性子,你走,她就慢悠悠的在后面跟着,扯着他的僧袍说。 “法海禅师,打个商量吧?你帮我夺回山头,我帮你找到许仙渡劫。” 法海禅师不动了,转头看向对他笑得和和气气的白素贞,似是在探究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白素贞就大大方方的让他看着,末了勾唇一笑。 “傻和尚,你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法海禅师对于她言语上的挑逗早已习以为常,对待她的态度也从来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脸。埋头思量了一会儿,他问。 “那东西什么来头?” 他不知道白素贞这次会不会诓他,两人为了一个许仙已经僵持了这么多年了,如今她肯下山,他便姑且信她一信。 而且法海禅师不太识路,若白素贞这次从峨眉山“搬了家”,住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再想寻她又不知要寻到几时。 素贞一看,这便是应了,笑得忒是贱兮兮的喜气,又撩开衣裳袖子给他看胳膊说:“你瞅瞅,这是个什么东西。” 法海禅师深知白素贞是个难缠的,少不得抬眼去寻她腕子上的伤口。没寻到,只得顺着那条胳膊往膀子上看了看。 白素贞常年不出洞府,又是妖化的人身,肌肤本就比旁的人细嫩白皙,那条胳膊就像条干干净净的白练,单摆在那里都像是要泛着水润的光,哪里见到什么伤口。 法海禅师悟了。 “你在耍我。” 白娘娘缓慢的眨巴了一下眼睛,长睫轻扫眼底,促狭道。 “怎会,想是我忘了,受伤的是这条胳膊嘛。” 说着又去撸另一条袖子,依旧是拉得老高,指着自己手腕上一小块儿皮说。 “你看看,都红了。” 法海禅师嘴唇抿的死紧,清俊的脸上蓦地染上一抹晕红,那是被她气得够呛。他心知这是又被这个混账东西给戏弄了,转身又要出门,再次被白素贞拉住。 “哎,怎么说着说着又恼了。出家人哪有你这么臭脾气的,你且看看,伤口真在这儿呢。” 白娘娘说话间手腕翻转,当真在手腕和胳膊处现出一道深深的爪痕。 那伤口极深,似是被尖锐之物划过,破开的肌理已经开始结痂,因为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裂开的伤口处已经红的发黑,血也凝干在上面。 法海禅师眉头微蹙,盯着那爪痕看得认真。良久之后道。 “道行不浅,是只千年鹰妖。可见它有什么法器不曾?” 白素贞说:“法器倒是没见多厉害,无法就是条破鞭子。只是它化形之后我斗不过它,我仔细分析了一路,觉得问题大概出在动物链上。老鹰是蛇的天敌吧?” 她好像记得《动物世界》是这么说的。 法海禅师一看白素贞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便不再跟她啰嗦。只在怀里扔给她一个白色瓷瓶让她上药。转身又坐回蒲团前去擦他的钵。 他的钵是上头给的,能收妖,祭出去就能收进来。除了炼化不了白素贞,多数妖精都是怕这个的。 白娘娘自去一边上药,敷一会儿偷眼看法海一会儿。 眼神从他端正的眉眼滑到鼻梁,再到那一口薄唇。他擦钵擦的认真,眼神专注目不斜视,甚至有些虔诚了。左手边一只黑檀刻冬梅花的茶杯,杯口一丝热气都不泛。 他似乎惯喜欢喝冷茶,白娘娘站得高望得远,能看见茶面上飘着的几朵贡菊花瓣。她笑着拧着两条腿过来,靠在茶几边上说。 “小和尚,你这个年纪,在某些需求上是不是不小?放这么多贡菊,你有这么大的火?” 说着眼神还不老实,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是非常昭然若揭的不怀好意。 法海禅师哪里来的火? 他最恼火的事儿不就是面前这条混账蛇么?! 白素贞看他气的嘴唇又抿起来了,觉得很开心,当着他的面将那茶杯端起来,就着他喝过的水痕印上去,缀了一口,樱唇上下吧嗒了两下,说。 “味道还不错。” 法海禅师僧袍之下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一下。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掐死眼前这个妖孽! 第三章 素贞带你上青天 法海禅师第一次上天是被个妖精拦腰抱上去的。 这件事情让他觉得十分恼火和丢脸。心理上来讲,他一根头发丝儿都看不上白素贞,如果不是为了渡劫,他一点都不想跟她有牵连。如果她愿意早点找到许仙,自己也可以上天,是根本不用她这么耀武扬威的带着的。 这般想着,觉得她更加不是个东西了。白素贞让他抓紧她的腰的时他也不肯,只用一根结实的麻绳将两人系住,捆的时候还不肯挨着她,麻绳的一端套着她的腰,另一端套着自己,中间隔着挺长一段距离。 白素贞横着飞起来的时候,他就竖着吊在她腰部以下,活像个挂在她腰间的硕大钱袋。 法海禅师不懂“感恩”全程黑脸,白素贞偏生要往有树的低处飞,树叶七零八落的在他光滑的脑袋上划得沙沙作响,她又开恩似的猛地一把搂上他的腰,强行抱着法海禅师一路从金山寺飞上峨眉山。 白娘娘觉得,她似乎很喜欢逗这个小和尚,他越躲她越要逗。他又极不喜欢小和尚这个称呼,总喜欢端着身价称自己即将而立,不准她再喊。每逢这时,白素贞总能信心满满的拿出自己一千五百年的岁数进行压制,他活不过她,自然也就无力反驳了。 两人一路飞回峨眉山,远山之中已在夕阳中挂上了暮色。红透的余晖披在山涧,山石上打斗的痕迹尤为明显,她身边的山精地怪都被妖法扣在十盘阵里,那是她临走之前留下的,现如今已经被鹰妖打碎了三盘。 白素贞站稳以后解了她跟法海之间的绳子站在山腰,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肃穆。鹰妖似是早知她要回来,现下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山头,身后一只扛旗的鸡精直愣愣的矗在它身后,好像在山头插了杆破旗,这山头就真成了他的似的。 白素贞朝前走了两步,鹰妖也站起身往前迎了迎,率先开口迎道:“白娘娘好大的本事,竟是连佛门里的僧人都能请过来。这救兵搬得新鲜,可巧我这辈子还未尝过僧人肉,今日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白素贞没说话。 她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端庄的,仪态也十分好。山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混在随风扬起的白纱里,美得一幅水墨清山一般。 素贞在环视她的山头。 她清风洞的后院塌了,小亭子散了,就连她日常脱皮时用的小砂盆也毁了。她的皮还没脱,没了砂盆她就得跑到山涧地头去蹭。 鹰妖见白素贞不说话,自然将话头转向了一旁站着的法海。咧着大嘴大笑着说:“她走的时候可说得是去找她的相好的,她是妖精你是僧,你们两个怎么混到一起去的?你们两个在一起睡过?” 一番话说得他身后一众小妖们都笑了。 法海禅师也不辩驳。他是参禅悟道的僧人,多数时间都能心如止水面对一众外界笑骂,你夸他也好,惹他也罢,向来不在言语上与人争斗。 当然,这种品性只对白素贞除外。 说将起来,她是唯一一只能惹他动怒的妖。 法海禅师对鹰妖的怒骂不理不睬,白素贞一脸肃穆盯着她的山头,鹰妖见两人都没反应,只当他们是怕了他的阵仗,越发信口开河起来。 此时两厢站得有点远,旁人听不到白素贞银牙上下摩动的咯吱声,脚下分明朝前迈了一步,又被身边的法海扯住了。 他那个钵......前段时间刚收了只妖进来。里面的东西还没化干净,没法再收其他的妖进来。 白素贞找来的匆忙,他一路边飞边擦钵,少说也要隔上一个时辰才能收妖。 临去峨眉山前,法海就叮嘱过白素贞,去了以后要先压着火气,尽量拖延时间周旋。也不要耍她那三寸不烂的嘴皮子,惹怒了鹰妖。什么时候等他钵里的东西化了,收服那妖怪也不过眨眼一瞬时间。 然而白娘娘始平日分明一个沉得住气的主儿,今日火气却尤其的大。就在鹰妖口不择言的说,没想到和尚居然还是个花和尚,看着道貌岸然的德行,实则竟然跟妖精做了腌臜勾当之时,眼尾一挑,再也懒得装了。干脆显出了原形,盘在山头就是一只硕大雪白的巨蟒,抻着蛇头怒骂道。 “□□姥姥的尖嘴猴腮精,老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脱衣裳呢。就他妈你话多。” 再看那姿态,哪里还有什么端庄,哪里还有什么仪态? 白素贞如此说完便就地腾空而起,一个猛子冲向鹰妖。鹰妖见她来势汹汹,立时也化作原形与她缠斗在了一处。白素贞虽说是条会飞的蛇,但是天上功夫不如鹰妖,她也不在上面多跟它恋战,只用蛇尾猛拍向他的脑袋,转而一卷,扯着他到地下打。 两人落到地面之后又幻出人形,白素贞手持雄黄宝剑与鹰妖的长鞭打做一团,山涧山石被剑光鞭影稀里哗啦劈了一地。 法海禅师因钵里的东西没化完,只能看着他们在下面折腾。又想到她方才好像骂了许多脏话,便琢磨着等下打完了架要好好说教一番。 白素贞是法海渡劫的关键,法海禅师也不能平白捞这个好处,也要渡化白素贞。这是佛祖吩咐过的,也是法海禅师除了让白素贞去找许仙以外最让他头疼的事情。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前世捕蛇的时候无端就抓了它。 鹰妖的道行不浅,白娘娘百招之后落了下风,眼见着他对着她横冲而来,脚下点地一个跃起,自岩壁之侧踏过数步,复一抬头瞧见山顶坐的端端正正的法海居然还在那儿擦钵,气得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的吼道:“裴文德!你那破钵今日还能不能用了?!” 竟是叫了他出家前的俗名。 法海禅师未入佛门以前也是位地位显赫的公子爷,其父裴休乃是宰相,妥妥的名宦之门。只是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法海禅师又确信自己少时并未见过白素贞,不由也抻了脖子朝下望了望,一脸不解的问。 “你怎么知道我叫裴文德?” 白素贞反手一转雄黄宝剑,觉得这人似乎从来不知晓关注重点,一面对着鹰妖刺去一面答。 “百度百科!!” 她还知道金山寺是五a级风景区呢,他却总想让她淹了它。 法海禅师一看白素贞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也就不好奇了。脖子抻回来,继续盯着钵里化的只剩下一条尾巴的蜈蚣妖看。 它怎么这么难化呢? 白娘娘直到被鹰妖打得不得不飞离峨眉山,法海禅师钵里的东西都没有化完。 不过,法海禅师着实很敬业,一路被拽着飞着,一路不忘用手继续擦。两人慌不择路的落到一处不知是哪个山头以后,白娘娘瘫在地上喘了口气儿,抬头望着不远处还在埋头苦擦的傻和尚不由又笑了。 她说:“你这钵里的东西,是要多擦才会化的快吗?” 法海禅师活动了一下搓红的手说:“没有,只是我搓它时它便会发热,想来是有些用处的。” 那是摩擦生热好吗?! 白娘娘仰脸看天,决定有时间一定对他科普一下物理。 一妖一僧就这么被逼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山头,虽不知道是什么地界,但观周遭景致就知是仙山福地。两人起身之后朝前走了一段小径,入眼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又嗅到一鼻子的荷花香,心里隐约似都有了答案。 再走出几步,果见一金衣小童缓步而至,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出言道。 “菩萨已经等候二位多时,请随我进来吧。” 第四章 白素贞这条白眼狼 白娘娘自重生以后就没见过神仙,虽说有个能上天如地的本领,却只愿活在妖精堆里。 今日无端误入紫竹林,又听那小童说菩萨已经等候多时,心里不由打起了小鼓。 她是看过西游记的人,知道菩萨不会无端等谁。今日这一行,少不得要装得乖觉一些。 再一想到,前世暑假躺在沙发上看《新白娘子传奇》那会儿,“正儿八经”的白素贞就是被观音大士指引下山去找小牧童的,越发觉得“凶多吉少”,脚下一转这便是想溜了。 法海禅师看似八风不动,实则一直在暗暗盯着白素贞,眼见着这货要逃,抬手就扯住了她的衣服。 白娘娘心知臭和尚也没打好主意,反手一转就要挣开,却见他隔着衣裳拉着她的腕子朝里面喊了一句。 “观音大士,白素贞要逃。” 居然告状!? 观音大士竟也似体谅他们一般,眼前画面疏地一展,竹林小径竟都没了,仙气缭绕中,正现出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菩萨。 菩萨的面容亦如后世所书慈眉善目,单手持着净瓶正对她二人微笑。 她说。 “修得时候我就说,不要这么长的小径。不然旁人来求我,亦或是我去求旁人,都要走上好一段距离。素贞觉得可对?” 白娘娘因重生以后就在妖精堆里厮混着,自来过得天老大她老二,此时炸一见到神仙难免有些腿软。耳听菩萨温声细语之言,手心都冒了冷汗。莫说是逃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当即乖乖跪下,老老实实的拜了三拜,说。 “素贞年少,未见过大世面,得罪之处望大士海涵。” 她深知妖精都是要被神仙收走的,法海收不走她,那是因为他还没成仙。面前的这位可就不同了,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掐死自己。 她倒是在这个时候说自己年纪小了。 观音大士依旧笑得和善,抬手示意她二人都起来,又没有别的话,单是问了一旁的法海禅师,最近都念了什么经书,读后有何感悟。 白素贞听着云里雾里,心里是极不耐烦这些陈词滥调的,只一门心思琢磨怎么脱身。 后见观音大士招了法海过去,附耳说了些什么,又不敢凑到近前去听。脑子里百转千回的寻思着,自己要不要按着白蛇的“剧本”走上一场,也好离了这片紫竹林。 及至法海重新站到她身侧,观音大士唤了她的名字,不知怎么就有些福至心来,当下将手上长袖一甩,唱出一句:“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 法海说:“你干嘛呢?观音大士让你去接法器你怎么唱起来了?” 素贞一看,观音大士手中可不正拿着一只金光闪闪的...鸟笼子吗? 观音大士告诉白素贞,那山下的鹰妖本是潜心修道的,只可惜多年未曾顿悟,反倒在下界当起了山大王,今次便给它些教训。让她下去以后只管将鸟笼打开,他自会自己飞进来,莫要伤了它的性命。 白素贞自是点头称是,谢过菩萨之后便见眼前精致再次被一团仙气拢住。再去看时,她跟法海已经到了紫竹林外了。 白素贞没想到这一遭会这么顺利,原地傻站了一会儿,抬起一只胳膊对法海说。 “走,咱们回峨眉山去。” 她要先收拾了鹰妖那孙子再说。 法海禅师没动,只皱眉看着她伸出的半只胳膊问。 “绳子呢?” 他知道白素贞是要带着他飞回去,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抱她的胳膊。她刚才还在菩萨面前“唱曲儿”。 “绳子早在刚才跑丢了,你怎地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她还没提他告状的事儿呢。 法海禅师很老实的说:“我觉得你刚才有点丢人。” 白娘娘转身就朝着峨眉山方向飞走了。 左右飞不了的人又不是她,她现下手里有法器,也用不着他手里的那个破钵了。只是飞了一会儿,心里又觉得不痛快,途中在山涧捡了根结实的枯木藤又翻回去了。 傻和尚果然还端端正正的站在原地,看见她回来脸上也没任何喜色。只是乖乖捡起她抛到地上的枯木藤用手抻了抻,挺结实。就走过来像之前一样,捆在彼此的腰上,被她一路提着又飞回去了。 两人一路上也没说话,到了峨眉山顶,白娘娘也没再含糊,脖子上套着鸟笼子幻化出原形,对着鹰妖直接俯冲下去。那宝贝也着实长脸,只见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瞬间就将那东西给收了。 白娘娘收了妖精还由自拎着鸟笼子端详,觉得这个东西比法海那破钵可好用多了,不用“摩擦生热”,容量还大,除了鹰妖,连带他带过来的那些妖精也一并装进来了。 她转身走到十盘阵前,撤去法阵,被她护在妖阵里的妖精又是一阵欢呼雀跃,声望比之从前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白娘娘被捧得高兴,拎着鸟笼子拧着两条长腿蹭到众妖跟前,由着它们众星捧月,正自享受的高兴,突觉身侧一道阴影缓步靠拢过来。 耳边是法海禅师万年不变的清冷音色:“妖收了,该跟我下山找许仙了。” “许仙?” 白娘娘眉头一挑,单手撑着下巴,露出一个妖娆至极的笑容。 “我是妖,妖怎么能跟凡人过日子呢,这多有违天理。你是念过经的和尚,怎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法海禅师一看白素贞那副白眼狼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赖账,俊朗的眉眼微微蹙起,认真道。 “这是你答应过的事情。” “我答应你什么了?” 白素贞站起身,将胳膊懒洋洋地挂在法海禅师的肩膀上,无辜道。 “我是答应你,你帮我捉了妖怪,我帮你下山去找许仙。但这妖是你捉的吗?我手里这鸟笼子是你给的吗?都不是,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去找许仙呢?” 白娘娘自收了妄图强占她山头的妖怪以后心情就十分不错,所以很愿意“苦口婆心”的劝一劝呆和尚。她抬起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僧袍边儿上,轻轻敲打了两下他手中常年攥着的一串绿檀佛珠,娇笑着说。 “你又何必念经呢?成佛无非长生不老,妖亦可多活千年,却过得比神仙佛陀都自在。你若愿弃了手上这串珠子,我帮你去寻颗妖丹你吞了,跟我们一样逍遥快活岂不更好?” 法海禅师很早就明白,跟这个东西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如今她要“卸磨杀驴”少不得两人又要打上一架。 于是话不多说,刚折腾完鹰妖的峨眉山再次亮起“刀光剑影”。只是这次,“常胜”的白娘娘竟然占了下风,就在她翻身腾起准备飞到天上气他的时候,骤然感觉脚下被一条绳索套住了。 那绳子她之前没见法海用过,只觉眼前闪出一道金光,随即便被套牢了脚腕。 她心中暗道一声坏了!提剑想要斩断之时,那绳子竟瞬间化于无形,只在脚脖子上留了一圈佛家梵语。 她待要纵身飞起,却似被无形的绳索牢牢牵住,脚下亦是一阵钻心蚀骨的疼。 他看到法海在施法,嘴里不知默念了一句什么,只听说了句:“回来。” 自己周身便像不由控制一般,老老实实飞回到了他身边。 第五章 菩萨给我一根绳儿 白娘娘自打重生成妖以后哪里受过这种屈辱,尤其这辱还是在她的一干妖子妖孙面前,迷迷糊糊被拖回来以后,她瞪着一双凤眼盯着自己的脚踝说。 “这什么玩应?” 又骤然响起之前紫竹林时,菩萨曾让法海附耳过去叮嘱过什么。想来便是在那时给了他这东西的,她竟是被他们两个给算计了! 白娘娘心有不甘,又反复折腾了几次,次次都被法海禅师一声不紧不慢的:“回来。”叫回到身边。 如此,她终是悟了,丫这是拿到了好宝贝了。 白素贞盘腿坐在地上,心里是非常的窝火,觉得佛门之人也耍阴招,实在是不地道的。 殊不知,大圣当年不也是这么被捆着去取了经吗?可见这种“美德”是代代相传的。 折腾到最后,白娘娘老实了。眼睫垂下,缓缓凑到法海禅师跟前,温声细语的说。 “法海禅师,打个商量吧。” 哪里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法海禅师想要成佛的信念,就跟白素贞一门心思要赖在荒郊野岭的峨眉山懒惰度日一样坚定。 你跟他商量?他执拗的像头驴!如今再得了这么一个物件,更加不可能放她走了。 白素贞见法海半步不肯退让,整个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两条腿并做一条,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拧动拍打,所有的妖都能看出她此时的烦躁,这是动了真气了。 她将大半个身子靠在地面上,只用一直胳膊支撑,素手轻抬,拇指磨了磨她前些时日刚用蔻丹染好的一排长指甲,睨着他道。 “那就是没得商量咯?” 随即眼风一转,周边的妖立时会意,纷纷幻出手中利刃靠拢过来。 法海要带走白素贞,也要看她手底下的妖让不让。 峨眉山的山精地怪多,成精者成气候者算起来没有上千也有百来号,未见得没只妖都有了不得的妖术身手,群起而攻之却也是一场不小的灾难。 法海大师似乎早知会有此一遭,不紧不慢的祭出手中铜钵将他跟白素贞拢住,手指一上一下结出法印,现出一只银白钥匙,却是解那鸟笼子用的。 法海禅师单手一点那鸟笼,钥匙随即朝着那方向而去。 “再往前走,便放他出来了。” 众妖见状都被唬了一跳,它们都是见识过鹰妖的厉害的,若它再次被放出来,只怕它们再无好日子可过。 白素贞没有想到菩萨竟然将鸟笼子的钥匙给了法海一把,眼见着众妖吓得不敢上前,气得险些化了原形,一双美目妖气上涌,双目也由纯黑转成赤红怒斥法海道。 “臭和尚,你倒是招法多!莫要逼得老娘跟你鱼死网破!!” 臭和尚才不理你。 你不听话我就作法,一时又勒紧了白素贞脚腕上的那一圈梵咒,疼得她死去活来。 周遭一众小妖都看得泪眼汪汪,统一的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其中就属白娘娘身边跟了好几百年的猴子精哭声最大。看到最后,看不下去了,抬手一指法海大喝一声:住手! 转而一个拔高跳起,拼了命的朝清风洞里跑。 白素贞只当它要进去抄家伙跟法海拼命,正感动的几欲落下泪时就惊觉脖子上被迅速折返的猴子精套了只蓝底碎花的破布包裹。 猴子精在边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娘娘,您就赶紧跟着他去吧,别瞎折腾了。您说自打这臭和尚来了以后,咱们峨眉山有过消停日子吗?就说清风洞这处山头,哪次打完咱们不要修上半年?我在外面装猴子卖杂耍那点钱都用在修洞上了。” 而且,他也有点伺候够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了。 洞里这位娘娘是穿来的,虽说多数习性都随了妖怪,但是平日里吃穿用度都爱用人的东西。 清风洞看着是个蛇洞,实际上里头不少摆件都十分考究,那都是花了大价钱从外头买回来的。 白素贞坐拥大堆妖怪,有时候兴致来了就带着几个功夫好的去街头卖艺,得了钱就用来买些喜欢的小东西。 猴子精说:“衣服那么多了,一到换季就要买新的,堆起来的衣服都能开个坟场了。” 妖精们对于白素贞总喜欢买衣服这件事儿也是诸多腹诽,一听猴子先开了腔也纷纷张口。 “就是,也不知道娘娘买那些破布放在那里做什么。” “妖精本来就不用穿衣服。” 跟在一旁的石头精也跟着附和:“娘娘还总买些无用的东西,分明不会梳发鬓,非要买一堆簪子回来。” 那特么是女人的天性! 白娘娘只觉心口一阵高过一阵的气闷,抬手拎起石头精的脑袋怒道。 “老娘就是买了,花得也是猴子卖艺的钱,跟你有哪门子的关系?” 石头精理直气壮的抻着脖子说:“你带着我去胸口碎大石了!我演的是石头!!” 知道他回去后那一个月光拼自己拼了多长时间吗?! 如此看来,所有身居高位者都难免在下手之间存下些怨怼。圣人尚且落世人诟病,又何况一个懒惰毒舌如白素贞者。 白娘娘最后是由着法海禅师一路拖着扯下峨眉山的。 身边的妖精虽说在她“走下神坛”之际说了些落井下石的话,心里还是爱戴她的。下山之时还在她身子底下张罗了一口麻袋,一块木板固定好,免得被拖下去的时候被路上的碎石磕碰到了脑袋。 白娘娘对着每一个来送她的妖精翻了一个统一的大白眼。 白素贞不肯飞,法海禅师便不多废话的拉着她山路水路的折腾。天气热的时候,他便在她的脑袋顶上立一杆大荷叶,遇到雨天,便打一把油纸伞。赶上天空放晴的时候,还会“带”着她站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望一望天。 脸还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脸,神情也还是寻常的神情,但是白娘娘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这货在高兴。 途中夜宿郊外时,他还在柴火堆上烤过一只馒头给白素贞吃。 白娘娘并不感激他,生无可恋的瘫在木板子上,看着漫天的星斗叹息。 “臭和尚,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若这话放在过往,法海禅师多半是不会理睬的。今次却难得应了句:“嗯。” 他在看她,又像是没在看她。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眼底干净的如两捧清泉,夜色之中都是精亮精亮的。仔细看去,嘴角还似弯了一弯,露出两只难得一见的酒窝。 他告诉白素贞:“我现在都没过去那么烦你了。” 法海禅师的夙愿终于在折腾了十几年以后有了进展,这种进展无疑让他觉得通体舒畅,连语气都不自觉有了些许和善。 白素贞长睫挑起,当着他的面将馒头丢到半人高的草丛中,娇笑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烦不烦你呢?” 法海禅师说:“我若得道了,自然也不会再与你有任何交集。” 白娘娘没说话,倚着木板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以后却满眼都是臭和尚骤然挂在脸上的那两只酒坑。 他居然会笑。 第六章 白蛇站直了 法海禅师没回金山寺,而是带着一脸不爽的白娘娘来到了杭州一处名为钱塘县的县城。 他推算出小牧童转世以后落在了这里,只是具体落到了哪一家还没个定论。他现下却也不急着找他,为首的一件事情是要给白素贞安排一个身份。 一个可以跟人婚配的身份。 这话说起来,法海禅师着实是不容易的。先说他跟白素贞的因果,无非是当年他尚未开悟时做过捕蛇人,想要弄死过她。而她也在他前世险些得道之时偷了他的金丹,逼得他只能再修一世。这本是两清了,只可惜中间无端多出一个小牧童。 一是救了白蛇让它免遭一难,二是救了法海,让他少造了一桩杀孽。因此,法海禅师这一世,还要连同小牧童的恩情一并给还了。 他得让牧童也在这一世顿悟成仙,又要让白素贞在这之前还了牧童的一世情缘,桩桩件件,千丝万缕,实在是个不好理清的头绪。 如此,暂且先按下两人一路又大打出手过十余次,白素贞现了几次原形吓唬路人不表,两人总算是跌跌撞撞进了杭州城了。 法海禅师要给素贞安排一户房子,然而他是个和尚,直接带着个女子四处走动总是不妥的。 原本,法海禅师是准备了一套布衣布裙给白娘娘的。 一个得道高僧,路遇贫苦少女为她找一处落脚之地这种说法本也说得过去。 然而白素贞那个样貌,你就是往她身上套一堆的破布条能看得出落魄吗?你看她分明站在那里,腰身都像是岸边的扶柳,身段柔的很,眼神媚的很。 偏生她又不是故意拿捏作态,那都是骨子里的风情。管你再端正的五官,摆在她那张脸上都无端要带出许多撩人。 最后法海禅师没辙了,也实在没脸跟人说她是个“良家少女。”只得给又买了两身体面衣服,自己在头上勒了一个假发带,堪堪装成表兄妹进城买房子去了。 白娘娘支着脑袋还在那儿笑呢,说:“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的?法海禅师要当妖精的表亲,也不怕让菩萨听见了去?” 法海禅师没搭理她。 白素贞但凡长得有一丁点良家的样貌他也不必这般折腾了。 正月十五这一天是元宵节。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红灯笼过团圆,久不在一处的人们聚在一起,也难得在这个时节有时间坐下来聊聊闲天。 张家的汉子是个常年在外头打长工的,虽说赚得不多,大抵是在大户人家伺候过的,周围人见他回来,都愿意搬着板凳听他侃上一侃,聊一聊富家后宅的见闻趣事。 然而张三今年却说:“钱塘县里的老爷们照旧还是吃得肥胖流油,小姨奶奶们也是一房一房的往里抬,没什么好新鲜的。今日咱们只说柳九巷西长街的那户老宅......可是出了一件极稀奇的大事儿。” 身边的王二听得皱眉,说:“柳九巷西长街...那不就是你伺候的那位老爷祖上留下的那处?我怎么记得那地界不干净的很,传了好些年闹鬼的事儿啊。” 张三一拍大腿说:“正是那处地方了!单为闹鬼这事儿,我们家老爷都不知道请了多少拨道士了,愣是一个也收拾不了。那么大一个院子,不就那么一直放置了么,你猜怎么着?这些天竟然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 身边一众人听后无不摇头,一叠连声问他:“买的定然不是本地人吧?咱们这儿的,谁不知道那是处不能碰的地方?之前买了住进去过的可没见几个活着出来的。” “可不是嘛,那是管你再法术高强的能人都要绕着墙根走的。也不知道这里面住的东西怎生这么生猛。” “道士都不敢进去的地界,现下又有人买了?” 张三说:“买了。不光买了,人家住进去的那天连盆黑狗血都没预备,直接拎着东西就进去了。开始的几天,我们这些人还都抻着脖子等消息呢,谁承想,人家呆在那里一连几日,竟是一点事儿都没有。气得我们家老爷见天的唉声叹气,琢磨之前呆在里面的‘脏东西’是不是早走了,直恨那价钱开得低了。三进三出的院子,卖了个茅草房的价钱,换谁心里不滴血?” 王二听后问:“那你可见了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莫不是来了了不得的道士不成?” 张三挑眉:“道士?!我不说你都猜不到,那住进来的两个人啊,都快长得都跟神仙一个模样了。” 王二听得云里雾里,追问道:“神仙样?” “啊!神仙样。” 张三眼睛眯了眯,自顾自的说:“来的那人我们老爷叫他裴公子,是个长身玉立书生模样的人。五官长得忒是清隽,那可真是端端正正的漂亮。只是话不多,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让人不敢上前。 跟着他一块过来的还有一位姑娘,姓白,那模样生的,这么说吧,我们老爷府里那些新旧姨奶奶加在一块,给她提鞋都不配。 “再说这两人的性格,也是天差地别的紧。白姑娘总是一个笑模样,声音也好听,说话都是软软糯糯的。谈事儿的时候也都是白姑娘开腔,反观裴公子倒像个哑巴。 我们老爷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裴公子也不说话,还是一旁的白姑娘接了句:表亲。 她说裴公子是她表弟,两姐弟一起来杭州做生意的。” 王二忍不住接了句:“那裴公子可能真是哑巴吧?” 张三说:“不是,他从进屋到出门,也说过一句话。” 王二问:“他说的什么?” 张三挠了挠脑袋:“他让白姑娘...站直了走...” 这话说起来,那白姑娘好像确实路走得不太好,总觉得她通身都懒洋洋的。裴公子说那是因为她小时候腿瘸过,接上以后就落了这种病根。白姑娘听后还瞪了他一眼。” 张三没见过哪个姑娘瞪人还能瞪得那么好看的,长睫一挑,似嗔还怨,能把人看痴过去。 与此同时,能把人看痴过去的白姑娘,正歪在白府的小榻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的表弟“裴公子”。她自打认识法海以来,看得都是他流光圆润的脑袋,和一成不变的僧袍。如今见他头戴束冠,身着广绣儒生袍的样子,那是十分新鲜的。 她觉得这个和尚出家以后是个好看的和尚,没出家的样子又是个好看的公子哥儿,实在不该成日在金山寺里念经敲钵的。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趴卧着,双手叠起将脑袋靠在胳膊上,翘起的双腿又并作一条,慢悠悠的上下晃荡了两下,说:“小和尚,你以为你在张员外跟前不说话就不算诳语了是吧?你带着我下山,隐瞒我妖精的身份就是不老实的。” 法海禅师看着窗外没回头,是个有些垂头丧气的背影。 他不想说谎。 但是他又必须要带着这条蛇精。 第七章 咱俩聊聊吧 再说这间闹鬼的老宅,里头住的“家伙”确实不少,那都是上一世的冤孽账,张员外他老爹不是块省油的灯,后宅的女眷没玩没了的往里面抬。这女人扎堆的地方,自然不会消停到哪里去,或冤死,或正侧之争,被扔到古井里泡发了脸的小丫头都不计其数了,怨气都是个顶个的重。 宅门开的那天,几个鬼还在那儿寻思着要不要冲上去收拾一下这两个不知深浅的“新客”。 谁承想,进来的这两个,一个是几乎修成了半仙之体的和尚,一个是有着千年道行的蛇妖,还能折腾到哪去? 一妖一僧就那么堂而皇之的走进来了,还没开口就足够里头的东西吓破胆了。 白娘娘因被人伺候惯了,将一屋子的“阿飘”留了五个站在旁边端茶递水。 这个时候要有人进来,看到茶碗蒲扇都凌空在旁边儿飘着,估计能活活吓死。 法海禅师说:“这些东西伺候不了你几天,待我去寺里取了超度的东西过来,便要送它们去轮回了。” 白娘娘没接这话茬,慢条斯理的将一碗茶饮完,示意身旁的“阿飘”出去,又拧着两条长腿蹭到他身边,伸着脑袋就近看了一遍,说。 “你穿这身衣服倒是比过往顺眼很多,你说......这算不算是为我脱了一次僧袍?” 法海禅师没说话,她也没指望他会理她,身子一转又拧回到一旁的贵妃榻上说。 “我是住惯了潮湿洞穴的妖,住不得太干燥的房子。床也不需这么整齐着,最好底下再铺些稻草。” 法海禅师听后一言不发的出去了,不多时端了个装满水的盆子进来,开始一点点的往地上洒水。门口放着一堆刚拿进来的稻草,那是给她铺床用的。 众生平等,法海禅师其实并没有想苛待白娘娘。 白素贞就歪在贵妃榻上拧着她那两条大长腿看着,觉得法海很乖觉,除了执拗,他的脾气秉性都算是挺好的。如果自己不死拧着不去找许仙,很多事情上他都是肯迁就她的。 然而这种想法最终还是没能无限期的延长,法海禅师水洒的差不多了以后,便搬了只凳子坐了下来,一面掏出佛珠在手里捻着一面对白素贞说:“今后便安心去找小牧童吧。” 说完又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眉头蹙起,是个想要长谈的架势。他很认真的告诉白素贞说:“我们之间,一直相看两厌,这次你也莫要再耍花招了,只管将那牧童找来,你还了他的情,我渡完我的劫,也省得再在凡尘浊世继续折磨,岂不各自安好?” 白素贞难得听法海禅师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单手撑着脑袋,也脱去了往日的不正经,正色问他。 “佛祖给你的天书,是如何写的?” 她在做赵不朽的时候,在电视和古典传记中都看到过白蛇传,之所以一直不肯下山来找许仙,实在是因着她一点也不想成仙。 于现在的白娘娘而言,没有当妖更让她觉得舒服自在的事。她不愿意顺着话本子上的故事,找一个凡人给她生孩子,再等那孩子功成名就以后再救她出塔。她也不耐烦读佛经,看见便会觉得头痛,若要强拉着她进塔念经,真不如死了的好。 法海禅师说:“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复杂。天书上只道让你找到他的转世,还完这一场恩情。还过之后,我再拉你二人共入佛门,彼此再无拖欠的。” 白素贞听后道:“怎么叫再无拖欠?我若不爱他,你便是杀了他我亦不会淹了你的金山寺,你又如何用雷峰塔关我?我是看见佛经就要咬舌自尽的人。...出家人,你这难道不算杀生么?” 法海禅师脸上也显出些迷茫,他告诉白素贞:“雷峰塔乃是天界神将所管,我只管渡化你和牧童,如何用得上那等神物?” 白素贞一听这话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不由疑惑道。 “如果只单单要我还了牧童恩情以后共入佛门,你又为何一直逼我水漫金山?” 法海禅师说:“这是天书上所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淹我的金山寺。” 不过它已经很旧了,淹了也好再重修一座新的。 当然,这话法海禅师是不会当着白素贞的面说的。 白娘娘将腿翘起来,搭在另一边支起的腿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着。 法海口中所谓的天书,明着看像是指引小和尚如何早日渡劫的箴言,实则倒像是为他三人内定好了的结局。 白蛇报恩,共结连理,水漫金山,皈依我佛。 但是她一不想报恩,二不想结下这连理,又如何会为了牧童水淹金山寺? 法海禅师见白素贞一直都未说话,只当她是不肯跟着她念经,便苦口婆心的劝解道。 “多读佛法可以使人通透,你现下还未悟,所以才会觉得它乏味,其实......” 白娘娘掏了掏耳朵,那是一丁点都不爱听他念叨那些大道理,欺身上前她笑道:“小和尚,蛇吃肉,马吃草,什么种类咽什么饭,哪有赶鸭子上架的道理。”说完之后又忍不住感慨:“你还是当裴文德的时候可爱些啊。” 法海禅师不动声色的退开数步,眉头再次拧成一个结。 他对白素贞说:“叫我法海禅师。” 出家人入了佛门便没了俗名,若非为了给白素贞“安家”,他是断不会再用的。 白素贞将头歪在臂弯里,眼睛眯成一个不怀好意的德行说。 “你娘不也这么叫你的?不对,她好像叫的是......撂尘?那是你的小名吧?” 他二人在来杭州之前路过过裴府,法海禅师久不见父亲便将白素贞收在金钵里进家看了看。 前面就介绍过,法海禅师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裴休亦是博学多才的一代名相。裴家世代信奉佛法,父子两难得一见竟也是聊些佛学禅语,好生无趣。反倒是法海禅师的母亲陆秀言是极不喜欢这一套的,听说儿子来了就一阵心肝肠肉的叫,将他送出门时还硬塞了一袋银子在包裹里。 法海禅师本是不肯接这银两的,奈何他要给白素贞买房子,总不能靠着化缘化出一处房舍出来吧?虽知不该再碰凡尘金银之物,还是涨红了脸收了。 白娘娘当时躺在金钵里,将蛇尾拧得乱转,还在欢欢喜喜的赞扬。 “撂尘啊,这都是你娘亲的一番心意,你便收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法海禅师是真不好意思,如今听到白素贞又叫了他的小名,一张脸再次涨得通红。是又不肯说话了。 白娘娘每次逗弄完法海禅师心情都甚好,学着他的样子也板起脸来,很郑重的说。 “那法海禅师,你记得告诉裴文德明日早些起来陪我去寻小牧童啊。” 法海禅师的嘴唇抿得很紧,白素贞都能感觉他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的疼。 如是调节了一会儿,他抬起眼跟她说。 “明日我要回金山寺取些物事超度了这些亡灵,来回折返不过数日,我走快些,你安稳些,我很快便归。” 白娘娘蛇尾似的两条腿转啊转啊的,面不改色的应了,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一圈儿。 他要走啊。 第八章 妖是谁他娘生的 法海禅师要回金山寺,白娘娘逃跑的小心思就又活泛了起来。第二日清早,她温柔贤惠的将他送出门,身板都站的比往日笔直,她跟法海禅师说,她会老老实实的在家等他回来,然而她也需要他的一些体谅。如果他这次回来以后,要超度了她身边的这几个“阿飘”,那就没人再能伺候她了,她得回她的清风洞里把猴子精抓回来继续伺候。 法海禅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白素贞,心里是清晰的透亮。 他说:“峨眉山距杭州很有些距离,你想回去带妖精,无非是想我解了你脚踝上的梵咒。我劝你早些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虽老实,却也不是个傻的,是断不可能应了你的。再者,人自幼时便被父母教导着如何穿衣,吃饭。你既成了人,自然也要学着如凡人一样的生活,又何需再叫他们伺候。” 白娘娘说:“你也说人自幼有父母双亲教导如何吃饭穿衣,我自幼就没见过我的双亲,它们是人是妖尚且没个定论,我是谁他娘生的都不知道,更遑论教我。” 如此说来,白娘娘又现出许多可怜,哼哼唧唧的用软糯的嗓音继续道。 “我这人,虽平日看起来有些不着调,好歹也是个至情至性的妖。自修成人身以来,虽坐拥千百妖孽,却也从未带着它们为非作歹过。如今既答应了你去找许仙,自然也不会食言的,现下我无非因着没爹没娘没人教导,不会穿衣吃饭想找人伺候,实也不算过分的要求吧。” 素贞这样说着,还特意将腰上绑得乱七八糟的腰带指给法海禅师看。 “我连个束腰都系不好,这般走出去让人看见了,岂不笑话?” 法海禅师的眉头又蹙起来了。 他自从遇见白素贞以后似乎常常蹙眉,若非常年吃素皮肤姣好,只怕眉心早要拧成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他对白素贞说:“没有爹娘我可以教导你,待我自金山寺回来以后,自然会教你如何用筷子。” 白素贞吃饭多半都是用吞的,还总用手抓。那吃相,实在跟她的长相大相径庭。 法海禅师不知道,白素贞重生之前也是个老老实实坐在餐桌前吃饭的主儿,各项礼仪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只是这人在妖精堆里呆的年头久了,比她重生前“做人”的时间都长了三倍不止,久而久之也就像极了妖,更加懒得中规中矩了。 白娘娘站直了的水蛇腰因着法海禅师刚正不阿的几句话,又变得萎靡,心知这又是没得商量了。俏生生立在门前的身影也改成了斜靠,手里月牙白的长袖被她甩啊甩的,胳膊一伸搭在他脖子上,俯身到他跟前娇笑道。 “出家人要教我做人啊,如此倒也好,只是我过些时日就要脱皮了,身边得有人长久的伺候着。法海禅师若不忌讳我脱皮时未着寸缕,愿意在旁帮我擦背穿衣,我自然是不介意的。...你瞧我也是糊涂,禅师一代高僧,又如何会拘泥男女之别呢。” 素贞的长袖还搁在法海禅师的脖子上,那布料轻柔温软,被风吹起后尾端不经意刮过他的耳廓轮廊,像极了她平时不老实的那条蛇尾,带着凉丝丝的痒。 法海禅师不自觉挪了一下脑袋,偏头扯下那只长袖,掌心拂过那条柔滑,不知怎么让他觉出些许不自在。 他是常年在寺院中念经的和尚,身边自来都是循规蹈矩之人,便是有上山拜佛的女客,也都是温和良善之辈,哪里见过这种...... 在法海禅师眼中,白素贞从头至尾都跟良善搭不上边,即便她从未害过人性命,他还是觉得她很危险。 他怎么总感觉她一天到晚都没个正行呢?那模样倒似不作妖骨头里都难受一般。 法海禅师觉得很累,他希望白素贞可以乖一点。 与此同时,白娘娘还袅袅婷婷的靠在门边儿上,眼梢似开微开的睨在那里等着,半开的朱唇弯起一个弧度,笑看着他说。 “法海禅师若不介.....” 法海禅师很介意。 他现在一看这条蛇妖张嘴,就知道她下一句说不出什么好话。 两厢都无法达成共识以后,他在白府后宅的院子里溜达了两圈,突然蹲在一面墙壁前,伸手扒了扒砖石,抓了一只躲在缝隙里看热闹的刚刚成气候的小松鼠出来。 他盯着那个东西看了一会儿,温和问道:“你能化人形了吧?公的还是母的?家里还有什么亲戚?” 把个刚成精的妖崽子吓得几乎快要昏过去了,心说禅师这是要灭我全族?! 它哆哆嗦嗦的告诉法海禅师。 “小的是今年才会化人的,是个母的。家里还有长兄一个,姐姐三个,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妖,再没害过人的,求禅师饶命。” 法海禅师当然不会要它的性命,法海禅师还指着它“救命”呢。他让它站在地面上,抬手在它脑门灵台之处点了三下,指着门前站着的那道白色身影说。 “叫你家里剩下那几个也过来伺候她些时日,她虽脾气不好,却也不是什么苛待妖精的,只管帮我照顾她一下便是了。” 小松鼠眨巴着一双眼睛,朝着白娘娘的方向看了一眼。白娘娘也在这时回头,似笑非笑的眼底迅速染上一层妖艳的红色,妖气浓烈的仿佛它敢答应,她便要在下一刻弄死它。 可怜松鼠成精的年头还轻着,好容易找到一处栖息之地还遇上这一僧一妖,倒霉催的将脸抖成一团,眼泪巴巴的告诉法海。 “禅师,我怕。这位娘娘...这位娘娘......” 也太吓人了。 这哪是脾气不好啊,这分明是要吞了她啊。 法海禅师叹了口气,皱眉走到“脾气不好”的白娘娘跟前,一脸无奈的道。 “你对它笑一笑,你总这么阴阳怪气的,哪里有妖愿意伺候你。” 白娘娘站累以后干脆都上树了,听到这话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是个摆明不愿意配合的架势。只是法海禅师说完便将手缓缓抬起,结出一个法印,白素贞脚踝上的法咒立时收紧,这是在警告她莫要再作了!! 白娘娘脸色变了变,心里恨死这个和尚了,又思及法咒的厉害,面上少不得顺应形式的挤出一个不及眼底的笑容。 如此,法海禅师欢喜了。在钱塘县内结下一个法阵,教她只能在这一座县城里随意活动。自己则拿着包裹,轻松愉快的踏上了回往金山寺的路。 法海禅师愉快了,白娘娘自然心里不会痛快,扬手一抬衣袖,将大门关的噼里啪啦的响。再用眼一瞟小松鼠,她想让它给自己端盏败火茶过来,谁成想,还没走过去,就将那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吓晕过去了。 白娘娘蹲身提着松鼠后脖子上的皮晃晃悠悠的拎回屋里,火气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这一局,法海禅师胜。 第九章 柳九巷的妖气 坊间说起柳九巷西长街的那处老宅,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闹鬼的年头久了,甚至街头巷尾,长辈吓唬不听话的稚儿用的都是:仔细柳九巷的鬼出来吃你。 道门堆里呢,对于这处巷子也多畏惧。然而与坊间不同的是,他们在畏惧的同时,又很想将里面的东西好好收拾一番。道士们常年算卦驱鬼,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拿这营生当口饭吃,若真有谁能收拾了柳九巷的鬼,无疑会在钱塘县里拔出些名号。因此,柳九巷的宅子就算不干净着,来往于门前的道士却从来络绎不绝。 如今,这宅子有人买了,还好端端的住进去了。正中一张写有“白府”二字的牌匾,分明干净利落,却又让人觉得,干净的有些不同寻常。 这一日,几个常年在街头巷尾算卦的道士在白府门前碰了头,他们这个圈子不大,往日里也都是互看不顺眼的,如今聚在这里,无非是觉得,这白府住进来的人十分蹊跷。 张瘸子捻着手里的念珠说,你们仔细看看,那宅子上方的鬼气还是在的,只是不知为何逐渐弱化了下来。家师生前便进入过此宅,跟里面的东西也堪堪交过几次手,那是多凶猛怪戾的,道士尚且难以应付,更遑论常人? 众道士听后也是齐齐点头,说,可不是么,之前几个道行浅的干脆有去无回了,怎么这白府里的人一住进去,连点子动静都没有呢。 如是思量着,依旧无法勘破此中症结,正由自困惑之时,正见一白衣女子带着一名灰衣女童缓步而至。 那女子钗鬓未束,发丝清扬,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五官生的端庄温婉,却不知怎么总透露出一股妖娆风情。她的眉目极淡,柳眉凤目朱红唇,那副模样,真真是美,宛若水墨丹书。再看她身边的女童,长得也是乖巧伶俐,只是两人路走的都不甚好,白衣女子是个懒的,女童是个蹦蹦跳跳的姿态,仔细看去,却也不是孩童那般活泼,倒似是刚学会走路的稚儿,走着走着就像要摔。 “二人”想是刚从市集中回来,女童手中拎着的竹筐里摆放了许多生肉和蔬果,看着又不甚新鲜。白衣女子睨着一旁的女童,似乎说了句什么,手指点在竹筐里,应该是在抱怨她的菜色挑的不好。 女童的声音是脆生生的孩子音,听了白衣女子的话,唯唯诺诺的回了一句什么。 道士们离得远,也听得不甚全,只模糊听到几句:禅师,节省,不乱买....... “娘娘,禅师说要节省度日,不可胡乱挥霍,东西够吃便好,不让乱买的。” 松鼠精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白娘娘瞪着一双凤目,眼神眯了又眯,突然抬手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数落道。 “法海是你爹?什么都得听他的?他还想说服我以后吃草呢。你也莫要给自己买不好东西找借口,这筐里面的茄子都快老成茄子它爹了,亏你能将它买回来。” 松鼠小灰说。 “娘娘...我确实不太会挑菜,我只会挑果子,什么果子长得好,生的圆润,我一晃便知。” 可巧这话说完,两人身边就经过了一个挑扁担卖坚果的老汉,白娘娘便让小灰去给她挑核桃。 但见那孩子蹦蹦跳跳的走过去,也不用老汉帮忙,一手拿起五六个核桃放在耳边晃动着,认真听一会儿,觉得不错便装在竹筐里。有觉得不好的,它也能一下子从核桃堆里挑出来。 如此反复几次,装了三斤核桃,两人便进了白府去了。 几名道士还在门口傻呆呆的看着,觉得那白衣女子的身段好,模样俏,一时又是一阵恍惚。待到回神再去看时,白府的门已经关上了。 一众道士还眼巴巴的在那儿瞅着,一个个脖子抻的,活像一排等食吃的王八,实在没些修道人的体面。这其中,唯有一名年轻小道士暗自皱起了眉。他站在原地愣了愣,转而悄没声息的退出人群,叫住了一旁抬起扁担准备去别处叫卖的坚果老汉。 他说自己也要买两斤,却单拿起几颗小灰挑剩下的果子看,继而掰开。 是颗坏的。 再剥开一颗,虽不坏,内里的果仁却不甚圆润饱满,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将两只核桃凑到鼻前闻了一下,又拿出布袋中所备罗盘。古铜色的龙头先时还在静置,靠近那核桃之后竟然飞速转动了起来。 小道士的神情蓦地一震,猛然抬头看向白府上方的那团鬼气,核桃也想不起买了,老汉的咒骂也不管了,蹭蹭几步跑到白府墙根之前,死死盯着罗盘剧烈摇晃的方向,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许,他们都想错了。白府上方的鬼气如何是淡了,分明是被另一团更加强大的力量压制住了。 “这府里,有妖气啊.......” 白娘娘自法海禅师离开以后,便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这话说起来,其实也不是法海禅师在时有多苛责她,而是他成日喜欢教她些规矩。坐姿不对要管,吃相不好要教,就连她气闷之下骂句脏话都要被他教育。 可叹白娘娘自出生伊始就是条天是爹,地是娘的妖精,前世重生加在一块也没人管过她,如何能受得住这些管束。 如今禅师不在,白娘娘自认又是妖中一霸了,两条腿没骨头似的往贵妃榻上一搭,叫来了白府之前的几只“原住民”。 这些“原住”的鬼哪里有好看的,外界所传极其生猛的那几个,更是烂得脸上都没几块肉了。 白娘娘托着腮帮子挨个瞅着,觉得它们实在有些不耐看,便将长袖之中的手一抬,一片白光闪过,将她们都变回了生前的样子。 白素贞让她们给她唱曲儿,会跳舞弹琴的更好,一时之间管乐之声扬起,竟是热闹异常。 娘娘便歪在小榻上眯着眼睛笑,不时让小灰喂几颗葡萄给她吃。 与此同时,喧嚣的白府内并未有人察觉,有一道黑影悄悄趁着夜色翻墙而入了。 小道士沽清身穿一身蓝底道袍,头戴玉璧束冠,收妖驱鬼的家伙事拿的一应俱全。 他是师承正统青木观御灵真人门下的弟子,比之外头那些外八路的拐脚道士都多些本事。今次敢从外头进来,自然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的。 他深信白府里有妖,鬼气不重便是被妖压制了一头。因此,他先将捉妖用的法阵用红绳摆好,又将黄符逐一摆在八方五位。手中一把桃木剑寖满了黑狗血,暗夜都难遮挡那片腥色红光。 屋里的管乐之音仍在继续,白娘娘的眼皮却逐渐打起了瞌睡。 小灰因知道这是位不好伺候的主子,一直都在旁小心伺候着,眼见着白素贞已有迷糊困顿之态,忙轻声询问道。 “娘娘可是要歇了?我伺候您梳洗?” 素贞翻了个身,手指抬起掩在嘴边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的指着其中一只年长的阿飘说。 “不用你。秀莲去给我打盆清水过来就好,要井水。” 小灰自来知道白娘娘虽喜在潮湿之地安睡,却从不爱碰冷水,不由歪着脑袋问。 “您不是最怕冷的?况且冷水敷面,怕是要走了困意的。” 白娘娘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扒拉着盘子里的几颗葡萄,懒洋洋的道。 “睡不得。今晚有客至,不好好招待一下,岂不让人笑话我白府不懂规矩?” 第十章 收妖的,对吧? 白府正院之内有一口枯井,因着临树而置地处阴煞,俨然就是府中厉鬼长居之所。 小道士沽清翻墙之后便直奔此处而来,俨然是想趁着妖气压制之时,抄了鬼的老巢。 秀莲也正在这时走到此处打水,见枯井之旁布满了红线,线中铜铃叮当作响,便知这是有人做好了收鬼的引魂阵了。 沽清蹲身靠在墙根之处,见来人脚下飘忽,身后无影,心知必然不是寻常丫鬟家奴。手指迅速结印大开引魂阵,猛然一道红光乍现,狠狠打在秀莲身上,果然看见她倒退数步,吐出一口黑血来。 沽清深知这里所住之物都非等闲,下手也不敢有半分懈怠,提气翻身而起又是一道金光闪过。 秀莲是老鬼了,阿飘之中她死的年头最久,鬼气也最重。此时被这般重击眼中戾气也随之上涌,当即现了鬼相。骷髅白骨之下,一双赤红长甲如钩,样子十分骇人,看清来人之后,亦是猛地嘶吼一声对着沽清冲了过来。 彼时,站在白素贞身边的小灰还是不懂,待要张口再问时,骤然听到秀莲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道士常用的铜铃也在这时响起。那是一种急促又刺耳的长铃,小灰听后只觉心口一阵烦躁,紧接着便是汹涌而至的头晕目眩,口中利齿都不受控制的露了出来,就连屋内的阿飘也纷纷现了鬼相。 白娘娘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曳地的长袍在贵妃榻上拂过,路过小灰身边时,袖子一扬,直接将它化回原形收入了袖中。 再说小道士沽清这边,见秀莲长指如钩,直奔他胸口心脏处,竟是要挖心!连忙拿起手中桃木剑与之相抗,未料到,她虽忌讳桃木狗血,却并未如寻常鬼般瞬间化为浓水,反而因着他接二连三的“挑衅”,彻底的怒了。 说将起来,小道士沽清其实是个没多少道行的东西。二十出头的年纪,几年捉妖看鬼的手段,无法是因着师门排场极大,因此总自觉比旁人多出些能力。 他是前些时日来的钱塘县,因着年轻气盛,一直想在道士中拔个头筹。 如今见法阵让鬼现了鬼相,本还在开心。却不想法阵并未削减多少厉鬼的煞气,反倒被铜铃之声刺激的拼起命来。 小道士年纪轻,秀莲却是个极老道的,百招之后瞅准一个空挡,猛然一个前倾,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凌空抬了起来,厉入长钩的指甲也在逐渐收紧□□他的肉中。 沽清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院中却在这时缓步走来一个人。 那人似乎很喜白色,披肩长发依旧如白日见时随意披散在脑后,见到如此骇人的场景也没有任何被惊吓到的痕迹。 她的步子还是走的不好,袅袅婷婷,妖妖娆娆。 秀莲还在怒视着沽清,骷髅白骨之下空洞的双眸形同鬼厉。沽清挣扎着看向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却只盯着地上摆好的那串铃铛出神。 她用手扒拉了两下铜铃,叮当脆响,倒好像有些喜欢,索性盘腿在那阵前坐了下来。 她是直到沽清被秀莲的利爪掐的只剩下出气了,才仰起头看了一眼,自引魂阵上卸下一颗铜铃,对着秀莲的胳膊轻轻一弹,死死掐在小道士脖子上的那双手竟忽地松了。 沽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抓着自己几乎被掐断气的脖子猛烈地一种咳,涨红的脸色红里发青,脖子上血流不止。 秀莲见状还要冲过来,却被白衣女子长袖一挥,轻飘飘的退到井中去了。 沽清不知白衣女子是何人,观她退鬼的法子又不像是寻常道门的手段。一时跌坐在原地,不知该谢她,还是该防她。 空旷夜色中,只剩下了他二人。 白衣女子就盘腿坐在沽清的不远处。 她在看他摆在地上的两套法阵。看一会儿,再摆弄铃铛一会儿,一连又拆下了好几个。 沽清咳见状吓得嘴唇都白了,一面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一面道。 “别,别拆,那是收......” 随着那句没说完的话,沽清布袋里的龙头罗盘便掉了出来。古铜色的龙头在八卦阵内疯狂转动之后,猛然在白衣女子的方向停了下来。 “收妖的,对吧?” 白衣女子如是说着,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之意沿着她勾起的眼梢缓缓抬起,长睫之下的那双凤目何等妖娆,却看得人通体生寒。 沽清狠狠吞了一口口水,俨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沽清没有想到,前来驱鬼的,竟然是妖,而妖,都是吃人的!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千不该万不该自以为是来淌这趟浑水。这白府里的妖气既然能压住那么阴森的鬼气,住在里面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白娘娘见自己把小道士吓得够呛,缓慢的转了两下脖子,伸了个懒腰,算是解了他扰得她不能早些安睡的气。她摆弄着自己的袖子,素手轻抬,一手向上虚空点了几下,沽清的身体就飘了起来。 她将他吊在半空中,朝自己跟前送了送,笑眉笑眼的说。 “你怕我吗?” 声音软糯,且和善。 沽清年纪不大,心性又时常浮躁,因此才被师父赶下山历练。然而他自问自己是道门弟子,是绝对不能在妖精面前低头的,咬紧了牙关告诉白娘娘。 “我不怕” 白素贞笑着点了下头,单手一扬便将小道士抛到了天上。 沽清只觉自己逆风而行,速度快的惊人,周身没着没落,身体不断随着白衣女子的手指忽上忽下,几乎要吓晕过去了。 白衣女子却似玩儿得起劲,手腕一转把他丢到丈高的老树上,继续娇笑问他。 “怕吗?” 沽清说:“怕。” 怕的眼泪鼻涕都跟着流了下来。 白娘娘却对这个答案也不甚满意,摇头叹道:“真没出息。” 说着,竟是要走。 沽清吓得不行,生怕自己一头从树上栽下去就这么没了,一叠连声说道。 “大,大仙有话好商量,且绕我一条性命吧。” 白大仙听了这话似乎觉得很新鲜,眼梢一挑,停下来问他。 “我何曾说要你性命了?我又不吃人。” 沽清现下哪里管她吃不吃人,只一味流着眼泪鼻涕说。 “在下知道大仙是好...好人,”他没敢说妖,闭着眼睛止着眩晕说:“在下也并不知道是您住在里头,若知道,是决计不敢来冒犯的。” 白娘娘在廊下找了个舒服夫人位置坐了下来,抬起的二郎腿软趴趴的晃荡着。手腕一转,将小道士从树上扯了下来。树是真的高,只是下落的速度白娘娘特意控制了一下,能摔疼,却不至于摔死。 她对沽清道。 “你回去以后告诉外头那些臭道士,少打我白府的主意。谁要是不要命的想进来,便别怪我下次不留情面。” 沽清哭丧着一张脸,心里别提多后悔了,软手软脚的爬起来说。 “回白大仙的话,再不敢进来了。我今日是油蒙了心的,才冲撞了大仙的。钱塘县摇签算卦的道士多,我们也是想混出头来有口饱饭吃,下次再不敢的,再不敢的。” 白娘娘对旁的倒是无甚反应,只是说到金银。 她晃荡的那只脚微微顿了顿,手上虚空一扯将小道士拖到脚边,垂头问道。 “外头抓鬼的行情怎么样?赚得多吗?” 第十一章 钱塘县的白大仙 就在众人都在思量着柳九巷住进去的那位到底有着怎样的神通时,外头终于传出了些消息。是说这白府住着的本就是位在道观中长大的仙姑,也是师承青木观,跟沽清道长同门同宗,自幼对玄术一门很有建树。之所以白府的鬼气减弱,正是因着她坐坛压制,这才折腾的一众阿飘不敢作怪。 如此,连师门出处都介绍的详细,街头巷尾也都悟了,觉得这个说法合情合理的紧。再观那位白仙姑,本来也是一个长相如神仙般的人物,听闻她师承道门以后也不觉得那眉眼妖艳了,只一味的认为那是仙气。 所以说,人有时就是极随波逐流的。 若哪天,有人说素贞是妖,只怕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而这其中,唯数柳九巷老宅的原主儿张员外最为闹心。他那三进三出的院子,当日卖给“裴家表姐弟”的时候可是茅草房的白菜价。谁能想到这两个人是会抓鬼的?谁又能承想,来了就真治得住那些东西了? 这件事情,一连让张员外闹心了好些天,心里虽不舒服着,却又不能如何。如是思量几天,竟又让他想起一件事来。 是说这张家的老宅是处常年闹鬼的地界,却也不知这张思昌祖上造过什么孽,竟然在北水巷子里也有一处宅子常年闹鬼。 那是个靠近坟岗的宅子,因着风水不好一直也未租住出去。前些时日好容易有个人来问了,结果东西还没搬进去,就无端在房梁上看到一颗梳着头发的鬼脸。 这买卖自然是又没谈成,张员外恼火之余又不敢同外人宣扬,如今既然白府住的那位仙姑会抓鬼,让她帮忙除了里面的东西岂不干净? 张思昌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第二日就穿戴整齐的去了趟白府。 张思昌进去的时候,白府的那位仙姑还瘫在椅子上打瞌睡呢。 最近倒春寒,天气竟然比之隆冬还要冷上三分。白仙姑将自己裹得通身只剩下颗脑袋,还在屋里拢了三只火盆。 张思昌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被仙姑瞧的。 这话说起来,白娘娘也就是在他刚进门的时候瞟了他一眼。然而素贞那个长相,自来就是极媚人的,她只随便一瞟,看进旁人眼中可就像勾了魂了。 张思昌被她瞧的直冒汗,一边用帕子擦着脑门一边将来意讲了一遍。 白素贞却也不含糊,你说捉鬼,我便跟着你过去。身上什么家伙事儿也没拿,只带着松鼠小灰并小道士沽清,一路迈开步子进了北水巷的那户宅院。 小道士近些时日总往白府里跑,他知道白素贞是妖,心里也知道道门之人不该跟妖精“厮混”在一起。 然而他在白素贞身上闻不到妖孽的血腥气,又知她修道千年。真论起来,这位也算是半仙之体了。再者,沽清有些市侩,自道观出来以后便总想着能有机会出人头地。他深知自己捉鬼的本事不行,若一味只在街上给人算命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出息的。只要白素贞没有赶他走,他倒是存了几分留在她身边发财的心思。 北水巷这一遭,张员外开出来的银子可不低。 半夜三更鬼出门。 这一日入夜,白娘娘照旧在子时昏昏欲睡起来。只是这次身子底下没有法海禅师帮她用稻草铺成的床,睡也睡不安稳,皱着眉将大半边的身子歪在北水巷老宅屋里的一把椅子上头,懒得眼皮子都不想抬。 她先让沽清出去探路了,鬼要是出来了,便由着他们先斗法。斗不过了,再叫她。 张员外也跟着白娘娘在屋里头坐着,肥胖的脑门子上又沁出了汗珠。这次,是吓的。 他是顶怕这个地界的,之前听说闹鬼时也曾气势汹汹的来这里看过。结果鬼真出来了,吓的他差点尿了,再不敢来了。 现在屋里虽多了位大仙,但是他没见过她的能耐,自然也无法完全放下心。 再说小道士沽清,也不是完全的废物东西。他身上带着许多抓鬼用的阵法黄符,一路迎着阴风最盛的地方进去,一准不会找错。 白娘娘就歪在里头等着,白玉般的手指在椅子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耳边听着外头的铜铃声渐起,知道这是引出来了。 然而她不急着动作,照旧闭着眼睛。 院外厉鬼的嘶吼和铜铃的串响骤然划破夜空,在空旷的老宅中愈发让人坐立不安。尤其,那鬼的声调又尖细如女子哭声,更骇得人只想将背脊死死靠在椅子后。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员外,发现他脸色吓的惨白,脸上的肌肉也因着紧张不自觉的抖个不停,突然抬手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扣了两下。 因特意加重了些力道,猛然响在张员外耳边,是又将他吓了一跳。 白娘娘说:“出去看看。” 张员外哪里肯去,死死窝在椅子上说:“大仙自行过去就好,我年纪大了便见不得那些东西,怕她缠我。” 白娘娘倒也不多说,嘴角一弯对着张思昌身边的小灰看了一眼。立时让小家伙会了意,不由分说的推着张思昌出了院来。 白素贞抓鬼,从来都不用什么阵法。然而她要在人前抓,又赚的是玄术这类的银子,就得让张思昌看出她的排场。 一行三人出去以后,园子里已经打得天昏地暗了,小道士沽清见势头不对,一路用阵法黄符镇着厉鬼,脚下半分不敢松懈的朝着他们出来的方向奔。 跟在他身后的鬼,是个眼珠子都快烂没了的东西,长发披散蓬头垢面,只模糊能看清她身上的那件粉底兰花的布裙。张思昌一看见她过来就快翻白眼儿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只一味的往白娘娘的身后躲。 白素贞却只一本正经的盯着后院散落的一串铜铃摇头。 “员外且看看,我们为了这个东西用了多少道门里的宝贝。你先时来的时候可没说这么凶猛。” 张思昌闭着眼睛直发抖,哆哆嗦嗦的道:“我,我们也没看清过她,哪里知道是这样的。” 白素贞没说话,沽清看她一直没出手,便只能在他们周围绕着圈子跑。鬼就跟着沽清绕,绕了两圈之后一看张思昌,突然不绕了,利爪一伸,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厉声喝道:“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我要你的命!!” 第十二章 禅师,娘娘冬眠了。【捉虫】 原来,这里头住着的鬼名唤陈三娘,原是张思昌正房柳氏身边的一个使唤丫头。因着张思昌这人好色,总三番两次的背着柳氏调戏她。后来此事被柳氏发现,将她拖到房中一顿好打。偏生张思昌是个极怕婆娘的,一看此事败露也不敢拦着,为了讨柳氏欢喜,竟然命人将陈三娘拖到了北水巷的宅子后院,活活勒死了。 陈三娘此时见了张思昌,那是一股脑的恨意全冒出了头来。她是一直恨不得噬其血啖其肉的,只因道行不够,又在死后被他找的道士将魂魄封在了院中无法报仇。如今看见他进来,哪里会让他有好活,手中利爪长伸直插他肋下。 张思昌疼的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躲避陈三娘,口中连连对素贞说到:“大仙救我,若是银子的事儿,张某愿再出一倍的价钱。” 素贞还是没动,眼睁睁的看着陈三娘又将张思昌拎起来撞到东边墙上。 张思昌为求保命,只得再喊:“三倍!” 白娘娘拧着两条大长腿慢悠悠的踱过去,手腕翻转,立时自袖中飞出一道白练,顺着陈三娘的脖子绕了两圈,手上一抻一拉将她扯到自己身边劝道:“诶,消消气儿。” 其实,两倍就够了,她等在那里,无非是想让陈三娘出一出这些年郁结在胸口的闷气罢了。 然而陈三娘此时已经杀红了眼,一见白素贞将她捆住气的不行,利爪一伸直接向她挥来。 白素贞侧身一躲,左手勒住白练,右手扣住她的手腕,又捆了一圈。 陈三娘此时近乎是疯了,它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是谁,只当她跟张思昌是一伙儿的,上身活动不得,索性就地一滚,张嘴就要咬她的腿。 白素贞见这鬼要拼命了,纵身一个跃起,一收白练将她拉到跟前眯眼笑道。 “美人儿,你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 陈三娘哪里还听得进其他,身体剧烈挣扎着,却惊觉身上的白练越缠越多了。 白素贞就俏生生的站在她对面,手指一上一下结印作法,口中道了句:去。 陈三娘的身体便由白练裹着,轻飘飘的离了地面。 松鼠小灰便在这时迅速打开一口碗大的石坛,未待她再有所动作,便已疏地收进了坛中。 夜色中的白娘娘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裙,方才的那通打斗也未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凌乱。她低头顺了两下鬓间青丝,一瞥地上几乎瘫成一个废人的张思昌道。 “三倍银子,明日送到白府上。” 又再次袅袅婷婷的走了。 白大仙自从收了北水巷的鬼以后,便在钱塘县道门一流声名大噪了起来。街头巷尾,但凡听到她的名号,无不竖起大拇指,直称这人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手里面的生意越接越多,赚回来的银子也日益水涨船高。 但是这位大仙收鬼从不出钱塘县,便是隔壁县城里的金主花重金请她,也是不肯出山。 众人哪里知道,她那是出不去法海禅师画的那个圈。 如是折腾了一些时日以后,白府的鬼气比之从前更盛了,全都是素贞从外头抓回来养在罐子里的。 一连走了好些天折返回来的法海禅师刚敲开府里的大门,便直觉一股浓浓的鬼气扑面而来。再一看给他开门的松鼠小灰,脖子和手腕上都套了一堆的金珠子银镯子,活像一个穷疯了的暴发户。看见他回来,还在笑呢,说。 “禅师一路辛苦,这下到家可好好歇歇了。” 法海禅师倒吸一口冷气,一面捏紧手中佛珠一面问道。 “白素贞呢?” 小灰说:“娘娘在墙里头歇着呢。” 法海禅师也不问她怎么跑墙里去了,一路进门脚步匆匆直朝里间走去。 白素贞的“闺房”在北面,常年大门敞开着,只用一张竹帘子搭在外头,床榻幔帐从来不落,是将这里又摆成另一个洞府了。法海禅师一路紧抿着唇走进来,刚掀开帘子,便被她屋里的摆设又晃了眼。这是把金山挖回家了吗?单只一面八仙屏风都被她在祥云图上镶了一大片金边。 法海禅师刚一回来就闻了一鼻子的鬼气,此时再见屋里新添的这些东西,哪里会想不到白素贞在他走后作了什么妖。 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没在榻上看见白素贞,再一抬眼往墙壁上一看,真在墙缝里睡着呢。 原先屋里摆放多宝阁的那个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让她给撤了,此时硬生生的在墙里砸出一条能容下一人侧卧的位置。白素贞就那么卷着被子将自己卡在墙上,头发太长塞不进去,就挂在半空飘着。冷眼一瞅,能把人吓死。 小灰见法海禅师脸色不好看,赶紧给他倒了杯水,蹦蹦跳跳的走过来道。 “禅师,娘娘冬眠了。近些时日倒春寒,天气冷的紧,娘娘就一阵阵的犯困。要说这天气也着实不让人省心,怎地冬天都过了还冷成这样。” 法海禅师没说话,站在原地将茶杯端起来放在嘴边,整个背脊都僵硬的如一方石像。 他嘱咐小灰,去帮他换一杯清热去火的茶来,要浓茶。 法海禅师自从有了收拾白素贞的梵咒以后,已经许久没动过嗔念了,他本以为,这种平心静气的生活可以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到,他才出去五天,回来以后白府就被她折腾成这副模样。 法海禅师心里苦闷,一连坐在白素贞屋里喝了三盏去火茶,绷着脸等着她醒了以后好好说道一番。 然而这一等,直到午夜时分也未见这条混账蛇有转醒的意思,反倒是屋外坛子里那些东西开始欢快的活动了。 那真是一场凡人难以得见的盛宴,满院子的鬼,一屋子的妖,就那么在房前屋后瞎转悠着。小灰带着它的三个姐姐和大哥,手拉着手跟阿飘们玩儿在一处。这些东西还都是能弹会唱的,不多一会儿管乐之声都起来了,其中不乏会唱昆曲儿的,甩水袖的。法海禅师要是不出去,估计一出《西游记》都能给你演出来。 法海禅师一直面无表情的看着,看一会儿,闷声不响的拿出超度用的东西。又一声不响的自己去里面搬了小几,蒲团,再将佛经摊开摆在上面。 委屈死了。 小灰见他拿出“吃饭用的家伙”,也不敢再拉着阿飘玩儿了,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跟前问。 “禅师......要帮忙吗?” “帮我把你身上那堆串子摘了。” “禅师觉得不好看吗?” 法海禅师十分直白的说。 “很丑。” 现在,就连小灰都看出来他心情十分不好了。 第十三章 出家人,不打诳语 法海禅师的经,一连念了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不吃不喝的超度,总算是将白素贞折腾回家的百来号阿飘都送走了。 白大仙倒是一直好睡,卡在墙里睡的昏天暗地,一点都没转醒的意思。 法海禅师就坐在蒲团上支着脑袋等着,顺道拎着府里几个穿金戴银的山精地怪讲了一套“朴素论”,总算是把它们的审美给摆正了。 然而白素贞一直不醒,法海禅师又变得无所事事。法海禅师虽是得道高僧,却到底跟人打交道的时间比妖多。他不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时候,便只能每日在她房里打坐参禅。有时候看见她动了,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那儿守着,看见她只是翻了个身,又觉得很泄气。被角掉了,他就仔仔细细的给她掖好。他甚至有点担心她会睡死过去,有几次还偷偷拿了点馒头要塞到白素贞嘴里,被小灰发现以后批评教育了无数次。 小灰告诉他,蛇类冬眠时根本不需要吃东西,只是睡的时间很长。现在天气一直这么冷着,估计白娘娘得睡到清明节左右了。 法海禅师木着一张脸在屋里站了很久,被角也不掖了,一连琢磨了几天以后,皱着眉头指挥着屋里几个妖怪把白素贞从墙上抠下来了。 他来钱塘县是有正事儿要做的,再这么耽搁下去什么时间是个头?金山寺后院的墙坏了他都没来得及修呢。 再说白娘娘这边,虽说是条得了道的蛇精,却还是难免每年都要一场好睡的规律。她能模模糊糊的听到法海禅师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小灰在猛掐她的人中。 她就是不想醒,也懒得动弹,直到听说法海禅师要把她新买的那堆东西都布施出去,这才自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来。 法海禅师就盘腿坐在蒲团上瞪着白素贞,白娘娘也睡眼惺忪的瞪着他,两两对视了一会儿。白素贞又撑不住了,蛇似的拧着身子蹭到他腿上把脑袋一放,说。 “我再睡会儿。” 法海禅师好容易把这个东西叫醒了,生怕她再睡过去,眼见着白素贞又要合眼,也顾不上她脑袋靠在哪儿了,一叠连声跟小灰说。 “她说话了,快点把她拉起来,剩下几个去井里打水给她擦脸。” 一群妖精听后又呼啦啦的拿着盆子往后院跑。 这其中,尤数小灰的大哥大淙淙跑的最快。小灰的家族里,一共兄弟姐妹四个,只有他一只是公的,开始听到要来伺候大妖精,心里本来开心的不行,哪里承想,这白娘娘是个看脸的,因嫌弃他长得尖嘴猴腮,一直让他在外宅伺候负责些采买。 如今大淙淙一看法海禅师回来了,是十分的想要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一溜小跑着拎回一大桶冷井水回来以后,兜头盖脸就冲着白娘娘的脑袋倒过去了。 如此冰凉彻骨的洗礼之下,白娘娘自然是醒了,不光醒了,还精神焕发的很。就见她顶着一头湿哒哒的脑袋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抓着大淙淙就是一通胖揍。 一时之间,屋里又是一派人仰马翻。 好巧不巧也正在此时,小道士沽清从外头翻墙进来了。 这个沽清自从他跟着白娘娘干了几票大生意以后,就成了白府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往这边跑。只是这段时日她“表弟”突然回来了,每次他想要进来都被他的一句,“她在睡觉。”给拒之门外了。 沽清觉得,白大仙的表弟裴公子似乎很看不上他。每次出来同他说话,那态度都特别不好。虽说脸上都是统一的没有表情,但是他让松鼠小灰重重的关门。 可叹小灰也是个实诚孩子,有几次沽清来的太频繁了,白府的大门都被她关散架了。裴公子见了以后又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出来修门,实在让沽清看不穿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如今沽清不走大门直接翻墙,刚一落脚就看到了一身僧袍的法海禅师,一时也楞在了当场。心说,原来这人竟是个和尚啊,怪道他在他身上探不出妖气。当下眼珠子一转,只当他也是在白娘娘跟前“搭伙”做买卖的,大大咧咧的一拍他的肩膀道。 “哎,原来是同行啊,我说一般人不能在这种地界多呆呢。你既是先跟在她身边的,自然也知道咱们这套营生,那都是多个人多条门路的,你何必处处排挤我,连个门都不让我进?” 法海禅师说:“我没有排挤你。” 一边说,一边将沽清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推下去。 “我只是不喜欢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怎么了?” 沽清听后笑开,脚下躲着屋里连狠揍再劝架的一团,一垫脚跳上正中的檀木桌子说。 “我为民除害消灾避难,帮着老百姓抓鬼,无非就是收了几个子儿的银子,你有什么好不喜欢我的。说将起来,咱俩都一样。我若是妖道,你就是妖僧,都是一样的东西,还比谁道行更高些不成?” 法海禅师说:“我不是妖僧。世间万物皆有它的规律,你捉鬼却不化鬼,消的叫什么灾?” 况且,鬼气若长久堆积,很有可能凝结成更可怕的阴力,届时,就是他们联手控制都未见得能压制的住。 沽清只当他一味说教是在摆谱,鼻子里冷哼一声,讽刺道。 “那你就能者多劳呗。你也莫要以为我是个没本事的,当初没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这白府有妖气了。” 法海禅师坐到椅子上没说话。 他在临走之前曾在小灰脑袋上点过三下,为的就是掩盖掉她身上的妖气,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没想到的是,小灰还抽空回了几趟妖洞,带回了一堆平日常用的物事,这才让沽清看出了端倪。 沽清见法海禅师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继续摇头晃脑的说。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既然你会化鬼,我会接生意,岂不正好在这钱塘县里做出些名号?你看我都敢承认自己是个妖道,你个常年呆在女人身边的和尚,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个妖僧的?你这人做的就不坦率。” 法海说:“我不是妖僧,叫我法海禅师。” 沽清听后大笑:“禅师?你算哪门子的禅师?都是跟个女人混饭吃的,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清高?” 一面说着,还一面要推他,只是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法海禅师的衣角,沽清的身体就骤然被一条白练扯到了白素贞跟前。 白娘娘的头发依旧还是湿的,身后一遭小妖正在拿着帕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擦着头发。 她笑眯眯的问沽清:“bibi完了?” 沽清不是很懂bibi的意思,但也从白素贞的神情上看出那不是好话。他不敢惹怒了白素贞,脸上龇牙咧嘴的露出一个笑容说。 “完了。......许久不见娘娘了,您竟然比之前些时日更加美上了三分。” 白素贞“嗯。”了一声,手上白练一扬便将他抛出了墙外。 “那你就少见见我吧。” 她这段时间虽然一直睡着,耳边也能听到小和尚没日没夜的在家念叨的经文声。七七四十九天的法咒,若非他是半仙之体岂不要累昏过去?白素贞虽多数时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妖精,但也不是不懂道理,心里本就后悔给他添了这些麻烦,哪里还容得旁人折辱他? 只是素贞嘴上不是个会说好话的,将那道士扔出去以后,又问小和尚。 “你怎地连架都吵不过人家?” 法海禅师说:“我不会吵架。”说完以后又朝着院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对白素贞道:“你不要总是跟人打架,你方才又骂人了吧?” 白娘娘生怕他又要教导她,岔开话道。 “那你怎地不在他飞出去之前救他。” 法海禅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皱着眉头抬起脸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不是很想救他。” 反正他又死不了。 白娘娘看着那个傻呆呆的小和尚,觉得这个东西可爱死了,一面走上前去,一面不顾他的反抗摸了两把他光溜溜的脑袋说。 “那就不救他。走走走,我陪你找小牧童去。” 第十四章 都不让人省心 白娘娘说要带着法海禅师去找小牧童,其实根本没存着诚心帮他的心思。 两人一路自白府出来,白素贞还在吸溜着鼻涕。 早春的天气是真冷,尤其她头上的湿发还没干,风一吹就觉得脑瓜仁疼。她将小灰化成原形团吧团吧围成了一个灰鼠帽子,戴在脑袋上问法海。 “你知道小牧童姓甚名谁吗?” “不知道。” “那知道他亲戚几个,排行老几吗?” 法海禅师依旧摇头。 他告诉白素贞,当年他得道之时是受观音大士点化,得知小牧童已经转世成人,大士只叫他往钱塘县一带问询,没再交代其他。 然而这话说起来,白素贞是有着看透阴阳轮回的本事的,是不是小牧童,她一看便知。 这也是为什么法海禅师一定得拉着白娘娘出山的原因。 素贞听后说:“这样啊。”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脚下的步子迈的也不急了,慢慢悠悠的拉着法海禅师上街逛荡去了。 后世所书所有传记都将小牧童的身份背景交代的清楚明白,一个药材铺子的小学徒,一个当捕头的姐夫,一个名叫许娇容的姐姐。白素贞要是想找,信步自衙门那里找那位名叫李公甫的捕头去寻便是了。 难就难在,白素贞压根就不想找什么许仙。再听闻小和尚根本不知小牧童的具体身份以后,更加肆无忌惮了。 白娘娘心里是个通透的,虽不肯找,面上却装的很上心。一路顺着走过的人群,逐一拿眼睛打量着,看得可真是认真。法海禅师一连陪着她逛了好些天,她就一连瞪了好几天的眼珠去看人,看到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两人又白白折腾了一个上午,白娘娘看花看水看小伙子的,却也走的口干舌燥,路过水果摊子时,就随手挑了两只硕大的苹果,一人一个咬着吃。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路,就听到耳后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喊道。 “前面那两个,给老子站住!怎么光天化日还有人敢拿了东西不给钱的?” 法海禅师起初还没意识到那人在喊他,由自认真擦着手里头的果子。直到小贩追到跟前扯着他的袖子乱叫,这才站定了。 小贩说:“叫你们没听见吗?怎么越喊越走?瞧你们也是个穿着体面的,怎生还占我们这些挑扁担的人的便宜。赶紧把钱给我!!” 法海禅师擦的透亮的苹果就这么僵在了手里,听了这话以后,下意识的回头去找小灰。 他跟白素贞都是上街不带钱的,往日里也都是小灰跟在后头拿银子。今日可巧小灰起晚了没跟出来,这就闹了这么一出吃了东西不给钱的乌龙。 法海禅师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皱眉思量了一会儿,又将手中擦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放回小贩手里说。 “小哥儿见谅,我们出来的匆忙,忘记带着拿银子的人了,...这便还你。” 他说的是实话,语气也很诚恳。而且他也确实没吃他的苹果,虽拿了,但是给擦了,便也并不心虚。然而这话刚落,耳边就骤然听到一声脆响。白娘娘就俏生生地站在他的不远处,将果子嚼的咔咔带脆。再一看那果子,大半只都进了肚子,这还怎么还? 白素贞还在那儿跟小贩说呢:“你这果子可比我昨儿吃的那家好,甘甜的。” 法海禅师一张脸都被她嚼的红到了耳朵根,果然听到小商贩气的跳脚大骂。 “好吃你也得给钱啊。怎么着,在我这儿吃霸王果来了?” 骂完她后又紧跟着数落法海禅师。 “还有你!以为把果子擦干净了就没事儿了?我要是不追过来,你怕是也早吃上了吧?” 法海禅师说:“我没有,我不在外头吃东西,我是准备拿回去吃的。” 小商贩被这两个一个不要脸,一个死实诚的人气得晕头转向,指着白素贞手里的苹果说。 “我不跟你们废话,赶紧拿银子,不然咱们就见官去!” 银子?他们哪里来的银子?这果子要是在白府跟前拿的也就算了,两人还好留一个走一个,回去拿了银子付了。偏生这些天因着县城里寻不着小牧童,都一路走到郊外来了。 法海禅师无法,只能站在那里听小贩训孩子似的教育他。白娘娘可不听那一套,你说我,我就把耳朵堵上,最后说的她烦了,长袖里的手指一挥,虚空将那小贩不远处的篮子都推倒,趁着他哭天抢地捡果子的当口,拉起小和尚拔腿就跑。 可叹法海禅师一代名寺住持,就这么无端背负了拿人东西不给,当场逃跑的恶名。 钱塘县是大县,郊外除却附近村子的那条街口就是漫山遍野的山路。白娘娘一路拽着小和尚撒丫子乱奔,迎风过巷的,竟然跑得十分欢畅。 她跟法海禅师说:“人果然要多活动活动,山里的空气就是比县城里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拉着他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空旷山脚。 法海禅师一声不吭的推开她的手,是又不说话了。 白素贞就蹲在一颗大石头上笑看着他,发现小和尚一直紧抿着唇,不由凑上去问道。 “你生气了?” 法海禅师看着不远处随风而动的小草摇了摇头。 白娘娘只当他在别扭,自石头上蹦下来继续道。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又不会白吃他的,晚些时候让松鼠过来送银子便是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人一辈子哪有不放纵的时候。就像初中没通宵过,高中没早恋过,大学没失恋过,那还叫什么人生?” 白素贞平日说正经话的时候不多,胡说八道的时候又委实不少,法海禅师都是统一的不搭腔。此时也还是不答,风过草叶的沙沙声在两人的耳边响起,连带法海禅师长久直立的背影都显得落寞了。 他对白素贞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红尘千劫,为何大士不让我渡己却来渡人。我少时便入佛门,自认六根清净并无一丝杂念于心。自得知这道劫数之后,却处处纠结于此,竟也曾犯过嗔念。劫之于我,倒似心中一抹难消的贪欲了。” 他说的平常,语气也并无波澜,听在白素贞耳朵里,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她心知他是因着一直寻不到小牧童的踪迹心中苦闷。 她知道牧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因此并不焦心。小和尚不知个中因由,于他来讲,无疑等同于大海捞针了。 白娘娘低头捡了根小树枝,默不作声的在地上抠土。嘴里憋着半句话,上上下下在嘴边打转,最终一咬牙,哼哼唧唧的道:“急什么,我根本没去找小牧童。” 第十五章 我是个出家人 白素贞说,我根本没去找小牧童。 法海禅师回的却是。 “我知道。” “你知道?!” “恩,知道。” 从她兜兜转转的带着他四处闲逛时他就看出来了。 妖有妖道,佛有佛法,虽说两人所用法术不同,但是他知道,她根本没动妖力。 法海禅师平静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劫是我的,我请你帮我渡劫,请的方式已然是不妥了,再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白素贞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着头抠土,抠了一会儿,又觉得十分烦躁,负气将那木条一扔,皱眉道。 “你这和尚!” 你这和尚怎么了,她又说不出。 白素贞脚上绑着的那条梵咒很厉害,如果法海强行作法逼着她去找小牧童不是不能。他分明知道她无心帮他,却也由着她带着自己满城的兜兜转转。 白素贞的脾气秉性,虽平日看去是个万事不理的,骨子里却是个至情至性的妖。她不愿意找许仙,不愿意进雷峰塔念经受苦,这本是没有任何错的。但凡是人,凭你是谁,也没有帮个不相干的人又搭进了自己的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她格老子的,她就算是真找到了许仙,也不会去淹金山寺。手长在她身上,还有人硬绑着她去作法不成?那还纠结个什么劲?这般想着,忽而又开阔了,拧着两条长腿蹭过去,破罐子破摔道。 “我知道那死牧童在哪,咱们到衙门里寻去。”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白娘娘说带法海禅师去衙门寻许仙,肚子却十分不争气的咕咕叫了。 白娘娘自来也没个正常女儿家的娇羞,响了便响了,只一派侠肝义胆的壮士之态往钱塘县城的方向走。还没走出多远,手腕便被法海禅师隔着衣服拉住了。 他将一只擦的干净透亮的果子递到她跟前,面上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不似先时那么冰冷了。 他对白素贞说。 “吃饱了再走吧。” 白素贞看着那只果子愣了一下,而后嘴角不断上扬,最终笑了个前仰后合。 “方才那个?” 法海禅师脸红了红。 “方才那个。” 小贩硬塞回给他,让他赔的。 落日的红霞落满了整个山腰,暮色之中的群山似乎都被勾画上了一层淡淡的轮廊,柔和了棱角。 一妖一僧再次上路,山中鸟兽精怪都悄悄躲在洞里,听着两道渐去渐远的身影不时传来的几句对话。 “小牧童到底是做什么的?” “是个男护士。” “.......兄弟几个?” “就一个长姐,姐夫是当警察的。......你是不是听不懂?” “恩。” “听不懂怎么不问?” “也没有很想知道。” “你怎么朝着白府走?” “......我想先把果子钱还了。” “哈哈......呆和尚。” 白娘娘答应法海禅师去找许仙,这次,是真的带着他去了。 去的当天,两人还完了果摊的银子,穿戴的体体面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衙门口。 她让小灰先行递了拜帖,求见钱塘县李公甫李捕头,说是有事相谈,将“人”的规矩做的十足。 然而小灰自衙门里出来,脸色却不甚好。 她告诉白素贞,这县衙里,并未有名唤李公甫的捕头,便是姓李的衙役都没有一个。 白素贞听后也是一怔,愣了半晌才道。 “那你可说过,我们要找的这位,是许仙许汉文的姐夫,许娇容的夫君?” “说过了。” 小灰说:“我进去的时候便将这事问了个详细,但是衙门里那些大哥说,确实没有李捕快。他们这里的捕头姓陈,因着耍的一手好刀,外头还有个诨名叫陈三刀。而这位陈捕快,今年刚丧了妻,妻子是张氏,叫什么秋容。娘娘,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白素贞整个脑子都是一木。 没有李公甫,也没有许娇容?! “那许仙呢?有没有人认识许仙?” 小灰说:“这便不知道了。钱塘县那么大,姓许的人那么多,哪里知道他们都姓甚名谁?我这么问的时候,那些捕头大哥还笑话我了呢。” 白素贞,或者说一直坚信自己了解白蛇传所有杜撰传说的赵不朽,彻底的蒙了。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开始不太对劲了,脑子乱哄哄的又一时想不出。又让小灰进去确认了一遍无果以后,白娘娘不信邪的带着法海禅师跑遍了全城所有药铺,找遍了所有姓许的学徒,都没有一个名唤许仙的。 几人月上中天才回到白府,白娘娘神色恹恹的将自己关在了卧房里,是个疑云重重的凝重模样。她需要一些时间,仔细理清一下脑子里的思路。 法海禅师难得见她这般“苦大仇深”,也不知是怎么了,一面推开房门为她在屋里拢亮了烛火,一面宽慰道。 “你莫急,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找到的。” 白娘娘的注意力却因着他的一句话,骤然放在了他的脸上。 她盯着小和尚那张嫩如少年的脸,突然走过去捏住他的腮帮子掐了一把。 白素贞的手指滑腻,掐的时候也没有用力,只用两只指腹轻抚而过,又顺着那轮廊揉了揉,尾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然在他唇上划了一下。 法海禅师目瞪口呆的瞪着白素贞,并未料到她会突然调戏他,反应过来以后连退数步擦着唇角怒道。 “我是个出家人!” 出家人不近女se的,她怎么敢上手掐他!还...... 白娘娘本在琢磨正事儿,一看小和尚这反应,被逗的哈哈大笑。趁着他还在发傻,抬手上去又摸了一把,没羞没臊的道。 “出家人怎么了?出家人的脸是玉做的?我一碰就碎了?况且我都一千五百九十九岁了,再过一年又过大寿了,当你太婆婆都算降了辈分,就你这小脸儿,婆婆还摸不得了?” 白素贞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兼并不怀好意,气的法海禅师当场就要拂袖而去。她又赶紧凑上去哄他。法海禅师这次气的不轻,你来我往之间是又打起来了。 屋里一阵电光法咒的招呼,折腾的整个窗纱上都亮如白昼。平日里几个伺候的小妖缩在房檐底下默默的看着,统一的觉得,他们的娘娘手太欠....... 第十六章 白素贞,你就作吧 这场架,一直打到第二天天明,因着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吵到了邻居,两人都还算控制。 房上的砖瓦没碎多少,屋里的东西却是稀里哗啦的铺了一地。 白娘娘兴致倒高,踩在碎石堆里笑看着法海禅师说。 “再打下去可就得换屋子了。” 法海禅师没吭声,理了两下自己的僧袍又要往外面走。白娘娘几步追过去,怕这东西炸毛,规规矩矩的没去拉他的手,只扯住他腕上的那串绿檀佛珠道。 “诶,你走什么,我摸了也不是白摸的,正经是在寻思正事儿的。......你说咱们一直找不到小牧童,会不会是因着他还没长大呢?” 法海禅师不动了,只是不肯看她,闷声不响的留给她一个背影。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呢?” 素贞偏要绕到他对面,笑弯了一对勾魂眼说。 “哪里是胡话?你今年...也只才二十八吧?” “二十八怎么了?” 白娘娘笑了笑。 二十八,小呗。 这么小的法海禅师,哪里能收的了妖怪?她记得前世所看传记中,法海的形象一直都是虚白胡须的老头子的。虽没对他的年纪有过什么具体描写,描述之中也是统一的仙风道骨的老者。 再一看裴文德,一张脸嫩的能掐出水来,哪有半点苍老之态? 如此推断下来,法海禅师应该是五到六旬的年纪才遇见了跟妖结了婚的许仙。古人婚配时多大年纪?二十,三十?算许仙家里穷,晚婚晚育,二十五岁成亲,裴文德今年二十八岁,若他是五十岁遇见的许仙,许仙今年也才... “三岁?” 白娘娘跳到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椅子上,绕着自己鬓角的头发卷啊卷的。 “咱们好好说话。小牧童确实姓许,是钱塘县人,然而我们问了这么多处都未有结果,你说是因为什么?哪有药铺会雇佣三岁的童工当学徒的?” 法海禅师虽不是很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的推断,但是观她此时之态,又不像在诓他,便答道:“但是观音大士确实同我说过,与你共结连理之人已经长大成人,怎会只是三岁稚儿?” 法海禅师的话又说的白素贞糊涂了,原本以为透亮的明镜又再次模糊起来。 她坐在桌子上若有所思的晃荡着两条软趴趴的长腿,又猛然自上面跳下来说。 “算了不管了,先把这些东西都凑在一堆扒拉扒拉再说。” 白娘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说将那些东西都扒拉过来看看,就当真都弄过来了。 她的脑袋是个机灵的,知道钱塘县大,若是挨家挨户的问,只怕是要跑断腿了。白素贞前段时间因着抓鬼的本事通天,不是在县里混出个诨名叫白大仙嘛。这么有本事的白大仙要打开门户给人免费算卦,哪里还愁没人上门。 一时之间,白府门前门庭若市,几乎是要被踏破门槛了。 白大仙就坐在一张红檀木的小桌前,左手放着铜钱若干,右手摆着签筒一罐,正中一只铜鼎香炉袅袅婷婷的冒着烟,远远看去,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只是,这位白大仙似乎耐性不甚好,初时的几日问过一些人的生辰八字姓甚名谁以后,还摆出些神乎其神的样子说道一番。看到后来,干脆就翘起了二郎腿,眯着眼睛问人家叫什么,一听说姓氏不对,转脸就喊下一个了。 再到后来,女客压根不给看了,只让身边的一个走路都还只会蹦跶的女童上前问一句,夫家姓什么,问完就打发人走了。 如是几次的次数多了,不满的人也多了,白大仙从来不理。她这段时日又开始犯困了,倒春寒的小春风太烈,她只有强逼着自己才能保证不睡过去。 这种日子估摸过了三四天左右吧,白大仙同人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有的时候说着说着,眼睛就发直了。 可巧,这些个男人也愿意被她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最后还是法海禅师看不下去了,一面让小灰并几个小妖把白素贞放在一张木板子上推回去,一面自己坐在桌案前。 一群傻男人还呆在那眼巴巴的望着呢,说:“裴公子,你表姐这是怎么了?” 裴公子倒也老实,一面将香烛重新点好一面道。 “啊,她睡着了。” 白娘娘这一睡,又是两日光景。醒了以后还是个睡眼惺忪的模样。然而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是许久没有做过正经事了,还是被那个说什么也找不着的死牧童气出了脾气。摆摊算卦都无果以后,拉着法海跑到了断桥边儿上,告诉他自己要降雨。 法海禅师看着依旧困的眼皮子打架的白素贞,那是十分的不放心。他感觉她说要降雨时的语气,都像是要杀了谁。 两人在河边租了一艘小船,特意没留船伯,只随便将船划到一处不起眼的垂柳旁边。 白娘娘只着一件月白纱衣迎风而立,轻薄的身板好像一阵风都能将她连同柳条一起吹飞过去一般。 法海禅师说:“你这样不行的,有些事情都是看机缘的,你这么熬下去身体也吃不消。” 白娘娘吸溜着鼻涕,眼神直勾勾的一直在看天上的几片云。 她告诉法海禅师:“没事儿,先把雨落下来再说。我现下眼神不太够用,你帮我盯着那桥头。” 话毕,双手自身前交叠抬起,手指结出一个法印,虚空对着天上云彩一抓,几片散云便汇成了一片。白素贞手中白光一闪,厚密的云层又化作一大团乌云,天光变色,忽而起了大风。 周遭的人群一见,只道大雨将至,纷纷疾步自桥上奔走回家。然而那风吹了约莫一刻钟左右,却是半点雨滴都不落。 法海禅师看白素贞一直闭目作法,也不敢惊扰,又隔了一阵之后,方见正中一道极亮的闪电划过。只是这闪电来的也怪,白光一味的闪着,却没见再有什么动静。 白素贞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结印的手势也开始不稳,耳畔响起第一道雷声时,局面还算稳妥,第二道第三道接连响起时,白素贞突然睁开了眼睛,说了句:“坏了!” 随着这那话的尾音,紧随其后的就是一道巨大的雷光自天上落下,竟是对着一户民居去了。 白素贞吓的脸都白了,迅速提起裙子拉着法海禅师自船上飞到岸边,顺着雷声的方向撒腿就跑。手上妖力急收,终是来不及了,只能眼见着那道紫红色的惊雷猛然砸下,还未到近前便听到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痛骂。 “这是哪位龙王爷绛的雨,水滴不下来,你劈我们家的房檐干什么!!这都是造了哪门的孽!!” 第十七章 那天我没带钵 白素贞脑子嗡嗡的响,一面强忍着站定,一面催促法海禅师道。 “你过去问问,那家可是姓许?” 天雷引下来以后可是直奔她家去的。 法海禅师听后神色也是一凛,疾步上前敲开门道。 “大嫂,敢问夫家可是姓许?” 大嫂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丈夫姓潘啊。” “那您贵姓?” “我姓陆啊,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没看见我家房檐坏了吗?我哪有心情同你闲聊。” 法海禅师不禁再问。 “那您的老母......” “你老母!”潘家大姐心情俨然十分不好,一脸不耐烦的道:“我们全家上下连同妯娌都没有姓许的,没事儿别在这里碍眼。” 白娘娘因着伤寒和疲惫,晕倒在了大街上。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她觉得老天爷肯定是想玩儿死她。 素贞再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放晴了。松鼠小灰泪眼婆娑的守在她床边上,一见她睁了眼睛就是一阵嚎啕大哭。 她说自己连棺材板都给她预备好了,她再不醒过来,白府就要发丧了。 白娘娘见小灰哭的那么肝肠寸断,心里也十分后悔让她担心了,一边摸着那孩子的脑袋一边问。 “我晕了很久吗?” “没有,约莫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你就发丧?” 小灰擦着眼泪珠子说:“杏花巷的棺材刚好打折,我一连买了十来口回来。” 说完以后还要扑到她怀里哭,被白素贞拎着脑袋顺窗户扔出去了。 白素贞穿戴整齐出来的时候,法海禅师还蹲在潘家大姐的房顶上给人修房子。想是从未见过这么乐善好施的“公子”吧,潘家大姐的态度比之先前好上了许多,一面看着他在那儿修,一面赞不绝口的称赞。 白娘娘就站在底下看着他,脸色还是不太好看,鼻尖红红的,不时要用手上裹着的暖手袖笼擦一擦鼻涕。 法海禅师低头打量了一眼,发现她今日穿的倒还算厚实,便也放下了心,继续专心致志的给人修房子。 小灰回去以后都告诉他了,白素贞这些时日为了让自己不睡过去,特意穿的十分单薄。若不是因着连日受风着凉,也不会染了风寒。 法海禅师想到之前他还曾问过白素贞,怎生穿的那么少。她也只是大大咧咧的一扯衣领,说:“这样才显得风骚。” 法海禅师是个和尚,少时离家便没接触过什么女子,如白素贞这样的更是见也未见过。此时见她还是迎风便要被吹倒的架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里头的一块砖瓦被他摆弄来摆弄去,隔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的道:“这里风大,你先回去吧。” 白素贞盯着他有些躲闪的眼神,突然笑了。 “你关心我?” 说的分明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法海禅师修补砖瓦的手微顿,嘴巴张开似要解释什么,又觉得是在欲盖弥彰。一时之间,就又埋头修房子,修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都不看盯着他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的白素贞。 白娘娘就一声不响的仰脸看着,看累了就问农户要把椅子坐下来继续等他。 法海禅师平日里话就不多,此时自然更少了。一个低头不言,另一个仰头不语,打远看去,就像是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傻子。 白素贞那日是带病作法妖力减弱,因此雷光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劈的并不重。差不多半日光景,法海禅师便将上头的砖瓦补好了,两人并肩而行,自院中出来,临走还得了妇人硬塞给他们的两只果子。 白素贞问法海禅师:“那妇人见你又过去,也没觉得奇怪?” 哪有人无端走过去就给人修房子的? 法海禅师答:“问了,我没吭声。” 白素贞想着那副画面,忍笑问他:“直接上去修的。” “恩,直接修的。” 他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解释,这雷本就是他们劈歪的。 只是说到这个事情,法海禅师少不得又要说教一番,脚下迈的步子也慢了,对白素贞说道。 “你的身子骨不好,原本就不应该逞强作法的。今次是幸运,没有伤及旁人,若那雷是对着人身上招呼的可怎生是好?我知你是心急为我找小牧童,然而世间很多事情都逃不过随缘二字,不若再等等吧。......其实,有些时候修道和修佛是一样的道理,如......” 法海禅师是个很安静的人,唯独讲起大道理时从不吝啬他的唇舌,白娘娘此时见他是个“长谈”的架势,生怕他又扯出许多佛学佛理,脚步一停,打断他的话道。 “那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其实她问过小灰,知道那天她晕倒以后,是他将她抱回来的。 她知道,却还要问他,实在是个本质十分恶劣的东西。 果然,白素贞那话问完,法海禅师的耳朵就红了。他的脸上还是没太多表情,只是手上常年挂的那串绿檀佛珠,被他捻得很紧,且杂乱。 白娘娘也不急着让他回答,只抬着眼皮绕到他跟前对着他笑。 正午的大街人群熙攘而过,那么嘈杂的地方,好像只有他们这里是静的,又好像有什么地方比大街还要不静。 如是沉默了许久以后,法海禅师终于直视了白素贞,深邃如星的眸子皱的十分认真。 他告诉她。 “那天我没带钵。” 又默了一会儿,又道:“.....但是我发誓,我...抱,你回来的时候,脑子里是什么都没想的。” 那个“抱”字,他说的很含糊,恨不得包在喉咙里。 出家人不诳语,不近女色,他没有说谎,却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出口。 他是个和尚,和尚不该抱姑娘的。 但是姑娘晕了,他总不能在大街上将她拖回来。 这都让法海禅师觉得十分困扰,也十分不自在。手里捻着的那串珠子又遭了秧,被他拨的乱七八糟。 白素贞一直很喜欢逗弄法海禅师,不为别的,只因小和尚于男女之事上的纯真。 他干净的就像一张白纸。 白素贞看着小和尚,看一会儿,眼睛又弯成一个月牙,眼神晶晶亮亮的,好像月光之下的半月湖。 她将他手里的佛珠拿过来,他手指微僵似是要扯回去,最终又任着她拿了。她却突然靠近了他耳畔,软软糯糯的说:“抱了我,就得对我好一点了。” 法海禅师说:“我不会。” 和尚自入佛门便摒弃七情六欲,他不会对别人好,也没人教过他如何对一个人好。 佛家倡导大爱,世人只道他们是最慈悲的人,然而慈悲人心中,无所念,无所欲,无所求,其实,又是最无情的。 白素贞说:“那你就学,我可以教你。” 法海禅师没说话,但是模样神情都摆的清楚明白。 他一点也不想学。 两人一路走回白府,都没再说一句话。 白娘娘因着连日伤寒,回去以后就喝了两副药睡下了。睡下之前,她原本还在琢磨,醒了以后要再闹一闹小和尚,不承想的是,她还没闹,倒是有人比她先闹起来了。 第十八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白素贞是被正厅里七嘴八舌的人声吵醒的。 她的卧房跟那里只隔一间耳房,平日里妖精们都知她休息时不喜喧哗,走起路来都是轻飘飘的。然而今次的正厅,几乎要成为一个闹市了,其中尤数几个拔尖的女子嗓门最为高亢。白素贞恍恍惚惚的听到她们在嚷。 “姓白的呢?!躲起来了?!” 她懒洋洋的自床上爬起来,觉得真新鲜啊,长发还是乱糟糟的也不梳,随手披了一件披风就出来了。 与此同时,法海禅师还楞在一群女人中间发傻。这些人里多半都是钱塘县已经嫁做人,妻的妇人,此次一股脑的冲到白府,明面上摆出来的因由是白素贞开门看相,看的又都是男子,是十分没有女子德行的行为。 实则,那都是暗地里吃了飞醋了。 白素贞那一双勾魂眼睛,看过的男人回去以后都是茶饭不思。做媳妇的见了这种情况,哪里会有不气闷的。 她们统一的认为,白素贞招惹了她们丈夫,而且不光招惹了一个,她们是很有必要冲出来好好教训她一番的。 女人之间的嫉妒从来都是没道理可讲的,长得漂亮的女人,更加容易引起公愤。尤其白素贞的模样,不仅是漂亮,还兼并风情。男人最喜欢的,女人便最不喜欢。 这些人中,尤数许六家的婆娘最为凶悍。 她家的那个汉子,自从白府回来以后就成日念叨素贞的好。又因着那日白素贞比旁人多问了他两句话,一直心心念念觉得她对自己也是不同的。 殊不知,白娘娘对每一个许姓人士都会多些问询,只是不好说清楚其中因由罢了。 许六家的婆娘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生的彪悍健壮一脸横肉,带头站在法海禅师跟前叫嚣道。 “没见过白素贞这么臭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的一个大姑娘也敢抛头露面给人看相,你们白府是没人能做这个营生了不成?你跟她天天住一起,还由着她在外面扒着汉子的脸直勾勾的看?” 法海禅师没见过市井女人撒泼,此时见了,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 只是她们说白素贞不好,他却没有觉得她做了什么错事,耐心听完女人的牢骚以后,一脸茫然的告诉她:“她在睡觉呢,你们回去吧。” 许家的婆娘炸毛鸡似的说了这么多,万没想到白素贞的“表弟”就轻描淡写的回了这么一句。硬生生的拳头就这么打在了软棉花上,那心里自然是不能服气的。她这厢说的口干舌燥,只得一扯身边张九家的,道:“你来说!” 张九家的也听话,同样张牙舞爪的一通骂。什么搔首弄姿,什么不安于室,词用的一套一套的。 法海禅师照旧一声不吭由着你说,说完以后再回一句:“她在睡觉呢。” 真是在睡觉呢,她们怎么总问? 张九家的气的鼻子都歪了,叉腰点着他的胸口道。 “睡觉呢?这是睡觉的时辰吗?大下午的她还能睡到明日早起不成?你别在那儿糊弄我们,麻利让那个贱女人滚出来!不然,别怪姑奶奶们不客气!” 法海禅师看了看天色,继续慢条斯理的回。 “我不知道,她有的时候就是会睡很久。” 小灰说过,冬眠的时候白素贞能睡三个多月。 法海禅师这话一出,妇人们又炸了,只当他一味搪塞,再次撸胳膊卷袖子的围堵住他,七嘴八舌又是一通闹。 法海禅师似乎觉得跟她们沟通有些困难,便不再说了,闷声不响的走到角落里,拿起他的佛经要看书。 许六家的一看他走了,哪里会轻易被打发,几步上前扯住他书页的一角,大声嚷道。 “你还想看书?!打量我们都是死的?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怎样?” 斜刺里走出来的人突然截了张翠莲的话,步子迈的依旧袅袅婷婷,不动声色的挡在了法海禅师身前。 端看她的手也不知扣了许六家的什么地方,只轻飘飘的一点,就疼的她不得不松开手来。 白娘娘就懒洋洋的站在她们面前,衣服穿的松松垮垮,身板单薄风流,是她们眼中最不成体统的样子。 她拿眼扫着屋里一众“女眷”,先打了个呵欠,将法海禅师往后推了推,拢着衣服漫不经心的说。 “今日倒是热闹。几位家庭妇女光临寒舍,所为何来呀?” 许六家的等人未料到她出来的这般坦然,听她话里“家庭妇女”四个字也不是很懂,却直觉不是什么好话,怒气冲冲的嚷道。 “我们所为何来,你个狐狸精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吗?!好好的爷们儿都让你看的神情恍惚了,我倒是要当面问一问你,你们白府到底是来钱塘县做神鬼生意的还是来开窑子的?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脸了?!” 白娘娘听后往前踱了两步。 “原来是为这事儿。我看了,你待怎么着?” 白素贞回的坦荡,一脸你奈我何的样子,险些把许六家的气晕过去。 许六家的说:“怎么着?!你就想爷们儿见天都围着你转是吧?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成日里搔首弄姿。你看看你这身穿戴,哪有半分正经女人的样子?” 素贞闻言抬手捂唇,盈盈笑了两声道。 “正经女人该穿什么呀?这位大娘给指点指点?” 张翠莲气的几乎要翻白眼了,怒指白素贞道:“你管谁叫大娘呢?!” 张九家的见许六家的被堵的满脸通红,也冲上前来帮腔。 “你别跟我们在这儿扯皮,我们这次来就是要警告你,不许再在白府门口摆那劳什子算卦摊子!再让我们瞧见你出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身后的一众女人也跟着跳脚在那儿骂。 骂出来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好话,白娘娘却笑得更欢了,说:“这可奇了,花长得好看总有人惦记来折,你们不去斥责折花的人,倒返来怪花娇艳,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便如你们这些人都长的丑,倒要全县的女人都变丑了来陪你不成?” 许六和张九家的,平日里自问都长了张厉嘴,没想到看着清清淡淡的白素贞竟然也生了一口毒舌,几句话便将她挤兑的哑口无言。不禁恼羞成怒道。 “白素贞!你敢骂我?!” 白娘娘挑了一边的眉毛,凑近看她。 “骂你怎么了?你方才不是也骂他了?” 她的人,是那么好欺负的? 她们家小和尚是个不会吵架的,她可不是闷嘴的葫芦。 许六家的在钱塘县就是个出了名的彪悍婆娘,在外头吵嘴打架从来都是横行。她骂不过白素贞,心里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眼见着她那张气死人的脸就在近前,抬手就往她脸上抓过去了。 白府的正厅,瞬间成了一片女人的战场。 白娘娘跟妖打架用妖法,跟人打架用手抓。她可不管你们练没练过,敢凑上前来的,都是统一的扯头发抓衣服。 再说女人打架,能有什么套路可言,打狠了衣服都能扯掉半边。 法海禅师本来窝在角落里看书,一看打起来,冲到里面是要拉架的。进去以后一看,......非礼勿视,又跑出来了。 他又赶紧去找门口的小灰,说:“里面动手了,你们赶紧去.....”“劝劝。”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见廊下等了许久的小灰把嘴里草叶子一吐,带着几个妖精就冲到了里面。 嘴里骂骂咧咧的道:“谁敢动我们家娘娘试试,我活撕了她!自己家的爷们儿管不好,倒跑到旁人家里说道理,我们是拉他了扯他了还是勾搭他了?打量我们都是好脾气的不成?给我打!!”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三十个女人,并十几个妖怪呢? 法海禅师愣愣的站在大开的正厅门前,觉得师父常说的,莫近女色,莫问红尘是十分正确的醒世箴言。 第十九章 钱塘县头号女流氓 白娘娘自从打了一架以后,又在钱塘县里出了名。坊间都知道,县里最彪悍的几十个婆娘都被她揍了个鼻青脸肿,嘴歪眼斜。白大仙呢,也自神棍的名号之后,一跃成为了街头巷尾最叱咤风云的头号街头女流氓。县民们私下里吓唬顽皮稚儿的叮嘱,也从柳九巷的鬼,变成了柳九巷的白娘娘。过去明里暗里看她不顺眼的老娘们儿们,那也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了。 白娘娘对此那是十分的享受,想她过去在峨眉山当妖大王的时候,也是坐领群山,说一不二的。如今来了钱塘县,不光妖服她,人也服了她,如此算来,“子民们”竟然越来越多了,差点就要书信一封给“背叛”她的猴子精,让它带着妖民们也住过来了。 白素贞这厢是高兴了,法海禅师却渐渐的苦恼起来。 他现在还是每天都要带着白素贞出来寻许仙,过去的时候两人出门,走丢了路还能找人攀谈一番,顺便问些情况。 然而白素贞自打“出名”以后,除了男子还会傻呆呆的在街上看她,女人一见她的衣角飘来,那都是一溜烟的狂奔。边跑嘴里还要边喊:“白素贞来啦!快关门!!” 法海禅师看着一旁站没个站像的白素贞,觉得很丧气,愁眉苦脸的跟她说。 “你不要总是跟人打架。” 说完又觉得这话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她总是不听,便又埋头向前走去。 白娘娘就拧着两条长腿慢悠悠的跟上他,一面跟一面劝慰:“这只是暂时现象,他们不了解我的本质,自然都是怕我的。我先教她们个乖,以后再教她们道理,你也知道我心地是十分...诶!糖葫芦给我吃一口!” 法海禅师眼睁睁的看着白素贞抢了一个孩子的糖葫芦,嚼的嘎嘣带响,耳边充斥着稚儿的哇哇乱叫,是真恨不得将她团吧团吧装进钵里算了。 这种让法海禅师愁的额角一跳跳的疼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两个人离开县里才算消停。 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名唤许家村,是临近钱塘县郊外的一个小村落,面山而居,临水而立,是处风景宜人的地界。并且,因着许家村的人还未见识过白素贞的“淫威”,整个村子的气氛也堪堪算作和谐。两人一路走村串巷,最终选在了许家村菜市旁的一颗老槐树下摆了一个算卦摊子。 这自然还是要来问名字的。 未免惹事,法海禅师还特意让素贞在眼睛上蒙了一条白纱。 妖精的眼睛都会勾魂,白素贞闭着眼睛也能视物,挡上那双妖里妖气的眸子,还能显得有些仙气。 法海禅师没敢直说,这是担心她在许家村也要打出“名”来,那真是没脸再带她出来了。 再说这里的村民,本不认识白素贞的,然而在看到这位“仙姑”,眼覆白纱亦能视物以后,反倒更添了对她的崇敬。 白娘娘对此一一表示了友好,胳膊上长袖一扬,照例坐在一张摆好的香案前。法海禅师将正中的香炉点着,她就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什么自己是天上的九天玄女转世啊,什么自己点石成金的本事也厉害的很啊,什么法力无边天降神力啊,听的法海禅师几乎不想在她旁边呆了。 若非为了找许仙,他是十分想跟周遭的村民们说。 她就是一条降雨都费劲的蛇。 素贞近段时间走了困意,便不再如先时那么迷糊了。你看她坐在那儿唠叨,其实也不是白唠叨的,正经将人家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都打听的透亮。只是,说起这事儿又实在是怪极,这么大的一处许家村,分明家家姓许,却愣是没有一家孩子被取做许仙的。 日落时分,两人才站起来收了摊子。再次的一无所获,让他们都在脑子里犯起了糊涂,就连白素贞自己都开始怀疑,小牧童是不是不叫许仙了。 又或者,是它的谐音? 许宣?许贤?还是许什么鬼? 白娘娘想的烦了,索性也不想了。 傍晚的春风吹的有些凉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往钱塘县的路上。那路可没县城里的好走,满眼都是灰土土的一片,赶巧前些时日刚下过雨,道路坑坑洼洼的满是泥浆。 白娘娘今日为了显得仙风道骨,特意选了一身长及坠地的月白裙子,此时拖在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裙尾早就脏的没了样子。偏生法海禅师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觉悟,一个人由自走在前面,白素贞喊了几次他都不理。 素贞索性盘着腿在地上坐下了,单手撑着脑袋跟法海禅师说。 “你再这么对我不管不问的,我可上天了,走的我脚都疼了,我要飞回去。” 法海禅师心说,你哪天不上天?皱紧了眉头回道:“飞什么,再让人看见。” 又见白素贞坐在地上八方不动的样子,少不得又走回去,看着她拖的老长的裙尾说。 “步子迈大一些不就踩不着了吗?” “迈大了就踩不着了?”白素贞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您说的是让我大跳吧?你看我这裙尾多长呢!” 说着还要拎起来抖一抖,生怕他“看不清”。修长的两条莹白美腿就那么半隐半现的晾在法海禅师眼前,还准备再抖开些,就觉眼前一花,被他丢过来的外衣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是已然被她锻炼的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法海禅师面不改色的走过来,当然知道白素贞不能大跳,她连大步都懒得迈。又抬眼看了看天色,实在是不早了,便绕到她身后盯着裙子的尾端,似乎是很想剪掉它。 素贞一看就知道这傻和尚在琢磨什么,伸着双臂趁机攀上他的肩膀道。 “你是个木头脑袋?背我走不就行了?” 法海禅师站起身来转头就走。正义凌然的背影,决绝的一点面子不留。 白娘娘顺了两下头发,能善罢甘休?嘴里嘀咕了一句:“呆头鹅。”一个纵身朝着他的方向飞过去了。 人高的草丛风过留声,法海禅师听着身后的动静,突然眉心一皱。 他停下脚步看了白素贞一眼,白娘娘也瞬间会意,在将要靠近他身边时凌空一转,手中白练一拖一拽之间,自草丛中拉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哇哇乱叫的东西。 白素贞是个没什么耐性的,看见抓到了,便将它一路拖拽过来。拉到近前一看,嘴里“哟。”了一声,笑了。 “是个会说话的。” 方才两人就觉察出草丛中有动静,只是没想到,一路跟着他们过来的,是个看起来顶多四,五岁的女娃娃。 法海禅师也走过来端详了一眼,随即抬手用食指探了探她的灵台,对白素贞道。 “不是妖。” “不是妖?” 素贞也觉得很诧异。她原本以为,这个跟着她的东西是想来伺候她的。 妖与妖之间是另有一套规矩的,同一个地方来了“大妖”,小妖们都是有感知的。便如她白府现下伺候的几个,也有很多是暗自跟过来“投奔”的。 但是这孩子不是妖...... 白娘娘骤然扯开一个十分不友好的嘴脸,瞪着眼睛问她。 “我是不是抢过你的糖葫芦?!” 那孩子想来也是被吓着了,傻呆呆的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又恍恍惚惚听到他们说,什么妖,什么糖葫芦,连忙一叠连声说道。 “不是妖,我不是妖!白娘娘也没抢过我的糖葫芦,我是来求白大仙救命的!!” 第二十章 娘娘,生了? 听闻女娃娃不是来找她要糖葫芦的,白娘娘就放了心。随手将绑在她身上的白练一抽,又将她松开了。 那孩子就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自己是从附近的仁和县赶来的,一连走了好几天的路。刚到县城里的时候,本是去了白府求见的,没想到晚了一步,听闻白大仙跟裴公子来了许家村,便又一路跟着过来了。 白素贞没说话,只静静打量那孩子。 丫头穿了身极普通的布衣布裙,头发乱糟糟的,裙脚袖口都有补丁,衣服颜色是很沉的紫色,一看就是大人衣服改的。然而布丁不多,布料也不破烂,可见成长之所虽清苦,却不至于温饱不足。她的鞋走露了底,鞋底和外面露出的大半个脚趾都粘着前一晚上雨后的泥巴,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几乎跟小乞丐一般无二。 白娘娘不善跟孩子亲近,前世今生加在一块也没跟这路东西说过几次话。此时眼见着她脸上哭出了两行“黑汤”,也不知怎么劝慰,只将法海禅师的衣服默不作声的递过去,让她擦鼻涕。 女娃娃说,仁和县出了大事儿了,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无故失踪了。官府起初以为是人牙子所为,明里暗里都彻查过无数次,皆是无果而归。后来有人说,这无声无息的很有可能是鬼怪所为,还为此求人来钱塘县请过白大仙。 只是大仙规矩大,从不抓钱塘县以外的鬼,去的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后来又听说丢的那些孩子又在荒郊野岭被找到了,只是精气神一个不如一个,便也匆匆回去了。 再说丢孩子那档子事儿,仁和县一连没了五六个后,原本是消停了一段时间的。谁也没承想,近段时间又开始丢了,丢的过程还个个离奇,甚而有在院中跑着跑着就跑丢了的。 女娃娃说完,用力在白娘娘给的衣服上擤了一把鼻涕,泪眼婆娑的道。 “白娘娘,您法力无边能通鬼神之事便救救命吧。我弟弟三天前在街上也无故失踪了,我们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亲爹娶了二娘以后姐弟两便日日在家中受气。如今他丢了,莫说是我那个二娘,便是我的亲爹寻了几日也懒得再找了。娘娘,玲花求求您开恩,帮忙救救我弟弟吧。”说完就要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吓的白素贞连忙去扶,嘴里一连道。 “别拜别拜,我可不想折寿。” 其实,白素贞平素里虽看着眼高于顶,臭不要脸的,正经时候那是一点架子也没的,她就是嘴上爱占个便宜。此时听孩子声声说的恳切,鼻子尖早犯了酸。再一低头思量,想起玲花说的这事儿,好像确实有人来白府请过她。只是她那时被小和尚圈在钱塘县,左右出不得外面,便一并都给回绝。不由指着玲花对法海禅师道。 “你可听见了,耽误多少事。” 仁和县给出的银子也不少呢。 法海禅师亦是没有想到仁和县会有妖孽作祟,此时听到以后也颇感内疚。 他蹲身下来问玲花:“找回去的那些孩子,可还会吃饭睡觉?” 玲花说:“会是会,只是终日没有精神,倒像是活不过一年半载一般。” 法海禅师又问:“可都没大过六岁?” 玲花点头如捣蒜:“公子怎知的?丢的全是县里六岁以下的孩子。” 法海禅师心道,这定然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妖物吸了灵元了。 从古至今,自有妖道以来,都是妖有妖法,仙有仙规,所行之法本都是清心向善方得正果。然而此法苦闷,又熬日月,难免便有行事极端者,或吞食妖丹,或吸食灵元。稚儿年幼,沾染凡尘浊世的脏污极少,若要纯质灵元,自然会从六岁以下的孩子下手。 白娘娘听后也拧了过去,低头抓着玲花的脑袋左右转了转两圈道:“你不是也没到六岁?怎么只抓了你弟弟?” 玲花听后又哭了,说:“白娘娘,我都七岁了,我只是长得矮。” “那也太矮了,你....” 法海禅师一看这人又开始没个正经了,赶紧拦住她的话头说:“咱们今晚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就去仁和县走一遭吧。” 白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点头应下以后又在脖子上找红绳。 她这几次出门,小灰都会将银票绑在一个荷包里给她拴在脖子上,为的就是担心两人出门又忘记带钱。 她想给玲花多拿一点,让她买身干净衣服,再吃顿好饭。却惊见法海禅师闷声不响的用外袍将玲花七拐八绕的裹成了一个粽子,不由奇道。 “你干嘛呢?” 法海禅师一脸无辜的说:“我抱回去。” “抱回去?!” 白娘娘几步上去将玲花抢下来,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耳语。 “往哪抱?白府里面是妖精窝!小灰睡着了脸上都能长毛!你带个孩子回去,万一要是看出了什么,你杀了灭口吗?” 法海禅师平日里不跟妖精们睡,因此并不知道屋里那几个,到了晚上都是没什么“人样”,一时也愣在了当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也都没了主意。再抬眼瞅瞅眼巴巴望着他们的玲花,白素贞手里的荷包也送不下去了。 这才多大点的孩子啊,一路从仁和县跑过来没被人牙子带走已经是大幸了,这会子再让她一个人打尖住店买衣服的...... 素贞索性两眼一闭,自残割腕一般喊了声:“抱吧,抱吧,抱回去再说。” 妖精窝里带回个孩子,这在白府实在是件顶稀罕的事。 白娘娘跟法海禅师回来的时候,开门的小灰都傻了,反应过来以后跳脚望着他们说:“这咋出去一趟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公的母的?让我看看。” 要说小灰这个东西,其实也是个修炼过一百多年的妖了,只是成形悟道晚。然而白素贞多数时候看不上她的原因却不是为这个,而是丫特别不会说话。于是一边进门一边数落:“什么叫公的母的?我跟裴文德生出来的那该叫男女,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小灰挠着脑袋稀里糊涂的嘀咕:“也有可能生出来个蛋。” “生你娘的蛋!” 白娘娘一个没忍住爆了粗口,骂完以后又生怕小和尚念叨她,急急忙忙将玲花交到法海禅师怀里,拎着小灰的耳朵招了一众妖精里间说话去了。 白素贞让它们统一的闭上嘴巴不许说话,有晚上会露耳朵,长尾巴的统统都要躲到柴房里去,若是有谁胆敢让那孩子见了妖精样,她第一个撕了它们。 第二十一章 表弟,来来来 白娘娘这通连凶带吓唬的叮嘱,一直唠叨了半个多时辰才自里间出来。她是惯有些操心的性子,表面上看去虽大大咧咧的,实则心细起来也能事事妥帖。 然而白娘娘出来了,打眼一看正厅,又笑了。 傻和尚还带着傻孩子一人一边在椅子上坐着呢。 也可能是觉得这么干坐着不是个事儿吧,她看见法海禅师终于想起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玲花说饿了,他就端了后厨小灶台上自己单独吃的馒头斋菜让孩子吃。 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又问:“你冷不冷?” 孩子说冷,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又脱下来一件笨手笨脚的将玲花裹了个乱七八糟。 白素贞能看出来,小和尚好像挺喜欢孩子。又或者说,他觉得这样很新鲜? 她发现小和尚脸上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喜怒都藏在那张总是没什么波动的眉目之间。也可能,他长这么大也没照顾过谁,或者没被谁这么照顾过吧。 玲花的馒头吃的有些慢,馒头本身也干,就着斋菜嚼到嘴里,哽到喉咙了,就只能拿茶来咽。 风餐露宿了好些天的第一顿,还是嚼着干巴巴的馒头,单想想就知道那滋味不好。偏生也在这时,后厨里小灰煮的一大锅肉汤开了锅,瞬间又飘了一整屋的肉香。 玲花是个孩子,却难得有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懂事。她闻见了,偷偷咽下一大口口水了,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 法海禅师眼见着玲花嚼的越来越慢,又直愣愣的关切。 “你不爱吃青菜吗?” 玲花楞了一下,伐生生的看着法海禅师。 看一会儿,嘴巴又张了一会儿,仍旧摇头。 法海禅师便给她夹菜,夹完又示意她多吃。玲花默默对着那堆馒头,眼泪都快吃出来了。 她小小声的说。 “我.....可以吃一点肉吗?” 就一点点就可以。她真的很久没吃过了。 这回,轮到法海禅师发愣了。 白娘娘在窗户边儿没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一面捂着嘴进来,一面招呼小灰。 “去把我吃的给那孩子端上来。” 一时正厅了又分了桌子,吃素的面朝窗外,嚼得闷声不响。吃荤的一阵笑闹,吃的热热闹闹。 白娘娘没什么好心眼的对玲花说,咱们家这位公子爷为了皮肤好,早早就忌了荤腥,连带旁人吃不得见天的馒头草叶都忘了,你莫怪他。 “公子爷”听到了,但是“公子爷”没说话。 只是公子爷静静望向窗外的背影,僵硬成了一座无力反驳的石像。 饭毕以后,白娘娘带着就玲花去了自己的屋里沐浴洗漱。她是想好好帮她捯饬捯饬,却没想到,这一捯饬,竟是满满三桶热水下去才看出她身上的颜色。 玲花是个漂亮孩子,清理一番之后送去天上做个小仙童都是相称的。然而这身上的泥,显然不是她路上这一两天积出来的,那是家中根本无人好好照管过。 再说玲花身上,后背和膀子都有鞭痕,一条条一道道几乎没有几块好皮了。 白素贞问她,现下再碰还疼不疼? 玲花都乖巧的摇头说:“不疼了。” 白素贞想到她之前同她说过,家中爹爹娶了二娘,姐弟两终日挨打受罪,心中只道,这样的父母真不如早日离了的好。 只是玲花年纪尚小,离不得家。她就算可怜这孩子,也不能将她养在妖精窝里。一句话包在嘴里绕了个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咽下了。 将玲花擦干净了身子以后,素贞为她寻了套小灰的衣服套上了。 说起来,小灰也是只有□□岁女童的人身,跟只比她小两岁的玲花一比,料子却长了足足两圈不只。又因为成精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皮毛的颜色太过素淡,自“能穿衣服”开始,买回来的东西都是花花绿绿的料子。 素贞一直无法欣赏它的审美,以至于此时拿着一堆绿底红花的裙子没辙,只能闭着眼睛让玲花先套上了,明日起早再给她买身新的。 白娘娘无法理解小灰对大花的迷之执着,玲花却对能穿上一件“完整”的衣服欢喜不已,一张小脸此时也露出了孩子气,低头拎着那裙摆,期盼的看着白素贞说。 “娘娘能给我梳个辫子吗?” 玲花自她娘亲去世以后,便再没人给梳过头发了。 素贞总是笑的妖娆的脸上,骤然现出一瞬间的凝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梳,梳辫子啊。” 她自己的头发平日都散的,乱了也只用“五指耙”,哪里会给别人梳。也赶巧在这时,白素贞正瞧见法海禅师的身影从窗边路过,连忙一个健步冲过去说。 “表弟,来来来!你给玲花梳个头发。” 法海禅师因着不好在外人面前暴露了和尚的身份,一身行头还是裴公子的样子。此时听到白素贞唤他“表弟”,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再一听闻这货让他梳头,一张脸几乎是铁青。 和尚哪有头发?他都没头发怎么会给别人梳?! 可叹玲花如此简单的一个要求,竟然难道了两位“得道高人”。 一时之间,整个屋里都是静悄悄的。 最后两人还是没能忍心让玲花失望,开始一人一边抓着一缕头发瞎折腾。 白素贞不梳头发,买回来的簪子头绳却着实不少。用白娘娘自己的话说就是,谁还没点少女心呢。 只是少女心的白娘娘编辫子的手艺实在差强人意,没头发的法海禅师梳的更加不能入眼。敞开的大门不时要冒出几个妖精脑袋,统一的偷偷往里面瞟,又统一的转过头去就是一通大笑,几乎成了白府的一道奇景了。 梳到最后,门外的小灰都看不下去了,撸胳膊卷袖子的进来,张口就是一句:“一看就是家里没有姐妹,没带过孩子的。这头发是什么玩应?打远一瞅还以为三太子呢。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我就忍着没说,那孩子有那么抱的吗?用胳膊卡在腰上就叫抱了?那得托着屁股搂着来。都给我起开!” 一边说着,一边埋头往里冲,竟然真抱着孩子走了。 小灰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窝,从来都是一个带一个的,小灰原本底下还有个妹妹,从小就是它带大的,只是后来走散了。它带孩子的经验,比当娘的都在行。 这么在行的小灰,自然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白素贞和法海这么折腾孩子的。 白娘娘第一次被小灰教育了一通,又因为教育的很有道理无法吭声。 她看见法海禅师的嘴角也跟着几不可闻的弯了一下,竟然是在明目张胆的嘲笑她。 素贞也忍不住笑了,仰头看着他道。 “怎么,那哪吒头是我一个人梳的吗?这会子你倒是觉得没你什么事儿了。” 法海禅师今日想是心情不错,回了一句。 “我没头发,自然也练不出来。” 呦呵,还学会挤兑人了。 白娘娘挑着一边眉毛,怪模怪样的凑过来说。 “和尚不是还不近女色的?那孩子可是个女娃娃,你还抱了她。” 法海禅师不笑了,一本正经的解释:“是你让我抱的。” 素贞仿佛就在等这话,张开双臂拧过来:“你这么听话啊,那我现在让你抱我,你抱吧。” 法海禅师看出了白素贞的不怀好意,知道再呆下去她必然要蹬鼻子上脸,果断抬脚往门外走。 白素贞非要走在他前面,出门之际突然回手揉了一把他的脸,媚眼如丝的说。 “我是母的,连女的都不算,你脸红什么?” 说完又防着他发脾气,一溜烟跑到对面廊下。结果跑的太急了,没提防那儿有块破石头,结结实实的摔了一大跤。吓的屋里一众妖怪连连叫道:“娘娘你没事儿吧。” 法海禅师的嘴角随着她摔倒的动作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没忍住,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只可惜,摔的龇牙咧嘴的素贞没有看到罢了。 第二十二章 那个不是我闺女 素贞离开钱塘县那天,好几个家庭妇女都在家里偷偷放了一挂鞭。 街坊四邻虽说出来送她的多,脸上隐隐洋溢的那种普天同庆的意味却明显的昭然若揭。 白娘娘对此依旧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再功勋卓绝的都难免给人诟病,何况区区一个白素贞。 只是,白娘娘素来也不是个大方的,临出门前还叮嘱了一遍看家的小灰:“把放鞭炮的几个都给我记下来。” 一行三人说话就这么上路了。 素贞因着之前白大仙的声名,手里边很有一些体己的东西,此时出门自然是不肯花费脚力的。她租了一辆硕大的马车,车身排场大气,车内精细华贵,就连赶车的小哥儿模样生的都十分周正。要不是法海禅师铁青着脸拦着,只怕还要在车外包上一层金边。 其实,依照法海禅师的脾气秉性,本来是连车都不肯坐的。只是仁和县里事出的急,若路上耽搁了时日,只怕又要闹出什么乱子。 仁和县与钱塘县虽看似比邻而居,中间的一段山路却尤其不好走。普通人算上脚程快的也要行上三,五日光景。白娘娘的马车日夜兼程,只一天一夜便到了城里。 可见,这世间就没有花钱的不是。 彼时已经入夜,白娘娘和法海禅师领着玲花在县里的一家客栈落了脚。一应吃食住行自然还是要好的。诺大的一个店面,白素贞愣是财大气粗的包下了大半边。 掌柜的方遇财许久未见过这么大方的金主了,那是笑的一双眼睛只能看出两条线了。一面点头哈腰的领着几人进屋,一面在跟前耍着殷勤,眯缝着一双眼睛道。 “公子爷带着夫人进门,小的就觉得那气质风度不同常人。咱们这个地界虽不大,风水却是全仁和县最好的。二位仔细脚下,这儿有个门槛。......小千金生的也着实漂亮啊,长大了必然出落成跟夫人一样的美人。只是,您住进来,小的少不得要多啰嗦两句。最近咱们县城可不太安稳,实常有孩子丢失,都是这种五六岁的,您可得把闺女看紧了些。” 方遇财这话,正巧戳了二人的来意,素贞便就着那话询问。 “这些孩子都是在哪丢的?我们过来时却是听到过一些传闻,掌柜的若不忙,大可屋里坐坐,跟我们详细讲讲。” 方遇财连忙随脚进来,道:“贵人愿意听,小的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这事情啊,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方遇财告诉白素贞,原先的仁和县本是个太平县,莫说丢孩子这种大事儿了,便是小偷小摸都是极少见的。只是半月之前突然有户村妇来县衙里报案,说是自己五岁的闺女在大街上走失了。 县太爷久未在县里遇见这种大事儿,立马带着人去查,抓了一堆的人牙子,街晃子,那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愣是没一个肯认的,全说自己冤枉。再到后来,又听说县里的孩子又丢了,这才觉察出可能抓错了方向。 说到这里,方遇财又忍不住叹息:“夫人您想,哪家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这么接二连三的丢,便是没丢孩子的也都草木皆兵起来。不信您打天明去街头巷尾看看,一个小毛头都无了。只是这话说起来也着实离奇,丢的这些孩子,全是夜里没的。前头有几个是贪玩,跑到山里抓虫子玩儿蚂蚱的时候跑丢了。后来亲生爹娘看的紧了,没人敢去山上了,这孩子,又反倒在自家院子里跑没了。” 白素贞为方遇财斟了一杯茶水。 “掌柜的意思,是说之前丢的几个都是在山上没的,后来山上没有孩子敢去了,县里才跟着丢的?” 方遇财一拍大腿。 “正是的。只是后来这一批孩子又无端在郊外给找回来了,县太爷就忙问,这是谁掳了你们啊?结果全是一群一问三不知的。” 素贞放在小几上的食指一遍一遍在桌上画起了圈,若有所思的问方遇财。 “那这仁和县边上的,是座什么山啊?” 掌柜的说:“自来也没个名字,我们只知道这山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因着形状打远看去像只仙鹤,私下里就都叫它:鹤风山。” 鹤风山啊。 白娘娘眉头微蹙,似乎是在思索妖精堆里有没有人来鹤风山造过洞府。 掌柜的见“夫人”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落以后屋子就静了,难免有些尴尬,眼睛四下看了看,发现“裴夫人”的“夫君”就在不远处收拾东西。 仔细想来,这位公子爷自打进门好像就没开口说过话。“裴夫人”跟他说话的当口,裴相公就在旁收拾他的东西。两人的物件拿的正经是不少,好几个大木箱子,也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裴公子看着瘦弱的身板,搬动起来竟然气都不喘。 此时想是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帖了,裴公子又一声不响的进来,自二人所在小几上拎走了茶壶,一个人坐在另一边慢慢悠悠的喝。 方遇财觉得该同这位“当家的”打声招呼,便笑眯眯的道。 “敢问您一家三口是来这儿探亲,还是访友的?” 然而也不知是方遇财说话的嗓门大了,还是“裴公子”并未料到他会同自己说话,刚咽到喉咙里的茶水就呛了一都口。 呛完以后的他,面上还有一丝怔忪,咳了几声才回道:“那个不是我闺女。” 掌柜的听后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又连忙接话道:“那必然是侄女了?都说侄女随舅舅,您看这姑娘的长相,正经是......” “裴公子”又说:“也不是我侄女。” 方遇财险些就要吐出一句,那孩子莫不是你路上捡的?嘴上只能赔笑着硬接。 “那......可能就是像夫人了。说起来,小的还真没见过两口子里爷们儿收拾东西的,可见您跟夫人的感情是极好的。” “裴公子”刚端到嘴边的茶杯又放下了。他是一个惯常安静的人,平日也不多话,话多时,必然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清誉”。 法海禅师一脸正色的指着窝在椅子上惬意晃小脚的白素贞说:“我和她的关系一点也不好,我收拾东西也是因着她根本不会收拾,她也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 在旁看了许久“热闹”的白娘娘突然开口拦了话,一方白纱忽而自椅子上一转,袅袅婷婷的拧到他对面说。 “不就是没给你生儿子嘛,成日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再说一会儿,只怕我这媳妇你也不肯认了?” 一面说着,还一面上前亲昵的抻了两下小和尚的衣服,对掌柜的面含歉意的说。 “我们家这个最近气儿不太顺,你别介意。一会儿让后厨准备些吃食,荤素各半,素的单用一个锅炒,我最近身子骨不好,吃不得一点荤油星。” 掌柜的自然连连称是,再端看素贞身边那位,那脸色是真不好看,当下也不敢多呆了,领了吩咐赶紧一溜烟的跑了。 法海禅师待要再解释,人影都寻不着了。转脸再看一旁的白素贞,那是笑的一脸的小人得志。于是,茶也不喝了。关门,落锁,回自己屋里念经去了。 一时饭至,白娘娘又拧着步子蹭到他窗底下,懒洋洋的问他。 “被我气的都不食人间烟火了?” 屋里的烛火摇曳了两下,隔了一会儿。窗户缓慢的打开一条小缝,一只胳膊精准无误的拿走了素贞手上的两只馒头。复又踟蹰了一下,又拿走了另一只手上的斋菜,又“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一夜无话。 第二十三章 死缠烂打让你看 白素贞发现,小和尚似乎自来有种自我调适的方式。至天明自房中出来,他的眉头便不似昨日那般紧皱了。大清早的吐纳吸气一番之后,又默默在房里做了早课。隔了一会儿见她屋里还没有动静,便先吃了斋饭,一个人坐在院中看花看树。 法海禅师虽说是一寺住持,实际上私下里很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他好像很享受一个人生活,看花看水能过一天,看云看海也是一天。白素贞冬眠犯困的那段时间,据说某和尚破天荒的在看了月余的房檐之后,对着钵里的蜈蚣精聊了一会儿天。 法海禅师的金钵能收妖,但是只收不杀,里面的东西进去以后,修为就化的七七八八的没了。最后,人形也没了,就只剩下修道前的模样。有带毛的,也有不带毛的。法海禅师都是统一的放在一个罐子里养着。 妖精没了修为,自然就同有身家功夫的人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武功一样。有费了以后决心改过从善者,自然也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想要报仇雪恨的。 然而道行都没了,再生气,也顶多是动物炸毛,成不了什么大事。 法海禅师便将不听话的养在身边,日日渡化,偶尔聊天,算将下来,竟是比平日跟人说话的时候要多了。 小灰曾对白素贞说过,她觉得法海禅师看上去很寂寞,甚至有一点可怜。 白素贞却从来不这样认为。 她认为法海是一个懂得跟自己相处的人,他很享受那种独处的时间。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完满,你觉得一个人站在院中是寂寞的。然而,真正寂寞的人,即便站在人海里,依旧还是一个人。 白素贞想,法海禅师真正不开心的事情实际上是遇见了她吧。 也或者说,遇见了那个非渡不可的劫。 因为这个劫,他需要学着跟一个不着调的女人相处。也因为这个劫,他需要四处游走,无法真正享受路旁的风景。 而这么懂得法海禅师的白娘娘,偏偏要在他兴致勃勃看树叶的时候,趿拉着一双鞋子出来说。 “裴文德,我跟闺女饿了,你去叫掌柜的送早饭过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吧,白娘娘总想让法海禅师知道,你可以看花看水,但是,也得不时记得看看我。死缠烂打也要你看,谁让咱们两个注定要因为一条劫绑在一起呢。 用过早饭之后,“一家三口”又齐齐出了门。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直接找上了当地的官府。 素贞在钱塘县里是名人,加之之前有人特意来请过她,因此一连遭受着丢孩子重压的县太爷一听说是白大仙来了,连忙自后衙出来将人请了进来。 结果人是进来了,一众衙役和县官又都看得丢了魂。 是说这世间女子万千吧,管你端庄,素雅,妖娆,顶多也是一句美人便能概去了。偏生面前这位,你说不出她具体哪美,反正就是通身一派风流韵味。分明站在那里就像长着“妖骨”,又无端带着种端庄。仿佛看一眼便是亵渎,不看又耐不住心里痒痒。 法海禅师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眼见着那些人又要被她看痴了,自怀中拿出一缕白纱晃到她眼前说。 “绑上?” 素贞说:“不绑。你起开,没看见人家正看我呢吗?” 法海禅师不由皱眉,说:“光看你了,正事怎么说?绑上。” 白娘娘偏不绑,不光不绑,还拿眼睛四处瞟人家,就差撒欢似的在衙门里跑一圈了。 法海禅师只得自己绕到她身前,一面防着她反抗,一面将白纱覆在她眼睛上。双手环绕至脑后的动作倒像是在抱她。 法海禅师只心无杂念的绑着,本来还在提防这条蛇炸毛,不想她站在那里不动不闹,隔着轻纱还在扬起脸对着他笑。整齐的一排贝齿配着粉嫩的樱桃唇,春日桃花一般,笑的有点得意,又俏的有些不正经。 法海禅师心知,这是又被她戏耍了。然而近在咫尺的这抹娇笑又看的他局促,绑轻纱的手疏地一紧,就听素贞“哎呦。”了一声,连忙问道。 “勒着了?” 素贞没勒着,但要装的勒着了,抬手戳上他的脑门。 “用脚绑的?” 法海禅师只道是自己一时杂念弄疼了她,便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子。不疼,但是有点热。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很多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比旁人亲近些。诸如,她倒的水他会喝,她要的床,他会铺,她送的饭,他也会接过去。 法海禅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最近,好像有点没把白素贞当外人。 法海禅师这般想着,脑门上被素贞戳过的地方又开始火辣辣的热了起来。他索性也不再看她,默默转过身去对一旁的知县说:“将找到的孩子都带过来吧,我看看。只一点,悄悄的带,不要惊动太多人。” 钱塘县的白大仙和裴公子来了。 这个消息悄悄自官府传到各家爹娘耳中时,可是乐翻了一众人。找回来的孩子自从回来以后便个个痴傻,给了东西就吃,拿了被子就睡,几乎同痴儿无异了。这个时候听到两位活菩萨来了,哪里还肯耽搁,都纷纷小跑着带了家里的娃娃自小门里进了后衙。 白娘娘于打架斗殴一事十分擅长,于魂魄灵元方面便显了短处,因此并不上前惊扰,只由着小和尚将他们排成一排,挨个自孩子的头顶拂过。 那些孩子的眼神,都是统一的呆滞,眉心一团黑雾,旁人看不见,法海禅师却看的剔透,那是正挡在眉心正中了。 法海禅师对白素贞说:“只怕也是个修过道的,知道不将灵元吸尽,好省去这比冤孽账。十层灵元要了九成,这是由着这些孩子自己熬不过的时候咽气。” 白素贞在峨眉山修道时也听过这种传闻,知道灵元于人身非同小可,那几乎是同生魂无异了。人生而有生魂,如今十个去了九个,那不就相当于等死了?便问小和尚。 “可还有救?” 法海禅师说:“能救。我渡些修为给他们可保神志。等抓到了妖,再还渡灵元不迟。” 素贞听后不由皱眉,眼见着他立时就要结印,连忙拉住他的衣袍道。 “渡修为?那你......” “无碍。” 法海禅师知道她担心什么,盘膝之前回了她两个字。 然而白娘娘还是不放心,只死死拉着他的衣袍,他就默默往回扯,没扯动,便又仰头回了一句:“真无碍。你......放心。” 白娘娘的心情在那一刻变得出奇的好,袖子也不拉了,嘴角也带笑了。好似得了什么很欢喜的东西。 他听出她在关心他。 所以,他也没有吝啬那句宽慰,对吧? 几名妇人由自焦急问她:“裴公子当真可保孩子无碍?” 心情大好的白娘娘又开始没个正经的信口开河。 “无碍无碍,我夫君的本事一直不小呢。” 法海禅师正待结印的手指再次僵硬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爹,我要吃糖葫芦” 孩子的神志暂时保住以后,法海禅师和白素贞便没了后顾之忧。他们到这里本就是为了抓那个东西的,因此,并不怕它有所动作。 只是,一连几日过去了,仁和县都安静的针落有声一般,竟是没再有动静了。 县令李昭合是个实在人,说只要两位大仙能护孩子周全,那是什么都肯配合的。 他们能让你配合什么呢?妖精圈里的事儿,人能帮上的忙本就少之又少。李昭合不知钱塘县那两位是怎么合计的,总之,他们一连闭关了好些天。再出门时,裴公子身边的白娘娘,突然摇身变成了一个蹦蹦跳跳的五岁女童。 白娘娘这次出山,虽说行头排场都是统一的高调,知道他们身份的也左右不过官府和丢孩子的爹娘。因此,当裴公子带着个漂亮女娃娃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见到的人也无非暗叹一句,好一对俊俏的父女罢了。 然而这个“当爹”的似乎不太喜欢那个孩子,这么吵嚷的大街,他连手也不肯拉。“孩子”走累了让他抱,他也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架势。孩子长得分明水灵,偏生头发跟没有爹娘照管的野孩子子一样,乱糟糟的披散在脑后,乱了就用手抓一抓。 那女童也不甚乖觉,一路都在要吃的。 看见卖糖葫芦的经过,就说“爹,我要吃糖葫芦。” 看见卖豆花的吆喝过去,就说:“爹,我要吃豆花。” “她爹”,统一都是一句:“我没带钱。”气得孩子当场在路上蹬腿。他就从怀里掏出馒头往她嘴里塞。 如此,小商贩们都看出来了,这爹可能不是亲爹,闺女也不是亲闺女。 与此同时,被塞了一嘴馒头屑的白娘娘心情自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终于知道了臭和尚随身带着馒头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堵她的嘴,一时之间气愤的很想跟他打一架。 她是许久没有逛过街的人,此时逛了,吃点东西过分吗? 再说法海禅师,脸色也不好看。眼见这白素贞这一脸撒泼耍赖的样子,只觉比他刚入佛门抄背经书时都要头疼。他不知道她那句“爹”怎么能叫的那么顺口,反正他是生不出这么离经叛道的闺女。 法海禅师眼见着白素贞干脆要往地上躺,鼻涕眼泪流的伤心死了,忍不住踢了踢她的布鞋说。 “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出门还这样闹。咱们出来是办正事的,能不能听话点?” 素贞说:“不能!我这两条小短腿能跟上你的大长腿?你出门不拎着我就算了,我饿的都两眼发黑了,你连口吃的都不给买。牛耕田还得喂饱了耕呢。” 法海禅师觉得,白素贞睁着眼睛说瞎话从来不担心扇着舌头,她自打出来,就已经吃了两份包子一碗馄饨和一个油饼了,还要怎么吃才饱? 白素贞似也看出来小和尚是什么意思了,又一咕噜的爬起来说。 “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爹?亲爹都得宠孩子。......你能不能进入角色快一点?!” 最后一句,白娘娘声音压得很低,说完以后又跳着脚往他耳边凑。 “你当妖精都是傻子?咱们这样一看就是假的!你倒是说说,到底谁不干正事儿了?!” 法海禅师一直认为,白素贞很有一套自己的歪理邪说。便如现在这番,分明是她不听话在先,反倒要扣上一个他不配合的帽子。 找孩子的事情迫在眉睫,他们想引妖精上钩,自然不能表现的太不寻常。于是,法海禅师重重叹了口气,老实巴交的走到一处卖糖葫芦的地方说:“麻烦你,一串糖葫芦。” 可巧卖糖葫芦的小哥儿刚从他们身边走过,一听这话也笑了,挑了其中最大的一串递给他说:“公子爷,孩子挺闹啊。” 法海禅师说:“啊。闹啊,真闹。” 法海禅师觉得,就算他不是和尚,真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也得被气的出家。 仁和县晚上的夜市是极热闹的,素贞听说第二波丢的那些孩子多半是在这里丢失的,便只管往人群中走。 他们两个已经在大街上游荡了一天了,一天也没嗅到什么妖精味,反倒是仁和县这条夜市的街道,观着就不太正。素贞认定,这里面必然有些蹊跷,便一直带着小和尚在周围兜兜转转,直到暮落。 妖精里,成了人形的妖也有不能见光的。那多半是动了不该动的法子修道的,便如吸了灵元的这只,青天白日里是断不敢出来的。它吸的太多,怕天谴,也怕旁的妖窥视。 入夜的仁和县依旧是一派热闹景象,白素贞特意让李县令多添了几盏灯笼,小小一条长街,竟也同白昼一般,灯火通明。 白娘娘跟法海禅师就混在一群人中走着,雪白的一双缎面鞋,也记不清被人踩了多少脚。 她看法海禅师一直不紧不慢的走在她身侧,便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角。见他没有反抗,又顺着那衣袖,将小手窝进了他的手掌心。 法海禅师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每逢念经的时候,白素贞都忍不住要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之间瞄上几眼。这是她第一次握他的手,早春晚来风凉的日子里,他的手掌依旧干燥温暖。 法海禅师似乎也没料到白素贞会来握他的手,低头回望的脸上闪出一抹惊诧。又恰好,此时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自他们身边谈笑而过,便下意识拉住了那只手。 他怕她会走散,手掌中猛然抓住的一抹柔若无骨的滑腻,又让他瞬间想甩开。 白素贞也觉察出了他的动作,肉嘟嘟的手指只来得及攥住他的食指,仰着脑袋可怜兮兮的道。 “爹,这儿人多,我害怕。” 她怕个鬼!鬼都怕她! 法海禅师的太阳穴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了。再一看四周一片人海,你松开她吧,又担心真走散了,不忪吧...... 法海禅师甩了甩,没甩开,继续甩,那只肉手攥的更紧了。 白素贞咬牙切齿的说:“你再甩我就哭给你看。” 法海禅师不甩了,满面愁容的看着人群叹了口气。 他多数时间都是拿她没辙的。 第二十五章 白素贞,你忌点口吧 去过夜市的人都知道,周围的小吃和商贩那都是卯足了劲儿叫嚷的。各家都想在这个时候多招揽些生意,一时人声嘈杂,也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白素贞一路蹦蹦跳跳的走着,心情很不错,偶尔路遇一个卖布老虎的,便扯扯法海禅师的手说:“爹爹,买一个。” 彼时,法海禅师另一只手上已经拎了一堆的糖人,布偶,拨浪鼓了。那是打心里不愿意给“他闺女”再买,正打算说你吃点东西得了,也省得拎着,打眼自那小贩身上一瞟,也停稳了步子。 他对素贞说:“喜欢哪一个?” 白娘娘当真在那堆布老虎中仔细瞅瞅了,指着其中一只白底青花的道:“这个好看。” “那就买这个。” 法海禅师这般说着,从怀中掏出三文钱递过去。小商贩笑眉笑眼的接了,模样看着真是憨傻。 他说:“这街上久未遇见孩子,我这生意都不好做了。公子爷没听说过,咱们这地界丢孩子?” 法海禅师说:“我们是外来的。” 言罢也不多话,拉着白素贞就要走,被小商贩几步上前拦下道。 “原是外来的公子,难怪看着面生呢,可买过咱们这边的玲珑娃娃不曾?” 法海禅师说:“不曾。” 不曾买过,他却也没有要买的意思,回了这句话后又是要走,再次被小商贩追上,一边走一边说:“那是该买来玩玩的,这边的孩子都喜欢这个,便是外省来的夫人小姐们,也都随手拿几个的。公子正巧给孩子带一个,夫人也带一个,岂不好?” 法海禅师顿了一下,问:“哪有卖的?” 小商贩便道:“我认识一个兄弟在卖的,公子爷跟我朝里头走走?地方有点远,现在孩子出来的少了,我们摊子便出的少了。” 法海禅师点头说:“哦。”又抬起头朝着小贩指的深巷看了一眼,道:“太远了,不去。” 小贩的一张脸都青了,又因为难得碰上一桩“大买卖”,少不得要费些口舌说服,哪知,这厢还未开口就见一旁的女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嘴巴就开哭,一边一只小短腿蹬的那是非常来劲。一边哭闹一边道:“我要玲珑娃娃,我要买!娘亲也要买!要买两个!” 妖精们如今都精了,他们若是二话不说跟着走,自然容易起疑。 但是...... 法海禅师安静的看着一千多岁的老白放肆折腾,觉得她的“作”其实根本不用演,那就是浑然天成的一种与生俱来。 关子既然已经卖的差不多了,“父女”两也就不再“扭捏”,一路跟着小商贩朝着夜市深处走去。 路,是真的有点长。三人顺着人群的长龙游走过去,起初还有人互相推挤着,走到最后,人也渐渐的少了。小商贩肩膀上扛着的木搭子,布老虎一晃一晃的,一面憨笑着,一面指着前头说:“就快到了。” 周身的场景开始被渲染出一层淡淡的青黑,空旷的街道安静的没有一丝人声。“五岁女童”开始有些“怕了”,紧紧攥住“爹爹”的手,带着鼻音说:“这里好黑。” “女童的爹爹”也觉察出了问题,皱眉看向小商贩道:“怎么这么远?我们还是下次再买吧。” 小商贩突然对着他们咧开了一个笑容。脸分明还是憨实的,趁在青白的月光下,却无端显出许多诡异。再看那笑也不是好笑,上挑到两腮之处的弧度仍然在不断扩大着,几乎要咧到耳后了。 他说:“二位急什么,这不就到了吗?” 这般说着,身形疏而一跃,竟是凭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两人高的黑砖高墙也在这一瞬平地而起,堆成了满眼错综复杂的巷子。看似左右皆通,实则无路可行。白素贞和法海禅师笔直的站在巷子的正中,能够很清晰的听到墙体传来的怪笑,声音似哭还喜,只是找不清楚它的方向在哪里,又像是每个方向都有它。 法海禅师抬手自墙身上抚了一下,沾了一手的腥甜阴湿之气,心知这是遇到了鬼打墙了。 鬼打墙这种东西,都视鬼的道行高低自成一法。此时这一面,明显不是一只鬼能做的成的。 法海禅师暗暗捻了两下手中串珠,这里的鬼,至少,五只。 白素贞显然也觉察出了这里面的鬼非同寻常,眼见着法海禅师抬掌,不由抬起三指搭在他的衣袖边上压下了他的胳膊,正色道:“我来。” 他前些时日刚渡了修为给稚儿稳住心神,还是尽量不要动法的好。 法海禅师一怔,又见素贞双手已抬至胸前,便也不再扰她,正待准备在旁辅助,便见她骤然把手往腰上一插,操着一口奶声奶气的童音骂道:“□□姥姥的扑街断肠烂眼珠鬼,你当你白娘娘是闲的没事儿跟你捉迷藏来的?也不打灯笼照照自己流脓生疮的......” 法海禅师知道,民间的土法子里,遇上鬼打墙多半是用骂的,骂的越脏越好。只是白素贞乃修道之人,也用这个土法子?再听她那一套姥姥,大爷,亲娘论,那是连着鬼的祖宗十八代都一并骂了去。一时之间只觉头大如斗,几乎是不想在她身边呆了。 再观白素贞,那真是骂出了兴致,索性盘着小短腿往地上一坐,骂渴了还自布兜里找了水喝,润了喉咙继续骂:“你三舅老爷的龟孙子,老娘玩儿鬼打墙的时候你妈还没生你呢,知道.....” 法海禅师唉声叹气的说:“你忌点口吧。” 素贞依旧不管不顾,嗓门一声比一声高,惊得四周布墙的鬼也吓了一条。其中引着他们过来的“小商贩”飘在墙里,也被其他几个拎起来骂道:“这哪找的孩子?凶的要死,连我太公都骂上了。” “小商贩”说:“我他妈哪知道,现在“货”少,看见了不就拎过来了?” 说话的当口,又乱了心神,一个没留意在墙上现出一张阴气森森的脸。也正在这时,一直默默观察四周的法海禅师瞬间移至墙面,手中串珠击出,正套到“小商贩”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白素贞也猛然自平地跃起丈高,双手平伸,两条白练如游龙般重击到最远的两面墙上,只听两道尖细嘶吼响起,又捆了两只出来。 法海禅师脚下连踏数步,又一拖一拽,五鬼尽数收服。 白娘娘自空中落下,拍了两下手心上的红印,笑眯眯的对捆成“粽子”的几只鬼说:“还挺沉的,该减肥了啊。” 第二十六章 起床气 其实法海禅师跟白素贞都是有点悠哉的性子。将五鬼团吧团吧装进一个黑坛子,带回客栈以后,一个沐浴更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个就参禅礼佛,丑时方歇。一时各忙个的,竟是没一个想起来看看的。 清早鸡叫,法海禅师就慢悠悠的出来了,做过早课吃完早饭之后照旧坐在院中看树叶。 直到风过了,叶落了,吹吹哒哒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才想起来,屋里还圈着一罐子鬼呢。 他又走去看鬼。 他们住的这处屋子是北院的,因着白素贞不喜干燥之所,天已大亮时,屋内还是潮湿阴凉的。法海禅师进去以后拉紧了窗户上的帘子,罐子打开一半,伸手进去拎了一个鬼脑袋出来。仔细端详一番,发现不认识,又换了一颗,还是不认识,一连抓了好几次,找到了那只卖他们布老虎的“小商贩”的脑袋,不换了。瞪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 “小商贩”长得其实是憨实的,只是变了鬼以后丑了许多。 但凡能化形的鬼,道行都比旁的孤魂野鬼高深一些。这些东西能在青天白日里出来,但是精神都不济,统一是个迷迷糊糊的萎靡样子。 法海禅师搬了张小板凳过来,戳了两下“小商贩”的眼皮子说。 “醒来说话。” “小商贩”睁开眼后盯着法海禅师锃亮的一颗光头,也是一阵讶异,结结巴巴的说。 “你是个和尚?!” “嗯,和尚。” 法海禅师坐直了些,将身旁的檀木小几扯近,倒了一杯凉茶喝。 “孩子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他在它们身上感应不到人的灵元,鬼道修身也用不了人的阳气,因此知道这些东西并不是幕后的症结。 “小商贩”装傻充愣的说。 “什么孩子?禅师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法海禅师也不急,继续慢条斯理的问。 “那便将幕后的妖精是谁告诉我,长翅膀了吗?” 会飞的不太好打,他不会飞。 “小商贩”的眼神闪了闪,嘴里稀里糊涂带出一长串唠叨,话说的含糊不清,大意就是他不知道,知道也不会说,挺讲义气的架势。 法海禅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他很丑,又有点看不下去。便开始一点一点将坛子往窗户底下挪。 “小商贩”见后一惊,一叠连声说到:“和尚你干嘛?” 法海禅师说:“带你晒晒太阳。” 正午的阳光最烈,灼烫在鬼的身上,滋味是一天之中最不好受的。法海禅师也不完全的晒着它,只将窗帘拉开一个小缝,晒一会儿,拉上一会儿,再晒,再拉,面无表情的玩儿的兴致勃勃。 “小商贩”疼的吱哇乱叫,嘴巴却硬的很,一直死倔着不肯开口。也正在这时,屋内的房门再次被推开了,一名身着月白长裙的小女童,迷迷糊糊的打着呵欠走了进来。 你看她不高的个头,走路也是懒洋洋的,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一看就是刚睡起来。左右她也不梳,就由着它那么乱着。一双剪水似的眼睛,眼眶里还有着呵欠打出来后带出的一汪水汽。 白娘娘扮女童扮上了瘾,似是极喜欢自己的肉手短腿。 只是她今日不是自然醒,所以心情并不太好。 白素贞睡眼惺忪的站在屋里发了一阵呆,又在法海禅师和“小商贩”瞠目结舌的目光下,慢吞吞的推了张椅子,又慢吞吞的爬上来,站上去,抬手就给了“小商贩”一记脑瓢,十分气不顺的骂道:“叫你娘个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让不让!让不让!让不让!” 一边说一边打脑瓢,打的啪啪作响,愣是将“小商贩”打得脑壳嗡嗡,眼冒金星。 法海禅师对于白素贞的粗俗已经见怪不怪了,一看她起床气上来了,也不惹她。自去安安静静的踱到一边喝茶。 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板一板她爱爆粗口的毛病。 白娘娘怒拍了一通鬼脑袋以后,起床气消了大半。嘴巴吧唧两下,又觉得饿了,便随手抓了小和尚手里喝剩的半盏茶来吃。 法海禅师也习惯了,连同杯子一块给她,起身出去给她叫早饭去了。 屋内一时又飘起了饭香,白素贞蹲在板凳上抻着筷子夹菜,法海禅师便坐在一旁念经。饭桌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偶尔白素贞的筷子掉了,偷偷要用手抓,法海禅师便会重新给她捡起来洗好,叫她老老实实用筷子吃。 屋里的窗帘此时已经放下了,“小商贩”默默隐在坛子里看着。觉得这一僧一妖,怎么关系好的跟...,跟什么似的呢?他有点想不出来,白娘娘也没给他想的时间,一时饭毕后,她心情好了,又笑呵呵的站到它跟前道。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道讲义气没有用?便是如你我现在这般,你幕后的主子也没来救你。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还是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真不如完全死掉的好。” “小商贩”说:“那是因为我主子没得到消息,不然,定是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 白娘娘磨了两下指甲。 “原来它手下就你们这几头蒜啊。” “小商贩”这才反应过来,是被白素贞套了话了。怒气冲冲的道:“要杀要剐你一句话吧。我们兄弟几个这次落到你们手里,也算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了,我们不怕死,要动手就快些!” 白娘娘笑的孩子一般,趴在坛子边儿上的脑袋还是乱糟糟的一团。胖乎乎的小手一指不远处的法海禅师说:“他不杀生,我手上也还没沾过血,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手里也有些好东西,便送你玩儿玩儿。” 白素贞说完,又低头去找腰间的小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小商贩”一直拿眼睛盯着,直到那个东西被掏出来,骇的脸都白了。 那是一沓镇鬼用的黄符! 黄符的威力可不比外面的日头,那是能钉到“鬼骨头”里的东西。 素贞说:“痴儿,今日你捡了个便宜。这东西可是青木观御灵真人亲手画的镇鬼符,外头叫价不低呢,难得你有这份福气消受。” 这是白娘娘当初从小道士沽清那里抢来的。说起小道士,也是个不听话的,她不跟他一起接生意以后,他就四处游走骗钱。一张收鬼的符纸当做招财符来卖,坑骗了不少百姓。 白娘娘“土匪”惯了,得了消息以后“没收”了一荷包黄纸,又打发他回山找他师父去了。 没想到,这几张黄不拉几的破纸倒是在这会子派上了用场。 因着不怎么会用道门里的东西,白娘娘用起符纸的法子也是简单粗暴,直接抓了一把对着坛子塞进去了。一时之间,只闻一阵撕心裂肺的鬼叫,威力比想象的要大的多。 素贞扔完之后便翘着小脚坐在桌子上等着,一妖一僧都是一派闲散悠然。 隔了一会儿,再要抓一把扔进去,果然听到里面的鬼七七八八的叫嚷着。 “娘娘饶命,您想知道什么,我们全盘相告就是了。” 白素贞垫着脚探进坛子里,挨个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笑眯眯的称赞。 “还算乖。” 第二十七章 是本家 五鬼说,它们只是帮大妖做事的,之前抓来的那些孩子还在它们妖尊所在的鹤风山灵青洞的洞府里。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之前也去过鹤风山,只是那山上单妖洞就有十九处,又歪歪扭扭互不相通,及至五鬼道出实情方知,那山上的十九处洞穴都不是真正的妖洞所在。真正的洞府,是摆在了山下靠近灵泉河的第三颗老槐树下。足可见这只妖的狡猾。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当日便启程去了鹤风山。 鹤风山的山脚,跟山涧陡峭的悬崖峭壁实在天差地别。因着临河而立,水色流动间清冽剔透,竟是有些仙境之意。 白素贞跟法海禅师一路按照五鬼的指引走进,脚下行至第三颗老槐树下便停住了。 老树已经上了年纪,层层树叶将石壁堵的水泄不通,若非知道这里有一处山洞,根本不会觉察出什么异样。 白素贞看了看洞口的树叶,伸手摘了一片在嘴里嚼了嚼,不甜,还有点苦。手上衣袖一扬,忽而就是一片火光,瞬间点燃了洞口的枯枝。 耳边是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白素贞手腕翻转抬掌为印,指尖勾动火苗,叫它烧的越发大了。 火遇枯枝自然越烧越凶,然而头顶的晴空,却也在这时乌云密布起来,一道雷光过后,突然落了一场瓢泼大雨。 雨水浇打的火苗减弱,白素贞便将火苗燃的更大。火苗渐大,天上的雨水便落的更密。 白娘娘嘴角含笑,火倒也不急着催了,手中白练一出,道了声:“去。” 白练瞬间化作一张恍若可以遮天蔽日的白布,重新盖了层晴天上去。 两妖斗法虽斗的焦灼,白素贞却明显道高一酬,法海禅师见不用帮忙,就盘腿坐在树下打起了坐。及至一阵天光变色,白光大盛,洞口掩住的那团枯枝烂叶便也散去了。 白素贞今日还是个五岁女童的形态,奶声奶气的对法海禅师说:“我先进去,你在外头等我。” 妖洞都会依照妖的日常喜好搭建,这处洞府既然靠近水边,又阴暗潮湿,那就不是天上飞的东西。她先进去引妖,等里面的东西出来了,就好收了。 法海禅师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观她妖气脸色都不错,便道了句:“去吧,自己小心些。” 白娘娘对他咧嘴笑的时候,他又将眼睛合上了。白素贞也不介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的往里走,背影看上去都很开心。 大妖的洞府很深,进去之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白娘娘心疼自己的缎面小白鞋,小手自洞壁上摸了一把,化出一排金黄色的小灯笼。又抬眼端详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单调,手指在壁身又画了两下,勾出了一条漂亮的小白蛇映在灯笼上。 洞口的风突然吹的有些大了,一排小灯笼随着洞风摇曳,灯笼的最深处还氤氲着白茫茫的雾气。白素贞又朝前面走了几步,不动了,雾气之中正有一道身影迎着她走来。 因为是逆光,素贞只能看到那人飘扬的青衣,和落肩的一头乌发。 那是一名男子,身形伟岸兼并风流。他伸出一只手来拉她,她便由着他拉,两人并肩而行迎着金面的白蛇灯笼走着倒像是旧相识一般。 白素贞说:“你怎么出来了?” 他笑了两声,声音里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温润谦和。 “白娘娘大驾光临,我自然要来接你。” 只是,他的身子骨似乎不好,说完之后又咳了两声。 素贞也笑了,扬起脑袋迎着灯笼的光去看他。 他的脸色有些白,又像是长久不曾见光,显出一丝病态的单薄。他的眉目生的很端正,不似法海禅师那般清隽,眼神也不似他那般干净纯粹。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挂着一种惫懒的妖邪之气。 素贞说:“无妨,我不请自来,没扰了你的兴致就好。喜欢我送你的灯笼吗?” 青衣男子说:“喜欢,只是我不喜见光。不若,我们灭了灯笼玩儿吧。” 白娘娘笑眯眯的摇头说:“不好,我外头还等着一个呢,跟你玩儿了,他该不欢喜了。” 青衣男子笑了笑,笑声中又带出一阵轻咳。 “你说那个和尚?那叫他一起来玩儿。” 素贞还是说不好,肉呼呼的小手捻成一指兰花,翻转摊开。 “我们先玩儿玩儿吧。” 洞中的灯笼应声而灭,随之而起的便是一阵电火时光。两妖再次打了个天昏地暗,青衣男子亦是长剑出鞘,青光一闪,同白素贞的雄黄宝剑擦出数到剑花。 白娘娘打架斗殴的本事自来不小,沉着应对步步紧逼,端看他胸口似受过重创,便只管往胸前招呼。手上剑花虚晃一招,猛然向他胸前拍去。 青衣男子胸口再受一掌,咳出一口血来。男子却笑了,面上仍旧一派温润,倒好似脾气真的很好,一面抬袖擦去嘴角血渍一面道。 “冤家,你这爱摸男人的毛病,外头的和尚知道吗?” 言罢只见一道青光大闪,竟是瞬间幻化成一条碧青巨蟒,朝着白素贞攻来。 素贞见状一愣,脑中迅速闪过一种可能,随即化形迎上,口中笑道。 “原是本家。” 与此同时,山洞之外的法海禅师已经等的快睡着了。 里面的两个东西打出了兴致,又聊天又斗法,不知晓外头已经天黑了。 法海禅师觉得肚子很饿,就从包裹里掏出了一只馒头吃。馒头嚼完了,白素贞还没出来,又犯起了食困。 他是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到时辰吃饭,到时辰睡觉,现在该睡觉了,白素贞却还没出来。 法海禅师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罐子,罐子里装着顽固不化日日跟他吵架的蜈蚣精。他打算跟它聊一会儿,结果蜈蚣精不肯搭理他,用好几只爪子堵住耳朵,是个拒绝交谈的意思。 法海禅师便又去擦它的金钵,擦一会儿,想起白素贞一会儿引了妖出来应该是朝东南的方向,便又挪到东南角去坐着。手中法印一扣,金钵疏而越至头顶上方,像只灯笼似的闪闪发光。 如此,法海禅师不担心白素贞找不着他了,安安心心的靠在老槐树下打起了瞌睡。 再说白娘娘这边,跟青蛇斗了一番之后直接断了它的去路,蛇身忽而一转,化回人形用白练缠住它的蛇身。 缠的时候,又特意紧紧勒住了他胸口伤处,青蛇吃痛,只能随着她手中的拖拽,出了洞来。 白素贞手中勒紧青蛇,刚一出洞便去找小和尚,一看他头顶金钵睡的香甜,顽皮心思又起,一个纵越飞到金钵之上踏了一脚,钵身掉在光头上,发出清脆的一声“duang”。 和尚醒了,睡眼惺忪的揉着脑袋瞪白素贞。 白娘娘只顾笑,飞过来以后就靠在树枝上坐下了,一面抻着手里的白练,一面晃荡着一双小白鞋道。 “呆和尚,还不收妖?” 第二十八章 脑袋长包了 呆和尚收了青蛇回来以后,脑袋就肿了。 那金钵其实挺重,白素贞玩闹起来没深没浅的,回去才发现小和尚脑袋上肿了个大包。 白娘娘本来还想去审问一下青蛇,她觉得,那个青衣青皮的东西,很有可能是小青。结果一看法海禅师脑袋上长包了,没心思问了,拧着两条大长腿又蹭到他屋里来要给他上药。 法海禅师没做住持之前也在游方中收过很多妖,三灾八难,受伤吃药都是常事。白素贞拿着白瓷瓶进来的时候,他还盘膝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的念经。 屋内的烛火因着开门的动作摇晃了两下,法海禅师锃亮的脑袋上,青包也随着烛火忽明忽暗。白娘娘拧着步子走进来,关了门,落了锁,将瓷瓶往桌上一放,撸胳膊卷袖子就要开始上药。 法海禅师一见她这个架势便懂了,眉头一皱,将头偏了偏说:“我不用上药。” 白素贞也跟着皱了眉,吊儿郎当的将腿一支歪着脑袋看他道。 “是不用上药,还是不用我上药?” 法海禅师看了眼白素贞说:“不用你上。” 白娘娘便就近盯着他看着,凤眼微眯,似笑非笑,手腕处白练缓慢的自袖中游龙般荡出,明显是要捆了他。 法海禅师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他有点不想跟白素贞动手,从峨眉山到钱塘县,每次打完架都要修房梁。白素贞又是个只会瞪着眼睛看别人修的,这次妖精们不在,显然修的还是自己。 法海禅师还有半本经文没有参悟,并不想大半夜顶着星星修房顶,便悻悻的放下了手里串珠,将桌上的药拿了过来。 这白瓷瓶里的药,还是上次白素贞受伤的时候他拿给她的,上好的御品金创,是圣上赏给他父亲,父亲又拿给他的。 法海禅师一直将瓷瓶带在身上,从来没用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次见她受了伤,便拿给她用了。 法海禅师的屋里不放铜镜,没有能照影的物件,便自己用手指在脑袋上摸了摸,摸疼了,就倒出一点药粉往脑袋上抹。 白素贞见后也没拦着,只随手拉了他床边的枕头在怀里抱着,眨巴了两下眼睛道。 “你这样怎么上啊?” 法海禅师说:“就这么上啊。” 说完手掌微弯,拢着手心里的药粉往头上一扣,扣的不算太准,但大半都盖上去了,只留下一点粉末,顺着脑门滑了两条白印下来。 白素贞瞠目结舌的看着,没想到这和尚会木纳成这样,嘴角一抿咯咯咯的笑道:“出家人是不是都像你那么傻呀?” 法海禅师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抬手一抹额头,沾了一手的药粉,也跟着笑了起来。 小和尚的脸生的精致俊秀,笑起来的时候有两只深深的酒坑,眸光总是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干净。白娘娘就卧在一旁看着,并拢成一条的长腿悄没生息的左右拧动了两下。 她有点想告诉他:你笑起来很好看。 但是她没说,就在小和尚抬起眼看她的时候,她懒洋洋的从蒲团上起来了。白裙被她拖拽在地划开一个漂亮的弧度,白素贞摇曳生姿的对法海禅师说:“药既然上完了,是时候去看看那位妖尊大人了。” 法海禅师将金钵放在了北院的屋里。 两人一路行至后院,刚将门推开一条小缝,就看到钵里的青蛇在抻着蛇头跟坛子里的五鬼吵架。 妖尊大人此时半个身子都被压在钵里,唯一能抬起来的上半截也只到钵口一指处。它的蛇头上还带着伤,那是被白素贞的雄黄宝剑划破的半边额角。 之前妖洞中的儒雅公子,此时声音还是儒雅的,只是语气不甚太好,蛇嘴一张一合的骂道:“没义气的东西,随便几张破符就把老子卖了,仔细老子出来以后弄死你们!我身上有伤的事情是不是也是你们告诉她的?!” 五鬼说:“不是,我们没说。您自己身子骨不好,一天到晚病歪歪的,人家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青蛇就恼了,蛇头抻的恨不得立时爬出来:“什么叫一天到晚病歪歪的?要不是为了救你们,老子会被那条鲤鱼精打伤?” 五鬼说:“那也是您抢了它的女人在先,不然人家抓我们做什么?又不能吃。” “就是,整日就知道风流快活,也不知道养那些女人有什么用。” “养了也没有一个能在一块儿和平共处的。一个来了,撞见了另一个就要开打,上次八个女妖精在洞府里动了手,不是连你也一块给揍了吗?” 青蛇抻直了“脖子”,不说话了。末了脑袋搭在金钵边儿上,将蛇眼一挑,对着外面道了句。 “白娘娘好兴致,既听的差不多了,便请进来说话吧。” 白素贞觉得很有趣,推开门走进去,步子迈的慢悠悠的。她仔细打量了两眼他的蛇身,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色,是条好看的青蛇。 法海禅师也在屋里坐了,对青蛇道:“我们打不开你洞府关稚儿的结界,若不想我立时散了你的修为,便赶紧将里面的孩子放出来。” 青蛇却半点没有惧怕的样子,反而谦和问他:“还没请教这位怎么称呼?” 小和尚单手行了一个佛礼说:“叫我法海禅师。” 每当小和尚对人说,叫我法海禅师的时候,白娘娘就特别想笑。 她觉得他似乎很喜欢装老,让自己看上去很有体统威严的样子。 青蛇听后蛇身弯了一下,似乎是还了一礼,甚有规矩的回了一句:“失敬。” 他对他们说,他可以放了那些孩子,也可以还了吸进去的灵元。前提是白素贞和法海必须放了他和五鬼。 他手上没沾过血,这次也是因为被鲤鱼精重伤他坏了元气才出此下策的。如今它恢复的差不多了,也并非真想要了那群孩子的性命,即便他们不来,他也是要归还的。 青蛇的话说的半真半假,他的身体却确实受过重伤。至于他是不是单为疗伤,而非同时动了用孩子的灵元提升修为的心思,便无人知晓了。 当晚,一行三人再次去了趟鹤风山,青蛇如约放出了孩子。他将他们都关在了鹤风山的山顶,山风大的出奇。 白素贞之前没注意过,今儿就近看了才发现,这地界竟是双面邻水。左面临着灵泉河,右边靠着西湖的一条支流,湿气重,树叶茂,实在很适合那条水蛇养生,连她都有些想安营扎寨了。 法海禅师在他身上立了法咒,自钵中放他出来让他化成了人形,又唤了之前丢失的几个孩子过来。青蛇便盘膝施法,还归灵元,只见一道青光闪过,痴傻孩子的神志便逐渐清醒了起来。 法海禅师又让各家父母将孩子领走,玲花一听说弟弟回来,比她爹娘到的还早,一路狂奔进来,抱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就开始掉眼泪。 一众孩子皆被尽数领走。 青蛇施法后,却因一时掏空了吸进的灵元,一连昏迷了好些天。 法海禅师原本是想将它塞进钵里散了修为的,毕竟一只动过邪念的妖,你不知道它还会不会继续害人。 然而白素贞却在他准备施法之时拦住了他。 她对法海禅师说:“这只妖我要留下。” 第二十九章 人不如妖 白素贞说要留下这只妖,法海禅师只当她想将他留在身边伺候。 算将起来,白府里的妖精已经不少了,就算非要留下,也该留一只好摆弄的。 这条青蛇显然不合适。 法海禅师觉得它狡猾的紧,又兼并惹了一身的风流孽债,若继续留下去,只怕还会招惹许多麻烦。 白娘娘却说,这只妖去不得,她觉得,她应该是找到小牧童的关键。 她探过他的法器,和修道时限。七百多岁的蛇妖,又手持碧青宝剑的,除了小青,难道还有第二只妖不成?再说性别,其实最早期的青蛇,本就为雄,是因着跟随了白素贞才化为女儿身的。 他虽自称青宴,但是五鬼悄没声息的告诉过她,他本名就叫小青,是他爹娘给取的,只因他嫌弃这个名字女气,又俗烂,这才改了名字。 法海禅师不知道,所有的民间故事里,小青的形象都是早于许仙出现的。他们一直沿着如何寻找小牧童的路走,堪堪忘记了,当年许仙之所以会跟白素贞相识,也是因为小青从中撮合。 如今,小青出现了,许仙应该就不远了吧。 白素贞同法海禅师讲了其中因果,法海禅师不知她为何如此笃定一些事情,却愿意信她。 法海禅师没有想到的是,刚留下了小青,它惹下的麻烦便找过来了。 玲花的爹娘是在三日之后抱着孩子堵在了白素贞所住的客栈门前的。听说里面的人正准备明日启程,二话不说抬脚就往里面闯,脸上的表情也是各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玲花的这个二娘张月华,自来就如泼妇一般,白素贞跟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皆是以不快告终。 这一次,自然也是来找不痛快的,张月华步子刚迈进北院,就扯着嗓门大叫。 “姓白的给我出来!你说救我儿子的,结果这孩子回来以后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死了呢,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救的这个人?!” 白娘娘跟法海禅师为了保住小青,对外只宣称那抓孩子的妖精已经就地打死了,一众孩子回去之后也个个都是生龙活虎,并未想到玲花的弟弟没能恢复过来。 再说张月华抱孩子的姿势,那哪里是抱?分明是提着领子在拎着,没有一丝爱惜的样子。 法海禅师见后几步过去将阿文抱了过来,手指在他额前一扫,脸色也是一变。 青宴确实将灵元渡回到了阿文的身上,只是这孩子自来身子骨不好,又在妖洞中沾染了一些妖气,一时难以消化,竟然导致郁结于胸,再熬些时日,只怕便要不行了。 张月华见法海禅师一直不说话,瞪着眼珠跨步上前质问道。 “你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怎么别人的孩子回来以后就生龙活虎的,单我家这个跟半只脚踩进了棺材里似的?我可警告你们,我们老张家现在就他这一个男丁,要是他死了,没人给我们养老,你们就得赔我孩子和养老的钱!” 彼时,白娘娘正在后院洗头,一听这话,直接拎着头发直起腰,对着张月华就是一捧水泼了过去。 濡湿的长发被她披散在一边,一面用手梳着一边走到张月华面前冷声道:“看病医人都要交银子,我们将孩子从妖洞中救出来,要你一个子儿了吗?看病医死了人要赔银子,这孩子现在断气了吗?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儿子,这儿子是你生的吗?我也警告你,别在我面前胡搅蛮缠,姑奶奶撒泼骂街的时候你娘还没生你呢!” 张月华没想到白素贞敢泼她一身的冷水,当场张牙舞爪的道:“你们救了个半死的孩子回来,反倒要骂我不是她亲娘,这会子还用冷水泼我,你算什么仙姑?!枉费县太爷将你们夸的天上难有地下难寻,你跟个泼妇有什么区别?!” 白素贞说:“跟你自然是有区别的。这孩子,我们若不救,掉在妖精堆里就是等死,现下给你抱回来了,你倒反咬我们一口,当我们是吃素的软包子吗?!” 张月华说:“哎呦,哪里敢说您软啊。您硬的都没边儿了,我是不敢说您的不是,您现下在我们仁和县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那菩萨大慈大悲也总得众生都救吧,我们这个现在就剩下进气儿了,怎么,你们想撒手不管就此了之啊?我告诉你,没门儿!” 跟在张月华身边的男人也在旁张了两次嘴,眼见着张月华一直咄咄逼人,忍不住上前劝到。 “月华,算了,两位大仙为我们将孩子救出来,已然是........” “算什么?!”张月华回身就甩了男人一记耳光,口中骂道:“我在这儿跟她说话有你什么事儿?!你莫不是看这狐狸精长得好看就动了旁的心思吧?我告诉你张大有,连你都是个随了我张家姓的软骨头,就别想着在外面强出头了。” 男人的左半边脸迅速肿起五只巴掌印,随之挨了重重一击的,还有他身为男人的自尊。 张大友的嘴唇抿的死紧,脸色也涨得通红,最终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 他自幼家穷,妻子死了之后娘亲病重,又刚巧被张家的老姑娘张月华看中,做了张家的倒插门。婚后张月华一直无所出,直到前段时间肚子里才有了动静。 她原本就是不在意他带过来的两个孩子的死活的,更加之肚子里有了动静,几乎是巴不得阿文死。 只是孩子死了,不能白死,她还想顺手敲一笔钱出来。张家其实也并非多富贵,只因家底照旁的穷人多些进银便一直眼高于顶。 前段时间张月华的摊子又亏本了,她爹嫌弃她事事打理不好,已经许久没有接济过她了。张月华便越发视家中的两个孩子为眼中钉,打骂本就是常事,如今又一门心思想诓起银子来。 张月华心狠,嘴毒,张大有只恨自己窝囊又无计可施,只能对一旁的法海禅师道:“仙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如今闹成这样也不是我的本心,我只求仙人如若得法,万万救一救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大有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玲花此时也是满眼泪水,一张眼睛早肿成了两只烂桃,扑倒在法海禅师的脚边道。 “求求仙人,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张月华一看这父女二人不在旁帮衬她不说,倒是在此时同了心,一时气的抬脚就要踹他们。被一旁的白素贞一把拉住前襟,狠狠扯了个趔趄。 张月华便就着这个趔趄开始坐到地上哭闹骂街,嚷的一众客栈住着的人都出来了。 什么钱塘县的两个土匪杀了她的孩子了。 什么修道之人欺负妇孺了,闹得大家通通跑来看热闹。 只是明眼人看的都是她的热闹,她却不自知。 张月华见白素贞一直冷眼看着,又一咕噜自地上爬起来,抬手就要推她。殊不知,白娘娘就等着跟你动手呢。 白素贞将骨节活动的咔咔作响,明显是要废了她,正中的屋内也在这时走出来一人。 青宴今日照旧一身青袍在身,脸色还是惨兮兮的白,见到素贞要动手,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道。 “别恼,我来。” 第三十章 佛要如何渡这样的人? 青宴说完,又拖拽着张月华去了另一边。 青宴的脸自来生的标志儒雅,说话也像没有脾气一般,他将张月华拽到一旁之后,又在石阶上找了一处地方歇乏。他现在元气还伤着,多走几步都要喘上一阵,至少也要半月光景才能大好。 青宴坐着缓了口气儿,转过脸看看张月华,突然笑了,说:“大嫂子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我可以给你。你这个儿子打算卖多少钱啊?” 周遭一众人听后都跟着笑了。 后娘卖儿子,他们也好奇她要卖多少钱。 张月华这次找过来也没打算要脸,听见青宴这边忪了口,语气也不似跟白素贞争执时那般张扬了,手指一抬,伸出五只手指。 “至少这个数。” 青宴转了两圈手上的白玉扳指,轻哼。 “五十两?” 张月华听不出他是觉得高了还是低了,一时又有些心虚,结结巴巴的道。 “三,三十两,其实也行。我这孩子可是张家唯一的......” 青宴的三根指头突然搭在了她的脉门,食指轻轻点了两下。 “大嫂子说笑吗?这肚子里头不是还有一个?嗯,让我看看,得有三个多月了吧。” 张月华听后脸色一白,迅速扯回自己的胳膊道:“二十两,不能再少了。” 青宴笑了笑,缓慢的站起身行至白素贞身旁道:“你觉得如何?” 素贞深吸了一口,望向院中那一对孩子。依照她往日的性情,她是一子儿都不会给张月华的。非但不给,她还要直接弄死她。 但是她知道,今次的事儿一直僵持下去,只会让玲花父女更加难堪。阿文的身体也需要立即救治,便对张月华说:“我给你三十两,玲花我一并买了,自此以后,这两个孩子同你再无任何关系。” 张月华一心只想得银子,一听不光阿文卖出去了,连带玲花这个“赔钱货”也有人要了,一面站起来一面欢欢喜喜的道:“卖了卖了,卖了以后自然也不会再来扰大仙的。” 白素贞没理会她,及至青宴自屋里写好了契书,张月华盖了手印,她才掏出一沓银票。 她不缺这些银子,只痛恨这世间人不如妖,竟然还坦坦然然的存活于世。 三十两银票被素贞扬了一地,她眼见着张月华一张一张捡起来跑了,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还湿着,被冷风吹的一缕一缕的沁凉,发上又在这时疏地一暖。 法海禅师将温软干燥的厚帕盖在素贞头上掩好,道:“起风了,进来吧。” 他总是这样不多话的人,却总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一些东西。 白素贞自幼天生地养,其实很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这次她反应这般过激,无疑是这个张月华触痛了她那根软肋。 素贞看着一旁的小和尚,眼神还有些呆滞的迷茫。 她问法海禅师:“佛要如何渡这样的人?” 法海禅师说:“只要忍她,由她,耐她,再过几年你再看她。” 素贞笑答:“简单点说,是不是傻逼自有天收?” 法海禅师说:“是。” 张月华走后屋里就只剩下了张大友和玲花阿文父子三个,阿文的气息一直是进气儿多出气少,法海禅师暂时渡了修为给他续命,总算是让他稳住了心神。 张大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也知道自己没脸再站在这里,眼见着孩子缓过来了,一双眼睛盈满了泪水。 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在这一刻,因为自己的无能哭得泣不成声。 他拉着玲花和阿文一起跪在地上,给白素贞和法海禅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无论如何拦着,他都坚持磕完。 他对他们说,自己是个没有出息的窝囊废,如今两个孩子跟了仙人,那是他们上辈子就修来的福分。 张大友是个粗人,不识文不断字,只能一遍一遍的叩拜。临出门前,他再次抱着两个孩子大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他脸上过早爬满的皱纹不断滑下,他一面哽咽着一面对玲花和阿文道:“爹爹不指望你二人长大之后能原谅爹爹,只求你们不要忘记,我们的祖籍是钱塘县,爹爹姓许不姓张,我不孝,不能为祖宗守着这个姓氏,只求你们还归本性。玲花的名字是你二娘取的,爹爹知道你不喜欢,如今出了这深坑,便继续用你娘生前叫的“娇容”二字吧。阿文自小爹爹也没给取过一个正经名字,如今你既跟了这两个仙人般的人物,便沾沾仙人的福气,叫做许仙吧。” 张大有,或者说许大有的一番话,不光说哭了两个孩子,也深深震惊到了一旁站着的法海和白素贞。 他们只道许仙四处难寻,却不想,真正的许仙竟是在这时才换了名字的。而这个名字,又是因着他们同他的这份机缘。 谁能想到,钱塘县的许仙竟是要在仁和县里寻。谁又能想到,菩萨留给小和尚的另一句箴言,三月三日清明日,去到西湖高处寻的箴言竟然真的应验了?! 仁和县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清明那天被救出来的。素贞还曾戏言,这都是些鬼孩子吗?再说那鹤风山的山顶,可不正是一面朝着西湖的? 他们起初还以为,这句话是菩萨戏耍他们的。毕竟他们在钱塘县游走了那么多时日,都没见到过许仙,时日渐长,便也将那话抛之脑后了。如今想起了,只觉醍醐灌顶,可见很多事情都是有它的缘法的。 只是,天书的另一句,共结连理又是什么意思呢? 许仙现在分明还是个孩子,难道要白素贞等他长大了再成亲不成?偏生菩萨又说,与她共结连理之人已经长大成人了。那这个又说的是谁呢? 白娘娘琢磨了一晚上,琢磨的脑壳十分的疼,第二日清早太阳穴还是嗡嗡的响。 法海禅师见她精神不济,便倒了一盏茶给她醒神。素贞就盯着法海禅师进出的身影发呆。 共结连理,长大成人......突然又笑了。 她的心中隐隐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虽然自己都觉得可笑,又莫名觉得,如果是这个结果,那她倒是不介意同他多念几声:阿弥陀佛。 法海禅师不知白素贞在傻笑什么,回手又给她添了一杯茶道。 “许仙的命怕是要保不住了,我打算将自己的修为渡......” “渡什么渡。” 白娘娘突然打算了他的话,挺没皮没脸的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闹道。 “现在该去南极仙翁那里盗灵芝了。” 第三十一章 别惹小和尚【一更】 按理说,许仙的这场祸事是青宴惹下来的,原本应该他去冒这个险。然而青爷身子骨孱弱的等同一张纸片,你让他去盗灵芝,云还没驾起来,估计就要被风吹走了。 再者,现在这个东西还不老实。你看他像是对着白素贞和法海禅师毕恭毕敬的,实际上鬼心思多的很。 白素贞大半夜捞回“离家出走”的青蛇和五鬼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白娘娘到现在都记得,她在墙头晃荡着一对小脚,问青宴是要往哪去时,这个东西厚颜无耻的回的那句话。 他说:“今日月色皎洁,青一时神往,便想带着五鬼背着包裹绕城跑上一圈,吸收一下天地灵气。” 白素贞直接让他们背着包裹跑三十圈,青宴翻脸了,身形一化又跟她打了个天昏地暗,毫无意外的再次败北。 这是个当惯了“爷”的人,哪里会愿坐别人的“孙子”? 白素贞也曾想过,让青宴化成女子跟着她。然而青爷坚定自己是个带把的,又因为妖界红颜知己无数,以至于白娘娘也有点忌惮那些女人炸毛,便也作罢了。 青宴是真不想在他们身边呆着,但是法海禅师又在他身上下了法咒,威力不比白素贞脚上的那根绳小。青宴但凡动了异心,都能折腾的他死去活来。 青爷觉得很惆怅啊,每逢伤心欲绝,都要在北院灌上两口黄汤,哼哼唧唧的对着五鬼洒下一番辛酸泪。 白素贞近些时日让他仔细看护着许仙,若这孩子死了,便是算在他头上的一道杀孽。青宴其实也不想让许仙死,只是白素贞跟法海要去昆仑盗灵芝这事儿,让他觉得极其不靠谱。 是说昆仑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养出了几代仙人的神山,山中仙草固然可以续命不假,里面的东西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青宴送走白素贞那天,又在客栈门前掉了两滴眼泪。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看不到他们两个了,三人也算是有着几日同住一个屋檐的情分,他看在情分都落了泪,他们也应该看在这份情分,将他手腕上那个劳什子法咒解开。 说起他手腕这个东西,也是十分恨人的,就跟江湖上什么钻心蚀骨的□□一样,每隔一个月发作一次,法海禅师不念咒来解,他就能疼的肝肠寸断。 青宴说:“此去昆仑山高路远,青自会在家料理善后,只是我身上的法咒若是发作,禅师又未能归来,可如何是好?青自从跟随二位仙人便忠心无二,更协五方鬼......” 白娘娘不耐烦道:“说人话。” 青宴说:“就是能不能先把法咒给我解了,万一你们两个扑街了,我还能帮你们收个全尸,总比大家一起咽气儿的好。” 白娘娘看着他笑了,跳脚照着青宴的脑袋凿出好些个青包。 “咽气儿!收尸!老娘去昆仑山一日便可来回,用得着一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看家,再敢动旁的心思,仔细我剥了你的蛇皮做钱包!” 青宴只得将目光又投向了法海禅师。发现他又在专心致志的看树叶,只能默默咽下了嘴里的话。 他觉得,这一妖一僧没有一个是正常东西。一个咋咋呼呼爱打架斗殴,一个安安静静呆如木头,实在叫人想不通是如何能呆在一起共处的。 素贞这次又是吊着法海禅师飞上昆仑的,因为昆仑山的风大,绳子用的也比前几次粗了许多。 法海禅师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吊法,一路被白素贞挂在腰间带着,竟然还在很兴奋的看云看天。 白素贞飞一会儿,又盯着法海禅师光溜溜的脑袋看一会儿,觉得配上那身雪白宽大的僧袍,实在像只傻呆呆的晴天娃娃,不由抽空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法海禅师因为被挂着,无法反抗,只能伸长手臂去拍白素贞不老实的爪子。二人一路行来,倒也颇得乐趣。 昆仑山又称昆仑墟,是最著名的一处仙山福地,此间走出去的仙人皆是在仙界叫的上名号的。 白素贞是妖,虽然在地面上称王称霸,到了几乎等同九重天的地头,也知道安静低调很多。 她带着小和尚找了一处最不起眼的山腰落下了,看着满眼的群山仙雾都有点发蒙。 两个人都是不怎么识路的,偶尔遇到分叉口就拿枚铜钱来丢。正面就听他的,反面便随她走。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混乱猜路,竟然真让他们给找着了。 缥缈仙气中,一株长相俏丽的灵芝草就立在峭壁之旁,芝头足有两只手掌大小,迎着山边的日头,像把红润的油纸伞。素贞就跃上峭壁“摘”伞,手中白练一卷,便将灵芝收入囊中。 故事若如此顺利的发展,自然会让某些配角不甘,白素贞刚将灵芝交到法海禅师手中,闻声赶来的鹤童便飞至了。 那一是一只双翅展开如鹏般的巨鹤,羽毛丰满,仙姿卓绝。落下来以后,还缓慢的踱了两步,一面用喙啄顺了飞乱的羽毛,一面中气十足的道。 “大胆妖孽,竟然敢擅闯昆仑盗取灵芝,实在胆大妄为!” 白素贞胆大妄为的事儿一直没少干,此时见了仙鹤,主要是害怕它的个头。 这是个会飞的,她天上功夫没有地上的好。小和尚跟她一个德行,都是地面上的霸王,一时之间也懂得卖个乖,老老实实的行了一礼道。 “仙人有礼,信女白素贞虽是峨眉山白蛇成精,却一直一心向道,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今次过来盗取灵芝,实是为了救人性命,万望鹤仙网开一面,放我二人归去。” 鹤童说:“妖便是妖,哪里有什么一心向善之说。休在那里花言巧语,速速交出灵芝!” 白素贞心道,你丫一个长在仙山的大长腿鸡成了精就是仙了,我特么地上长的蛇成了精就是妖,无非就是编制不同,你凭啥看不起我? 然而素贞自认是个很懂审时度势的人,知道自己干不过它,能bibi的时候尽量还是别动手,便又哀婉抒情了几句。 鹤童一直居高临下的听着,注意力却渐渐从白素贞身上转到了法海禅师那里。 它发现那个和尚从头至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它,只一门心思盯着那颗灵芝。鹤童顿时觉得自己的仙威被无视了,冷眼肃穆道。 “那个和尚你看够了没有?!亏你也是个出家人,竟然伙同妖孽上仙山盗取灵芝?” 法海禅师这才注意到飞来一个“高个子”,单手抬起行了一个佛礼说:“不是我吃,我们是拿回去救人的。” 鹤童未及他答的这般坦然,说话又不挑重点,气闷之下又逼近两步道:“我说的是,你一个和尚,竟然伙同妖孽盗取灵芝!” 法海禅师说:“哦。” 就这一个字......没了....... 鹤童其实已算是昆仑山的散仙,又因为是南极仙翁座下弟子,身份地位都比旁的仙童高出一等。便是八仙过来做客,对它的态度也都毕恭毕敬,哪里见过这样“慢待”他的。 鹤童并不知道,法海禅师不是慢待,他就是不太爱说话的人。 你说他伙同白素贞上昆仑盗灵芝,说的是事实,又当场被“抓包”,这还有什么好推卸的? 盗确实是盗了,救人也确实是为了救人,该说的都说完了,那还说什么? 鹤童气死了,气的身上光鲜亮丽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的瞪着法海禅师说:“你到底有没有点出家人的德行?妖孽本应众人见而诛之,你不收她,反而跟她厮混在一处,成何体统?!” 法海禅师说:“白素贞没杀过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只能算妖,如何称的上孽?” 在小和尚眼中,人,妖,仙,鬼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不过是长得不太一样罢了。 人若一心做恶,那也与鬼无异。妖若一心向善,自然也与仙无别,世间万物,无人能选择生而为妖,还是生而为鬼,只因出身不同便硬要分成三六九等,实在没有这个道理。 他平日抗拒白素贞的动手动脚,也非因她是妖而远之,只因她是女子他是僧,谨守清规戒律罢了。 法海禅师话少,心里却自有一番道理。你看他像是逆来顺受,其实是因着世间许多事情都够不上让他在意,若真触动了他执着的一点,便会据理力争。 鹤童第一次被个凡人抢白,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一时之间竟是跟法海禅师展开了唇枪舌战。 鹤童说:“妖就是妖,不能因它没做过恶事便被这种表象迷惑。你要知道,它们的本质就是妖邪,成精之后骨子里也带着逆鳞反骨,人世间吃人捞心的全是妖精,你又怎么说?” 法海禅师说:“那世人也有作恶者,是不是因着这些杀人越货的人,便将所有人都杀了呢?” 鹤童怒道:“你那是强词夺理!人间自有六道轮回,周而复反,作恶之人死后自然也会入阿鼻地狱,或沦为畜生道,自有一番缘法定夺。” 法海禅师说:“沦为畜生道便是前世作恶的人。那仙人是鸟身,也是前世冤孽未曾散尽,今世才来仙山福地修身养性的?那你还是不要总是动怒的好。” 鹤童几乎要被他气晕过去了,尖锐的鸟喙猛地俯瀚下来道:“本仙乃是仙山所养福地所生,怎能跟那些凡夫俗子作比?你是在侮辱本仙吗?” 法海禅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佛家只道众生平等,无富贵高低之分,无尊贵卑微之较,怎算侮辱?” 所以说,真的不要轻易跟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吵架。因为他不说话,可能只是为了保护那些......吵不过他的人。 第三十二章 素贞你怎么样?【二更】 鹤童气急了,也不再同法海禅师“说理”,大如鹏翅的膀子骤然一挥就朝着他挥来。 法海禅师泰然自若的跃起,手上佛珠同时祭出。素贞一看,这一仗是躲不了要打了,只得幻化成蛇身,一面躲避着仙鹤的攻势,一面对法海禅师道:“小和尚。你是个榆木脑袋?多说点好话会死啊?!” 法海禅师一脸执拗的看着她说:“我不会吵架,我只是在讲道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也不是妖孽,他不该这么说。” 素贞听后蛇身微顿,赤红的蛇眼逐渐弯曲,几乎弯成了两颗桃心。 原来他也知道维护她啊。 雪白巨蟒因着小和尚的一句话,美成了一条花痴蛇,呆愣之间冷不防被仙鹤的爪子在蛇头处狠狠重击了一下。 白娘娘死爱漂亮这么多年,立时就怒了,蛇尾猛地一扫打在仙鹤的腿上,而后卷住它的双腿就往地上砸。 鹤童虽说道行比白素贞要高出三百多年,实际上对敌迎战的次数寥寥可数。一看自己被拎起来又砸下去,疼的闷哼一声,差点落下泪来。这就是位娇生惯养在神山中的主儿,因着祖上跟上头的仙人有些关系,处处都要压别人一头,此时被修理的这么惨,真格是羞恼愈加,骤然挥翅腾起反抓住白素贞的蛇身便往高处飞去。 素贞一见它要在天上打,蛇身也是一震,正脱身无法时,忽觉头顶金光一照,是小和尚祭出了法器金钵。 金钵的威力不小,只要是个畜生都能装进去,鹤童只觉身体一阵剧痛,不由痛鸣一声,忪了爪上的白素贞,瞬间被收进了钵里。 法海禅师双手结成法印,默念梵咒,金钵又缓缓落回了他的手中。 素贞自天上下来,揉了揉流血的头皮和划破的额角焦急拧过来道:“仙山里的鹤童你也敢收?” 这可不比外面那些没有来头的妖怪。 小和尚似也有些迷茫,他方才看见它抓她,便将它收进来了。钵里的东西,此时正在张牙舞爪的叫骂,法海禅师埋头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事儿办的不太好,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方道:“回去再说吧。” 现下放出来不是岂非又是一场恶战? 白素贞说:“也好。” 法海禅师听着她的音色有些虚弱,不由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是不是不舒服?可是那鹤童抓疼你了?” 白娘娘拧了两下脑袋说:“小伤,无碍的。” 她只是隐隐觉得,通体不甚舒爽,也不知道在闹什么毛病。 灵芝既拿到了,两人便准备回去了。只是方才那一通打斗,竟是不知来时用的绳子飞到哪里去了。白素贞见崖壁上生着一些老树藤看着坚韧,便走到一旁去扯树藤。刚将树藤在两人身上捆好,便见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遥遥赶至,口中唤道:“前面的小师父且等一等。” “小师父”听后一愣,也从善如流的站定下来,谦虚问道:“老者有何指教?” 老者笑笑说:“不敢不敢,只想请问小师父,这钵里装的是什么?” 法海禅师说:“装了一只鸟。” 老者又问:“你要带去吗?” 法海禅师摇头说:“不带,您不是来领了吗?” 昆仑山的风大,雾重,老者的白胡须混在风中,凸出的额头又是锃亮,实是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法海禅师对着他行了一个佛礼,又蹲xia身来钵口朝下,“当当当”地磕了两下金钵,果真将里面骂骂咧咧的仙鹤又倒了出来。 鹤童由自还在气恼,出来以后也未仔细看对面站了什么人,长颈一扬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鹤鸣,扑闪着一双翅膀又要向小和尚扑来。 老者也只是笑,手中仙绳一掷便套住了它的双脚。 鹤童这方发现自己的主子找过来了,刚待张口告状,便见老者笑撸一把银白长须,慈眉善目的对法海禅师道:“怎地不带回去教养两天?” 法海禅师说:“我的庙小,容不下“大佛”,教养便更谈不上了。” 老者说:“哦?方才不是收拾的挺来劲的?” 法海禅师恭敬再施一礼,道:“我二人来此仙地,未跟主人打招呼便擅自盗取灵芝已是罪过,方才焦急之下只为保命,得罪之处万望南极仙翁海涵。” 老者听后哈哈大笑,抬手一指鹤童说:“它是个不成气候的,仰仗我平日溺爱却是有些盛气凌人。你帮我教训了它,我倒要谢你。只是说到海涵,我肚量又没那么大。你二人明目张胆的来,又明目张胆的去,我若就此放过,只怕九重天上也要被仙友笑掉大牙喽。” 南极仙翁这般说完,手中长杖一挥,立时有一道雷□□势汹汹的击出。 白素贞是妖,一般到了仙山福地都是装的老实乖顺的,见闻老者同小和尚谈话时,便也不往跟前凑。哪里承想,南极仙翁也是抬手就“动武”的主儿,一时唉声叹气的又化成了巨蟒,扯着法海禅师便往天上飞。 口中连连叨咕着:“又打啊?累了啊.....能不能歇会儿?” 法海禅师也听到了她这声自言自语的叹息,神情也颇有几分无奈,一面将采到的灵芝草揣进怀里,一面对素贞道:“别恋战,咱们下山去。” 白娘娘自然也不想恋,但是她不认识路,只能一味的在天上乱飞。小和尚想帮她认路,奈何自己也不认识,只好一味乱指,被素贞用蛇尾拍了好几下脑袋。 好在南极仙翁的雷光虽看着凶狠,几次重击竟然都是绕着她的蛇身在飞,没有一次真的击中,又让素贞逐渐定下了神,逮到一个空隙全力催动妖法朝着远处飞去。 与此同时,躺在昆仑山腰的鹤童依旧被捆着双脚躺在地上,眼见着白蛇吊着和尚飞远了,不由气急败坏的叫道:“师父!你怎地就这么放走了他们?” 南极仙翁这才做恍然大悟状,摇头哀婉道:“呀!真跑了!人老了,果然眼神儿都不行了,这也能劈歪,你怎地不帮我看着点?” 鹤童才不信他这一套,嘴里哼哼唧唧的说:“哪里是劈歪,你分明是故意放走那妖孽的。” 它师父是九重天上的四谛之一,位列九仙之上,怎么可能连区区一僧一妖都收服不了。 南极仙翁只慢悠悠的捡起捆着它的绳子,优哉游哉的往回拖。 口中言道:“妖孽?你看咱们昆仑什么时候由得妖随意进出过?” 那是管你再大的本事,都要被山边的结界打得魂飞魄散的。 鹤童听后也是一怔,扬着脖子惊愕道:“那白素贞不是妖?!” 南极仙翁没答它的话,只将手中桃木长寿拐上的葫芦摇地左右四晃。 “是妖非妖,是人非人,是是非非,是非为何?你今日受的教训还不够,回去好好将功课抄写十遍。我座下的弟子,也不能显得太没有学问。” 连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都说不过,成何体统嘛。 鹤童却还执着于白素贞的身份,追问仙翁道。 “是妖非妖,是人非人,她还能是神不成?” 南极仙翁掐指算了算:“啊!......十遍可能不够,你抄三十遍吧。” 鹤童:“......” 再说白素贞这边,一路带着小和尚朝着回去的方向飞,路是逐渐找到怎么走了。蛇身却一阵高过一阵的不自在,蜿蜒前行的身体,猛然一阵收缩,颤抖的连挂在下面的法海禅师都觉察出了不对。 他以为白素贞被方才的雷光击中了,一叠连声问她:“你如何了?可是受了伤?” 白素贞一直都未答话,收缩的蛇身蛇皮都绷的死紧,明显是在硬撑。法海禅师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正待再问之时,耳边只听她一声咒骂:“非他妈在这个时候!”紧跟着便是一个猛子的骤然速降,是撑不住要强行下落了。 两人此时正在万丈高空,白素贞死命强迫自己瞪大双眼,挑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头上的一颗老树想要落到上面。又因为下落的太快,妖力跟本控制不住速度,仍在百丈之处,便撑不住法力掉了下来。 落在老树上之前,白素贞几乎是下意识的用蛇身紧紧卷住了小和尚的身体。 老树虽旁枝错节的生出很多枝丫,到底无法承受这么大的落势。白素贞跟法海禅师又一路自树上掉下,狠狠砸向地面,一连顺着山路跌跌撞撞直滚到半山腰方将将停下。 山中利石无数,所经之处无不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但是再疼,她也死命强撑着护他。法海禅师挣脱不过,只能拼尽全力扯出双手紧紧护住她的蛇头。 白素贞的蛇身停下之后便无力的瘫倒在了地上,昏厥之前,唯一的记忆就是,法海禅师焦急的一声痛呼:“素贞你怎么样?!” 素贞不怎么样,素贞只是要脱皮了。但是素贞莫名其妙想回给他一个笑脸,只是她现在蛇首蛇身,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她弯了嘴角。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吧。 叫的真好听。 第三十三章 阿弥陀佛【三更】 白娘娘要脱皮了。 跟所有冬眠之后,进入春日里的蛇一样都要挨上这么一遭。没有道行的蛇一年需要脱三到四次皮,得了道的一年只脱一次。 只是往年的时候,娘娘只呆在她的清风洞里,左右有一众妖精伺候着,自己便从未记过脱皮的日子。 每一个修道成精的妖,未真正入成正果之前,都有着身为那个族群的天性和弱点。 白蛇的弱点就是脱皮,脱皮期也是她整个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这是要直到周身完全蜕变,重新幻化回人形才算结束的,妖力也会比之之前更精进一层。 只是,此时自认“皮实”的白娘娘受了一身的伤,又加之没有清风洞舒舒服服的“床”给她睡,整只蛇都是恹恹的,直到日落西山才在小和尚傻呆呆的目光中悠悠转醒。 小和尚的那双眼睛从来都是干净澄澈的,此时不知为何积了满满的红血丝,仔细一看,眼泡都有些肿,倒好像是哭过。 白娘娘因着这个认知又有些得意,蛇头左右拧动两下,本来还想调戏他。奈何精神头不争气,说不出“人话”来。 再说小和尚这边,能看的出来是正儿八经的想要“护理”她,却又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只能将她受伤的地方统一地捆了一遍,以至于白素贞整个蛇身都僵硬如一条“木乃蛇”,蛇头处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此时见到她醒了,又瞪着通红的双眼朝前凑了凑,关切道:“你还好吗?” 不...太好... 素贞将蛇身死命拧动了两下,是想让他把衣服赶紧解开,这劳什子勒的她快要上不来气了。 未及小和尚会错意了,以为她冷,又脱了一层衣服兜头盖脸的裹上去说:“现在好一点了没有?” 她好不了了! 白素贞身上那层皮本来就是要脱的,你这么捂着她,她能好受?为了摆事实讲道理,素贞又艰难的拧动了两下尾巴,准备在地上写字。 不成想,小和尚以为她是疼的难受,回身又塞了一嘴的御品金创在她嘴里,气的白蛇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小和尚没有护理过蛇,对于这方面便显得极其没有知识性,素贞晕倒以后,他又将她团吧到怀里,在山中找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山洞“养伤”。两人落下的这个山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过树叶都能吹的唰啦唰啦的响,比之山下也要冷上许多。 白娘娘因身子骨虚弱,拖到山洞里面以后就一直在打瞌睡,法海禅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查看一下她还有没有呼吸,生怕这个东西就这么悄没声息的死了。 然而白素贞睡足以后,又开始气急败坏的用牙撕扯捆在身上的衣服,法海禅师但凡敢出手拦住,她必然要亮出两颗毒牙吓唬他,很有一些忘恩负义的味道。 殊不知,娘娘心里也挺憋屈,心说你不会照顾能不能别照顾我!我特么自生自灭不是挺好的。 偏生小和尚不死心,每逢她睡着了都要将衣服重新捆回去。 她身上的伤口很多,他只是怕她疼。 就这么互相折磨了将近三五日吧,那是硬生生的将两人初时掉下山时相濡以沫的那股温暖劲儿给磨没了。 不光没了,每日还都互不搭理,各自都觉得委屈死了。 如是又过了几日光景,精神头恢复了一些的白娘娘“离家出走了”。 或者说,小和尚以为她走了。 他在洞里寻不见她,捆在白素贞身上的衣服也被撕了一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张着嘴巴撕咬布条的小蛇。那模样,真格像是恨极了什么,蛇牙勾着布条的一角,脑袋甩的跟要上天似的。 再说那小蛇,生得也忒是娇俏,弯弯曲曲的也就人的一臂长,以至于法海禅师也没往白素贞的身上想,只皱着眉头问它。 “你会说话吗?可看见这里面的大妖到哪里去了?”想了一会儿,又担心它不懂,复又加了一句:“比你肥,长得比你凶。” 而长得不如“大妖”肥,又不如大妖凶的小蛇突然立起上半身对他露出了尖锐的小牙,蛇嘴里的信子一吐一吐的,眼珠子瞪的恨不得吃了他。 法海禅师见它是个完全没开“心智”的样子,也没时间管它,抬脚就要往山洞外去寻素贞。 哪里承想,刚走出几步,小蛇又盘住了他,废了好大一通力气,生拉硬拽的将他扯到洞外。好不容易拖到一处有土的地方,尾巴飞速在地上比划着。 “老娘就是白素贞!” 法海禅师这方低头在地上辨认那字,面上猛地一怔。 “你是白素贞?” “是!啊!” 法海禅师皱眉盯着那条满地乱转的小蛇,疑惑道:“你哪有这么好看?” 她带他上天的时候,分明是只巨蟒的。蛇身凶悍,又肥又壮。 法海禅师脸上的神情太认真了,以至于白素贞险些气死。蛇嘴一开一合的,不用猜都能感觉到她在骂骂咧咧。蛇尾七七八八的在地上写着。 “我变大了才能吓人!这么大点谁怕我?” 其实白素贞真正的形态是要比现在大一些的,只是脱皮的时候法力尽失,等同于要从头长起。现下便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法海禅师懂得医人,却不懂医蛇,脱皮这事儿他也不懂,只端看白素贞的蛇皮全部是干巴巴的披在身上,不由问道。 “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别再往我身上裹衣服!!” 最后一句话,素贞加了两个感叹号,简单的八个字被她写出了一种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 她近些天几乎是要被裹死了!偏生山洞里又写不得字,她能活下来都是一种奇迹。 法海禅师这方大悟了,再回头看看山洞里那些小布条,面上也是一晒。只得老老实实将她抱回去,又自去收集了一些细沙装在金钵里,以便白素贞跟他“沟通”。 脱皮期的白素贞,成日都还是昏睡,醒了以后脾气也很暴躁,有精神了就满山洞的乱窜在碎石头上蹭自己的皮。法海禅师便也不去惹她,每日坐在山洞中念经礼佛静待她脱完。好在来的时候包裹里还放了几只馒头,也还不至于饿死。吃的时候,他就自己吃一小半,给素贞留一大半。放的时候也不敢太扰她,就悄悄的摆在金钵旁边,跟上供似的。 然而白娘娘似乎对馒头的怨念也很大,你给她摆上,她又给你推回来。法海禅师只当她脱皮期不用进食,结果,次日醒来以后,法海禅师就看见白素贞张着大嘴眼无焦距的瞪着他发呆,也不知是不是张的时间太久了,合不上了,流了一嘴的口水。 她看见小和尚终于醒了,又赶紧气若游丝的拧到金钵前比划着。 “你..倒...是..喂我呀!” 她现在虚弱的很,哪里一口吞的下那么大的馒头,手指盖大小的都要费一番力气。 可叹法海禅师长到这么大,也没被谁这么指手画脚的数落过。偏生白素贞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去,又险些被他“活活饿死”,只能垂头丧气的念了声阿弥陀佛,乖乖将馒头捻成一个个小快,喂到蛇嘴里。 带个孩子都没他这么不省心。 乌云密布的一个雨夜,白素贞再次“逃走了”。 山洞里阴冷潮湿,法海禅师每逢日落之前都会出去寻些干柴回来燃着。回来以后,他又找不着白素贞了,眼见着外头下了瓢泼大雨,又点着了火把赶紧出来寻她。 素贞这次是真要脱皮了,蛇脱皮的时候身上的旧皮就会干裂,新皮虽说也会分泌出一些粘液,到底脱的时候不宜太干。刚巧这雨来的及时,素贞开心死了,傻和尚找到她的时候,还在雨里欢快的拧来拧去,结果脑袋顶上突然多了个雨搭,是法海禅师用□□严严实实的护住了她,口中焦急道。 “你怎地不听话,这是要伤寒的。” 说完又拖着素贞要回山洞,急得白素贞憋了半天逼出一句:“别动我!” 白素贞那一嗓子,尖细沙哑,听不出一点“人”的动静。法海禅师一听着语气,又不敢拖了。眼前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盘旋在雨中的白蛇便骤然朝着岩石疾驰过去,蛇身紧紧擦在砺石边上,从蛇头处开始,一贯而下,蜕下一整条蛇皮下来。 脱皮之后的白蛇,比之从前更长大了许多,莹白的蛇身透如白玉,是晶莹剔透的娇嫩。 法海禅师一直傻傻的站在一旁看着,雨水淋透了衣服都不自知。 内心百感交集的叹息,白素贞终于脱皮了,他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白娘娘脱完皮后心情也是空前的好,舒适的拧了两下蛇头,摇头摆尾的拧过来,戏谑道:“傻和尚,我现下可没穿衣服,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可你现下是蛇身啊。 法海禅师想要反驳,却不知怎么,还没开口脸就红了。 素贞又弯弯曲曲的盘到他的脖子上,挨着他的脑袋说:“等过几日能化成人形再给你看。......哎呀!你别推我啊,我的皮现在还嫩着呢。...都青了!真青了!!雨大了,快点抱我回去,我又不会吃了你~” 法海禅师生无可恋的捻着手里的串珠,觉得,白素贞可能才是他此生真正的劫数。 大劫!! 第三十四章 生拉硬拽到白头 白素贞脱皮结束可以说话了,但是还未幻化回人形。初时的几天都还算老实,只是成日在山洞和林子里飞奔,没事儿便要去半山腰的一处小溪流那儿照一照镜子,似乎很满意自己剔透的蛇皮。 法海禅师每天都想“回家”,他已经开始怀念白府的树叶和枯井旁种下的水仙花了。然而白素贞成日只知道四处乱疯,又兼之妖力尚未完全恢复化不出人形,唯有在这处地方暂时落脚。 法海禅师也曾想到要走回去,奈何满眼青山,遥看隔壁山头,天老爷的,他们大致是落在长白山一带了,从长白山走回去?那得到猴年马月...... 如此,法海禅师只得等着老白恢复妖力,情绪低落之时便常常念经。 然而白素贞每日除了漫山遍野的“疯跑”,就是晚上总借故天冷往他身上盘,以至于法海禅师的情绪多数时间都很低落,经便念的更多了。 这一日,又赶上外头风雨交加,燃着干柴的山洞被山风吹的几乎要灭光了。法海禅师只得在洞外挂了他的□□,又用了许多枯枝烂叶,土块碎石在洞口挡着,这才掩住了一些风。 白素贞现下还是条蛇,进出单给她留了个“小门”,两指宽的一个小洞,丫一出溜就能进来。 今日的天气尤其不好,白娘娘也没什么出洞的兴致,便将自己盘成一团,紧挨在小和尚身边烤火,一条蛇尾不老实的拧着,明显是闲的“淡”疼想要撩他。 她看法海禅师一直就是念经,就蹭到经书上拧来拧去,法海禅师翻页她也不动,就由着他将自己夹在书里,盖上去,翻回来,盖上去,再翻回来。 法海禅师索性不看了,眼不见心为静的躺回草垛上睡觉。说起这些草,还是素贞“出去玩儿”的时候弄回来的,它总说这是自己精力旺盛需要发泄,让小和尚别管她。 法海禅师却看过她为了弄这些草,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瘫成一团在外头喘气。 她是怕他冷。 他知道,所以每逢半夜素贞悄悄盘到他身边挨着她睡时,虽然还是会叫她睡远些,盖在身上的衣服却总会默不作声的分给她一多半。他是浅眠的人,怎会不知道她总是趁他睡着悄悄靠近? 他只是怕她也会冷。 法海禅师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他能感受到素贞对她好,他便也尝试着对她好,他不知道这种好是出于什么心态,静下心来时,他会暗示自己,这本就是人世间的常理。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法海禅师似乎忘了,自己乃方外之人,本就不用遵从人世间所谓的“常理”,他却在此时装了糊涂。 他不是很想探究这是为什么。 馒头吃光了以后,一僧一妖进入了弹尽粮绝的状态。法海禅师不得不带着素贞漫山遍野的找野果子吃。 这处山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也许有些妖怪和猛兽,又因为感知到大妖和半仙的气息,躲到恨不得离家出走。 法海禅师少时出家,游方时风餐露宿野果充饥的事情做过不少,因此什么树上结的果子饱满甘甜,一找一个准。 他似乎有些享受对白素贞的这种投喂,就如平白多养了一个宠物一般。他甚至有点庆幸白素贞现下是条蛇,蛇的话....就不算近了女色吧。 法海禅师如是想着,自认为很有道理。白素贞可没把自己当条蛇,你看它每日对溪自照,拧头摆尾的,最后干脆用法海禅师的□□给自己咬出一件“披风”,自“脖子”处捆好,一路向下盖到尾巴,每每出去“巡山”,“披风”都飘扬的自认很有仙气。 不过近些天,飘扬的老白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的气色了。照理说,白素贞是条白蛇,当蛇的时候不都是全身雪白白的?哪里看得出气色好不好? 但是老白就是认定自己近期果子吃多了,急需一些肉来滋补。法海禅师没稀罕搭理她,她就是馋肉了,打量谁不知道那点心思呢。 这话说起来也巧,就在老白急着打牙祭的第二天,他们就在半山腰寻果子的时候偶然见到了一大块烤熟的猪腿肉。 先时咱们就说过,这大山里虽没人气,但有妖在。白素贞成日被小和尚清汤寡水的喂着,可不代表其他的东西也跟着吃素。这块肉也不知道是哪个妖精烤熟了落下的,法海禅师只当看不见,扯着素贞的披风就往林子里拖。 他近些天,却是存了让她吃素的心思。佛语讲,人啖荤腥,性格便容易暴躁,常食清素,方可养心性。法海禅师认定白素贞的心性十分需要养一养,却不想,丫干脆连披风也不要了,照着肥肉就是一大口下去,噎得整个蛇身都在“抻脖”。 大半块猪腿,生生被白素贞咬了一半下去。 法海禅师见状,也不拦着白素贞了,直接将猪腿往山下丢去。白素贞一看肉滚下去了,气的一双蛇眼通红,蛇身飞速疾驰又去捡肉。法海禅师纵身一跃,赶在她下嘴之前又是一抛。猪腿又滚到了更远的地方。 如此,白娘娘彻底的恼了,蛇身半立蛇嘴张的老大去凶他。 “呐!你是不是要打架?!”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好好吃过一顿了,他是和尚自然没有帮她找荤腥的道理,现下白捡到的也不让她吃? 法海禅师说:“你既野果馒头都可饱腹,缘何非要碰这些油腻?野果子不是挺好吃的?” “好吃?!” 白娘娘蹭蹭蹭的拧过去,给他看自己的蛇头。 “我这两天脸都吃白了!白毛女为啥长了一脑袋白头发你知道不?都是吃野果子吃的!” 法海禅师不知道白毛女是何方神圣,也不理会白素贞的胡说八道,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说。 “你是白蛇,脸当然是白的。你别闹了,今天我们去北山腰,那边的果子结的又大又甜。” 法海禅师难得在最后一句还哄了她,奈何嘴里能淡出一个鸟来的白娘娘心里只有肉。她心知和尚的执拗劲儿又犯了,也不再跟他啰嗦,蛇身蹭的一拧,又去捡肉。 一时之间,又打起来了...... 两人许久没有动过手了,一场大战打的天昏地暗,竟是都动些火气。然而白素贞这会子妖力只恢复了三成,拧着个不大的小身板根本打不过和尚。眼见着他将肉又丢远了,气的蛇身猛地往地上一瘫,大叫道。 “吃块肉用不着死吧?你弄死我?!我饿了半个多月了,半个多月只吃果子?你当我是峨眉山的猴?你别打量我抓不着活的,树上的鸟我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都忍着没吃,如今白捡的熟肉还不让我吃?!” 素贞这般说完,觉得委屈透了,蛇身在地上没玩没了的打滚。 法海禅师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作,看了一会儿,又迈开步子朝山下走了。 白素贞一看自己将小和尚气跑了,又拧着蛇身将自己盘成一团,没了作的兴致,也没了吃肉的心思,兼并,还有些委屈。 正待思量着,要不要拧下去寻一寻他时,又见他拿着肉回来了。 法海禅师回来以后正眼也未看她,只错开白素贞几步,将肉在山涧的小溪流边洗了洗,直到一粒沙子也无,才摘了近旁几片树叶,包着猪腿肉在地上放好,一声不响的走了。 白娘娘吧嗒了两下蛇嘴,也觉得挺没趣儿的,拧着脑袋蹭到肉边儿,又抬起蛇头看了看小和尚的背影,吐了吐信子,张着大嘴把肉都吃完了。 额...肉,她还是要吃的。 白素贞是日落西山的时候才从山里面回来的,因着不好意思进去,拧着蛇脑袋探头探尾的在“小门”里打量。 法海禅师一直在闭目打坐,也不知道吃过晚饭没有。 她自知,近些时日他照顾自己是很辛苦的,所以回来的时候特意用“披风”包了许多果子来。 白娘娘在妖精堆里叱咤风云百年之久,性子其实是有些骄横的。此时闹了这么一出,又不知道要怎么哄,只能将“披风”里的果子顺着“小门”推进去一颗。 果子咕噜噜的滚进去,撞到了小和尚的膝盖,小和尚知道,却并未动。 素贞又推进去一颗。 还是没有动静。 她就锲而不舍的一颗一颗的推进去。 直到最后一颗果子又撞上他的膝盖,法海禅师才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白素贞摘回来的果子,个个都长得饱满圆润,通红透亮,法海禅师看了一会儿,抓了一只长得最丑的在手中端详。 野果也在这时突然显出一张不伦不类的笑脸,软软糯糯的说:“法海禅师,不要生气了。” 果子的“笑脸”实在画的不怎么样,施在果子上的小法术也幼稚的跟哄小孩子的一般。法海禅师却因着这个小把戏,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 素贞闻声探头,眼神在他脸颊上的酒窝和笑弯的眉眼各扫了一眼,又迅速将蛇身贴回山洞边上,不大的小心脏跳的噗通噗通的,也跟着无声的笑了。 浮生若梦,嬉笑半生,偏遇了个白衣白袍青灯古佛座下客。 因缘际会,一朝情动,可管过你是僧是妖还是仙。 若少年未入空门里,可愿红尘流连走一遭? 素贞想了想,若是不走,便生拉硬拽到白头吧。 谁让她本来就是个“土匪”。 第三十五章 色不异空 素贞喜欢给很多东西起名字,比如小灰,比如大淙淙,再比如身上的白练,都能想出些听着就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典故的简单称呼。 这次两人又落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山头,她便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未名山。 未名山的天气一直忽好忽坏,小孩子的脸面一样,变得蹭蹭的快。 晚些时候还是晚霞漫布的天,到了夜间就忽而下了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雨。 气温骤降,山顶的洞穴自然也未好到哪里去,除了堪堪挡得一些风,能冷的人浑身打哆嗦。 法海禅师在洞里烧了两个火堆,又将白素贞睡的一边加厚了许多稻草,正儿八经闭眼入睡时,丫还是拧着脑袋往他怀里钻去了。 蛇的表面是鳞片,没碰过的人只道这个东西必然尖锐扎手或者坑洼不平。其实手感十分光滑,尤其刚脱过皮的蛇,用白素贞的原话说,那就是非常的嫩滑。 素贞想要挨着法海禅师睡,困的迷迷瞪瞪的告诉他:“我是个母的,你那罐子里养的东西也公母都有,你不是都能统一的一视同仁?因此你完全不应该在我这里区别对待。如果你区别了,就说明对我的心思跟对它们的不同。” 素贞说的罐子里的东西,都是法海禅师过去收在金钵里化去修为的玩应。 里面有化完以后态度极其好的,便都放走了。有顽固不化的,法海禅师便将它们养起来,认真“教导”。 白素贞这段时间一直在跟法海禅师睡,此时分外强调自己是只母的,无非是因着,她想睡到他衣服里面来。 人的体温无疑是这个山洞里最暖的,白素贞是不是真冷尚待考证,故意撩拨小和尚无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法海禅师平静的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眼神,很直截了当的表示,如果她再敢往他领子里钻,就将她挂到外面冻死。 然而白素贞自来是个擅长歪理邪说的东西,你要冻死她,她就开始跟你胡说八道一些道理,愣是绕的法海禅师是苛责的那一方。 如是僵持了一刻钟后,白娘娘被小和尚挂到山洞外面吹冷风去了。 她便又开始往回爬,发现小和尚已经睡了,又瞪着双通红的蛇眼在草垛边上生闷气。 法海禅师的气息很平稳,睡觉时也从来不像素贞那样“翻身打把式”,白娘娘翘着蛇尾有一下没一下的拧了一会儿,发现他突然翻了个身,将身上的衣服盖在了她的蛇身上。 他还是没有看她,但是知道她在,又给她盖了“被子”。 带着体温的衣物瞬间又让她觉得舒爽了,以至于白素贞的心里又升起了小得意。蛇头一点一点的拧过去,再拧过去,悄没声息的挨在他的锁骨处睡着了。 洞外的风,依旧吹的呼呼作响,狂风之外的山洞,却又异常温暖。 又或者,......有点热? 法海禅师是被热醒的,春日里的天气虽说回温了,也不至于暖如火盆,何况山洞中自来比外头冷。 一晌好睡的小和尚彼时还有些迷糊。他想坐起来清醒一下再做早课,却无端觉得身上特别的沉,便睁了眼睛看了一眼,发现胸前横着一条雪白的胳膊。楞了一下,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腿上还跨着一条白嫩嫩的大腿? 锁骨处安放的脑袋,发丝还伴着清早洞口传来的凉意,紧挨在他脖颈处的嘴唇呼吸均匀,一抹热气又顺着动脉处缓缓吹进领口。 冷暖交叠而至的刺激,让法海禅师的困顿立时就醒了,抬手就要推开身上的手臂离开。 哪里知道,这一碰,又抓了一手的滑腻,连忙将身上的袍子胡乱裹在那具赤条条的身体上急道。 “素,素贞,你化形了,你........赶紧穿上!” 白娘娘有起床气,不是自然醒的时候脾气都非常暴躁。此时听到耳边这一叠结结巴巴的嚷嚷,气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蛇尾”下意识缠住小和尚,使了蛮大的力气压住他道:“再躺会儿!这又不是你的金山寺,还急着给小沙弥们上早课不成?” 说完以后又拧了拧,觉得小和尚的身体似乎很僵硬,这才打着呵欠望了他一眼。口中奇道:“你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这般说着,胳膊又抬起来去摸他的脸,结结实实的掐到那团腮肉才发现,自己长胳膊了。再打眼一看全身,咯咯咯的笑了一长串,娇笑着伸出一指点上他的鼻尖。 “没看过女人的身子?” 法海禅师眼睛都不敢睁,闭目将手里的串珠捻的飞快,结结巴巴的说:“你,你赶紧下去。” 她身上没穿衣服,他不好胡乱推她。 白娘娘索性整个人压到他身上,如瀑的长发铺了一身,有两缕俏皮的,正顺着他的领口蜿蜒至衣领处,扫的法海禅师整个人又是一震。 素贞学着他的样子,也结结巴巴的回:“我,我的衣服早没了,你,你这会子让我起来,光着身子在山里头跑不成?” 法海禅师也顾不得恼她,一张脸烧得通红,一面提起盖在两人中间的□□示意了一下,一面道:“你穿这个,先下来......” 素贞笑的更欢了,拧着身子说:“我不,我才不穿和尚袍。” 话虽是这么说的,却到底不想逗得他发火,法海禅师只觉身上骤然一轻,紧接着便是衣服披在身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连忙欠身坐起,正准备起身之时,背对着她穿衣服的白素贞却突然回过身来。 法海禅师未及她又转了过来,正待从稻草床上下去,便被她双手搂住,结结实实在唇上亲了一下。 更准确的说,是吮了一下。 白素贞的嘴唇微微张着,含住小和尚双唇时,舌头还不要命的探出来扫了一下。 软玉温香的温柔,唇舌柔滑的轻吻。 出家人哪里尝到过这种滋味。 法海禅师整个脑袋都是嗡的一声巨响,浑身都僵硬的不能动弹了。 白娘娘吮了一下便心满意足的松开了她,转身将身上披着的□□打了个结,又将披散的长发从衣服中挑出来散在一边,侧头回望的眼神,万种风情都含在眸子里。 她对法海禅师说:“傻和尚,发什么呆呢?” 法海禅师这方回了神,步履踉跄的出了山洞。 这一次,他没有如上次一样发火。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是因为心乱了。 法海禅师一连在山头坐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里只是捻着佛珠念经。素贞便懒洋洋的窝在一边看着,不时抓几颗果子来吃。 她跟法海禅师说:“你念的都是什么?色不异空,还是空不异色?空空□□,念空念色,便真能四大皆空了?” 法海禅师放下佛珠说:“白素贞......我是个出家人,有清规戒律要守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还有许多迷茫。可能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拎不清这戒律,究竟是因何而守的了。 素贞“嗯”了一声,没再回话,他便也不再说了。 未名山的山风很大,吹的小和尚此时像极了一座单薄的石像。白素贞拢着宽大的僧袍凑近,也学着法海禅师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 她对他说。 “我此时虽幻化回了人形,妖力还只有六成,要飞回去,还要再待些时日。” 法海禅师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对白素贞道。 “那你能不能,......变成小孩?就像之前,我们捉妖的时候那么大?” 素贞回:“变成小孩儿你就能自在些?可是我没有小孩儿穿的衣服,你的袍子太大了。” 法海禅师说:“我可以帮你改小它。” 素贞问:“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我便是变成孩子也还是女人。” 法海禅师说:“是。” 法海禅师为白素贞改了一件袍子,针脚别别扭扭的,其实改的很不好。以至于白娘娘变成小孩儿以后,穿在身上的袖子还是长了一大截。 她将它们统一的卷了卷,又提着长及坠地的袍子蹦跳到小和尚身前让他帮忙梳头发。 他们决定往山下去了。 下山之前需要让自己看上去体统一些,长久的风餐露宿也不适宜白素贞恢复法力。 法海禅师知道她是嘴馋才这么说的,但是他没有反驳,只是梳头发这件事儿,已经在玲花身上尝试过了。他只会梳哪吒头,白素贞的头发又长的快到了脚跟,梳上去又要掉下来,想要卷成一个包包用绳子捆好,发髻看着比脑袋都大。 白娘娘抬手化了面铜镜照了照,实在看不下去,又抬着胳膊自己鼓捣了一会儿,更看不下去,干脆妖法一化,把头发变没了,露出一颗跟小和尚一样圆溜溜的脑袋。 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白娘娘对此还挺满意,低头靠过来让法海禅师看她的脑瓜顶,笑眯眯的说。 “这里还缺几个点,要不你也给我点几个?” 法海禅师说:“尼姑不用点。” 素质不满道:“哪里是尼姑,我分明是小和尚。法海禅师赏个法号吧?” 白素贞的孩儿面,生的水灵漂亮,说话时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有一些烂漫纯真。 法海禅师捻着佛珠看着,也被她感染的露了笑容,弯着嘴角道:“戒吃?” 素贞习惯性的想挑鬓角的头发来绕,没绕着,这才想起头发变没了,就摸了两下自己的光脑壳,傻傻的看着他说。 “戒你。” 吃好戒,“你”不好戒。 法海禅师的手几不可闻的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朝着洞外走去。 一僧一妖再次上路。这一次,素贞背着小包裹,法海禅师手里持着钵,远远看去就像一名行僧,带着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的脑袋真圆,顶着锃亮的一颗脑袋提着过长的和尚袍跟在行僧后面走。走慢了,跟不上,走快了,又撞上了他的腿。 小沙弥的手也不老实,喜欢抓“师父”的衣袖,抓一会儿,又往前跑一会儿。师父生气了,她便装模作样的拿起一串佛珠捻上几捻,口中奶声奶气的哼着。 “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大王,大王,我的山巡的好不好?” 法海禅师说:“我不是大王。” “那师父,我的山巡的怎么样?” “我也不是你师父。” “那你是我的谁?” “.......” “小和尚,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那你当我夫君。” “白素贞!” “做什么?” “闭嘴.......” “哦。” 小沙弥摸了两下脑袋,笑眯眯的继续唱到:“这山涧的水,无比的甜,.......不羡鸳鸯不羡仙~” 诶,不羡仙呐~ 第三十六章 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和小小和尚。小和尚负责化缘,小小和尚负责吃饭,有的时候小小和尚“不听话”了,又要气的小和尚脸红心跳的发脾气。” 听故事的小孩儿说:“不对,庙里住的分明是老和尚和小和尚,哪里有什么小小和尚?” 讲故事的小沙弥便敲敲他的脑袋,指着不远处拿钵走远的法海禅师说。 “他是不是小和尚?” 小孩儿抻着脖子看了看,说:“是。” 小沙弥又反过头来指指自己:“我是不是小小和尚?” 小孩儿说:“是。” “是就对了呗。”小沙弥伸手,一把夺过孩子手里的半只鸡腿,一边大口大口的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故事讲完了,明儿再来听吧。你们家鸡腿怎么不肥?下次不要清蒸的,让你妈多用点油炸,不然不给你讲了啊。” 小孩儿听后哇地一声就哭了,咧着大嘴指着她说:“你故事都没讲完呢,怎么就抢我的鸡腿,我要告诉我娘去。” 小沙弥吊儿郎当的蹲在地上,挑着眉毛道。 “你放屁,老子不是讲了《破庙里的俩和尚》吗?” 小孩儿说:“你就讲到小小和尚不听话,气得小和尚发脾气,没说最后怎么样了啊。” 小沙弥抬起路边的破碗灌下一大口凉水说:“结局是小和尚跟小小和尚愉快的生活在了一起。”说完十分不耐烦的推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胖子,对着后面喊到:“下一个!包子什么馅儿的?” 等在后面的孩子说:“韭菜鸡蛋的。” “找你娘换个肉的再来,下下一个!” 小孩儿听后也哭了,说:“哪有和尚要吃肉的?” 小沙弥挂着一嘴的油星念了句:“阿弥陀佛,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形势上的事儿拘泥那么多干什么,菜包子你闪边儿去,我看那后面那个拿的是桂花酒不?我都闻着味儿了。” 未名山的山脚有个平陵镇,镇里百姓都以卖药材为生。据说,药材的种子都是老祖宗们在山涧采回来的,只是山里陡峭,又时常下雨,已经许久没有人再上去采过了,过去遗留下来的那些药种便也愈加珍贵,外头卖的行家竟也水涨船高。 一个镇子的镇民全靠药材养活着,竟然也十分富足。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来到平陵镇以后,便在一处破庙里歇了脚。 庙中供奉的原是土地公公,后来镇子里的药材生意好起来了,便又修了座药神庙。每逢有人远送药材,都要去药神那里祈求平安,据说药神还经常显灵。以至于土地庙这边,就逐渐的鲜有人来了。 素贞和法海禅师住进来那天,庙门刚一拉开就吃了一嘴的灰尘,满眼的蛛网,端的一个凄凄惨惨。土地公公瘦得活像峨眉山的猴子精,一见来的是修道的人,迈着两只小短腿就从石像里冲出来了。自认为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终于得到了倾诉,跳着脚就开始诉说药神的坏话。 他说那个东西时常吃百姓的香火供奉,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活猪上供,镇里的人不差银子,便每每都老实奉上。近些时日,又越发纵得他要起了更多东西。 土地公公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义愤填膺,又看素贞和法海禅师乃半仙之体,很有一些道行,原本是存了让他们教训药神的心思的。 奈何这两个东西从山上下来以后就饿的前心贴了后背,哪里还有精神再听这些唠叨。一个和尚老老实实的端着钵出去化缘以后,另一个就蹿到隔壁家里偷了一筐桔子来吃。 那个小的,明显是饿极了,抢了东西就跑。等到村民找上来的时候,桔子皮都剥了半框了。 法海禅师回来的时候,就见到一群妇人叉腰在那儿数落呢。 他看到以后立时就想转身离开的,偏生“小沙弥”眼尖,眼睛刚扫到他的衣角就一个猛子扑过来了,嘴里可怜兮兮的喊到:“师父,徒弟都快要饿死了,便偷拿了隔壁的桔子来吃。你不是会写平安经吗?挨家给送一点便当还了桔子的钱吧。” 说完以后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一众妇人说:“婶子们可怜可怜我师徒二人吧。我们是从大寺里游方出来的和尚,只因路遇大雨,包裹里的吃食都泡了汤,又听闻咱们平陵镇是一等一的菩萨镇,这才一路赶过来的。婶子们要是不介意,还可多来我们这里走走,我们红事接不得,白事可向来做的好,我师父念经超度的本事能让各家祖坟舒服的冒出青烟。” 而能将祖坟舒服的冒出青烟来的法海禅师,则分外的想要拍死那个信口雌黄的“不肖之徒”。 不想,白素贞的这通歪理邪说,再次忽悠的不知情的人信了真,被偷桔子的那家甚至觉得她可怜,又另做了两碗热乎乎的斋饭送过来。 土地公公全程窝在石像里看着,心里后悔死了对着他们诉苦。那个小的分明就是个土匪嘛。再一看人都走了以后,又被那个大的拎着说教了一顿,明面上也答应的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就开始蹲在门口编瞎话讲故事,骗小孩手里的东西吃。 这样的人居然能得道?这真的是稀了奇了。 只是,那个看着云山雾罩的东西,竟然真的有些本事。前段时间土地公公眼睁睁的看着两人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便抓了只吱哇乱叫的小妖。 那个小的手里还拖着条白练,手指一收一扣,回手就将小妖打回了原形。 土地公公见状,不由又从石像里出来,艰难的蹦下供桌之后,站稳了脚走过去说:“你们真会捉妖?” 白素贞说:“会呀,你想要捉谁?我们看银子说话。” 法海禅师可不像土匪白那么无礼,想起两人住在庙里这么多天都未曾跟主人正正经经打过声招呼,便自去上前行了个佛礼道:“叨扰了。” 就这三个字,说完又坐回角落里看他的经书去了。 一僧一妖,一个爱胡说八道,一个是不会聊天,一时憋的土地公公险些落下泪来。 他跟他们说,这镇上的药神不是个东西。说他是修道的吧,又不像是正经修道之人。便是那尊仙人相,也是之前来过镇里的一个道士拿着画像来让镇民对着造的。那个道士他看着也不正,模样长得尖嘴猴腮的,倒像是个....... 土地公公本想说:“妖。”的。 结果“小沙弥”大概是近些天路走多了,想要歇歇“腿乏”,本就并拢成一条的双腿,不知何时幻化出了一条白玉似的尾巴,正在用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 白娘娘此时的妖力只有六成,又因在峨眉山那种清净地界成仙,因此身上的仙气自来比妖气重。土地公公未及她也是只妖,鞋底在地面上就地一拧,转身又要往石像里头爬。 白娘娘一看他这个怂样,倒是笑了。蛇尾疏地变长,又卷着矮个子老头回来了,说。 “哪儿去?嗑还没唠完呢。没见过长尾巴的半仙?” 土地公公心里吓得死,又不想在妖面前失了自己神仙的威严,只得硬着头皮说。 “老夫就是困了,要回去睡会儿,醒了再来聊。醒了聊。” 素贞忍笑道:“老夫?我在峨眉山打猴子精的时候你也就刚入仙门。你多大岁数就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夫?” 下界的散仙跟九重天上有了编制的神仙是不一样的,便如平陵镇这种地方的小神庙,其实供奉的都是凡间修道入了小仙级的。没有上头的人特别点化,也不是哪位大神来凡间历劫重修的。比上不如关系户,比下不如半仙本事高,一朝得道你说你把他放哪?多半都是随便指一处不起眼的镇子村口,用凡间香火养到可以再升大仙级。 就平陵镇这个土地公公,撑死也就五百多岁,还没有白素贞身边的青宴道行高呢。 土地公公皱巴着一对眉眼,自觉脸上的褶子都能将“小沙弥”压死,偏生她还是副没大没小的样子,你看她顶着个光脑壳,瞪着机灵豆似的眼睛,也敢在他面前装大?不由撸着胡须说道。 “老夫今年已经五百七十六岁了,你年方多少?” “小沙弥”挑着一边的眉毛,一伸手就扯了他的一根胡须在手头玩儿着。 “老身也不大,将将大出你三倍再多点零头。你若不信,大可问问旁边的小和尚,出家人从来不妄语的。” 彼时,法海禅师正盘腿坐在破庙的门前,盯着远处的云霞发呆。他觉得他们的对话无聊透了,回头扫了两人一眼,没稀罕搭这个话茬,又转回去继续看云去了。 素贞便打圆场说:“我们家这个不爱说话,你将就着吧。要不我化个原身你看看?” 土地公公一叠摆手说:“不用不用,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他前些时日并未发现这条蛇身上有妖气,靠近以后才惊觉,这个东西的道行着实不浅。再加之,她手中那道白练一抻一拉就能将个两百多岁的小妖打回原形,可见确实不是等闲之妖。 如是想着,土地公公又松了口,开始吧嗒吧嗒的说起了自己的糟心事儿。 第三十七章 叫你们老大出来 土地公公是个碎嘴,兼之岁数大了说话又有点漏风。一个本地神仙技不如人,被外来的不知是什么的妖物抢了香火供奉的故事,被他唠唠叨叨的讲到后半夜都没说完。 法海禅师望了一阵子的天儿,发现两人还在那儿唠叨呢,便自己在稻草堆里先睡下了。 临睡之前,他对素贞说:“你睡的时候记得把灯灭了。” 白素贞便将油灯往边上挪了挪,直到晃不到他的眼睛了才又继续跟土地公公唠嗑。 今日外头的风又吹的很大,破庙里的窗户纸早烂的七七八八的没了。法海禅师用自己的□□遮住了其中一个窟窿,留了处最暖和的地方给素贞安睡。 很多事情似乎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又好像很多东西还在执拗的坚持。 土地公公看这一妖一僧相处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眼见着法海禅师睡下了,便又压低了声音问“小沙弥”。 “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按说佛道本不同,妖僧不两立,怎么掰扯也不觉得这两个东西能拧到一起。 小沙弥说:“他想渡我。” “那你呢?” 小沙弥伸出一指勾了勾,示意他靠近些。 “我想睡了他。” 土地公公听后老脸吓得惨白,抖着胡子往旁边挪了挪,觉得这条白蛇吧,真的是......挺不着调个东西。 然而就是这条看着不怎么不着调的白蛇,次日清早起来以后便帮着老头收拾药神去了。 收拾的原因也很简单。 她闲得有点淡疼,又加之手头一直不宽裕。她既有本事收拾了药神,自然也有本事让镇民给她供上些肥肉荤腥,金银细软。 法海禅师对于白素贞这种,办事儿就拿银子说事儿的行为十分不喜。奈何你不去吧,她便只管一个人去,他又放心不下她只恢复到六成的妖力,折腾到最后还是得陪着。 老白本事大,心眼多,来了平陵镇之后靠着给街比邻有的小孩儿“讲故事”也能坑来吃的,何况收拾一个还没怎么成气候的妖? 土地公公说,他在小仙级里查不到那个东西的底。但是镇里每逢有带着名贵药材上路的,被抢之时总能遇上这位药神出来“显灵”。那真是一抢一个显,次次都能解人于危难。 “我们这些小仙,平日在石像里打坐悟道,要做的事儿也是不少。偶尔有人来诉事说苦,便也能帮就帮,到底没那么面面俱到。偏生这位神仙爷,哪有事儿哪到,以至于众人都觉得我土地不管事儿了,全都信奉了他去。” 白素贞见他说的一脸委屈,又扯了两下他的胡须说:“你其实就是嫉妒他抢了你的香火,对吧?” 土地公公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抬着两条小短腿跳上供桌,一脸肃穆道。 “怎会!我是因着他夺走了我在镇民心中高大威猛的形象。” 妖精里有句老话叫:道不够,人来凑。人不够,妖来绕。直白一点说就是见人下套,给人挖坑。平陵镇这些运送药材的人次次都能被救,无非是因着镇民但凡要出远门,都会来药神庙拜上一拜,妖精们想不提前知道消息都难。再者,这大山里哪来那么多劫匪妖怪?无非就是这个什么药神手里头养了几只小妖,嘴馋需要供品香火的时候就放出去演几场戏,危难之时药神再来做好人“普度众生”。 这种事儿在妖精堆里不算罕见。 白娘娘因着小半个月没吃过一顿好的,因此对于“药神”能吃香喝辣极度不满,小妖她也不去收拾,只径直带着法海禅师朝着药神殿里来了。 彼时天色尚早,刚听了三声鸡叫的平陵镇里只稀稀拉拉走出些早起赶摊子的小贩。 白娘娘同法海禅师一路行至殿内,脑壳还是光脑壳,小沙弥还是小沙弥,一只小手挂着一串圆鼓鼓的串珠,比她的手指肚都要大。 素贞来到殿内以后,也不急着叫妖精们出来,只一个纵身坐上供桌,抓起供着的猪头肉开始吃。 药神石像里的那位,本来是在打瞌睡,骤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被吵醒了。 被吵醒之后的“药神”心情自然没有好到哪里去,素贞只觉供桌猛地一阵,耳朵里便冲进来一道震耳欲聋的大叱。 “大胆妖孽!竟然敢擅闯药神神殿,偷食供品,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素贞觉得有趣,一面调转了身子去看那“神”像,一面咬着手里的肉说。 “醒了?那下来聊聊。” “药神”这方看清,面前的这个,竟是个光头光脑的小沙弥。 小沙弥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穿在身上又拖了老长的料子在地上,分明是大和尚袍改小的。跟他一块儿进来的那个,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师父还是师兄,模样生生的清清秀秀,倒像是个书生。但是小沙弥吃肉,他“师父”竟然也不管他。 “药神”窝在石像里打量着,一时又有些没主意。正待开口再吓唬他们一番之时,便见小沙弥僧袍一扬,虚空一拉,便将他的真身从石像里拽了出来。 清早的天还泛着霜清,不甚透亮的晨光顺着半开的殿门照在小沙弥的脸上,是个十分好脾气的和善模样。奶娃娃似的肉手,分明不大,力气却大的惊人,单用一只便将他整个提起来了。 小沙弥举着他就近端详了两眼,又将吃的油乎乎的另一只手在他衣服上擦了个干净,这才一把抛到地上说。 “叫你们老大出来。” 但凡爱摆谱的,受了香火以后哪里还愿意在石像里窝着。呆在里面的这只,道行也就两百多年。 小喽啰未及“他”看得这般透,偏生他又看不出这人是个什么来头,摔在地上以后转脸就喊了殿里守着的余下众妖。 素贞支着下巴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十八个。这“药神”还真当自己是被十八罗汉守着的大罗金仙了。 白素贞搭在供桌上的小短腿也跟着晃了两下,笑眯眯的说:“等下打疼了别哭啊。我可不会哄孩子。” 言罢右手在桌上一拍,药神殿内所有敞开的窗户和大门都应声关上了。 众妖只见小沙弥凌空一个翻转,手中两道白练便若游龙般随之袭来,抬手就卷了七个小妖,一股脑的撞上殿中的柱子。与此同时,一直坐在一旁闷声不响的小和尚也祭出了手中佛珠,手指一连结下几个法印,扯住剩余十一个,压制的它们动弹不得。 之后的半刻中内,十八个小妖都在被吊打,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小沙弥玩儿够了以后,又坐回到桌上,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说:“无量寿佛。” 结果被一旁的小和尚推了一下,说:“不对,无量寿佛是道门的说法,要说阿弥陀佛。” 小沙弥就老老实实的又念了句:“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打既挨够了,便去叫你们管事的来说话吧。” 小妖们都被打怕了,这会子听了这话都一个推一个的往后退着,口中小心翼翼的说。 “敢,敢问仙家怎么称呼,我们几个回去以后也好向大王禀告。” 还要名号? 小沙弥的眼梢抬了抬,慢条斯理的刮了两下茶碗盖子,喝了一口,道。 “我叫白素贞,法号:戒吃。” 说起药神庙里住的这个东西,其实是个从柳林山来的黑熊精。因着耐不住修道之苦,便想找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镇子称王称霸。可巧,平陵镇的土地是个极好欺负的,又看不出它道行几许,就安安心心的在这地界安营扎寨了。 黑熊大王的洞穴就建在平陵镇郊外的山脚下,几只小妖鱼贯而入时,他还在被女妖们伺候着吃蜂蜜。 说将起来,它也过了十数年安稳日子了,偶尔有道士和尚过来砸场子的,也都能应对自如。此时一见手下的这帮小弟都被揍了个乌眼青,气的手边的石头小几都拍碎了,扯着其中一个小妖怒道。 “谁干的?!谁他妈的敢动我的人,老子看他是不想活了!” 小妖自从回去以后便觉身后有了靠山,此时听黑老大一问,连忙添油加醋的将药神殿的事儿说了一遍。 窝在石像里的小喽啰说:“一共来了两个和尚,一个二十几岁,一个五,六岁,气焰可是嚣张的很,进来就骂咱们大王......” 黑熊精说:“你等会儿。五,六岁?你他妈的是被个五,六岁的孩子给揍的?!” 小妖说:“是啊,大王,您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凶。不光是我,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被他给揍的。跟他一块来的小和尚还只管圈着我们,真正动手的都是那个小沙弥。” 黑熊大王熊目怒视着眼前的一张张肿脸,抬手就拍了近前一只妖的脑袋。 他觉得他们没出息死了,竟然被个奶娃娃打成这样,一面大刀阔斧的让女妖给自己拿“战刀”一面问。 “什么来头,打听清楚没有?” 小妖说:“打听清楚了,据说是金山寺的和尚,法号叫什么......戒吃?” “戒他祖宗也没用!” 黑熊大王穿戴整齐以后,带着一群小妖就出了山洞。 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由自在说:“也没看见他手里拿了什么宝贝,统共就是两条白练。我看那小沙弥还有点不男不女的样子,俗名起的也娘气,叫什么白素贞。您说一个老爷们,怎么起了个这么......” “你说她是谁?” 黑熊精闻言猛地刹住步伐,扯着小妖的衣襟问:“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白,白素贞啊。” 第三十八章 黑吃黑 黑熊精是化成人形毕恭毕敬的去见的白娘娘。 殿门推开的那一瞬,他也未待上座的“小沙弥”开口,便已老老实实的跪在了殿下。 你只道白娘娘的名号在钱塘县和仁和县有些响亮,殊不知,妖精圈里谁不知道这位主子是个混世魔王? 白素贞初到峨眉山修道的时候,就一个人吊打过两百多只猴子精,称王称霸以后又将附近几个山头的“大王”都揍了一遍。 这话说起来,其实也不能完全的怪老白。她初来乍到本来就是想走修身养性路线的,奈何模样生的太好,总有男妖想要跟她成亲,也有女妖看不上她的“狐媚”。 白娘娘便统一将他们都揍了一遍,每逢逢年过节,这些东西都要拿着屯来的好货过来给她“上供”。俨然就是妖精堆里的半个女帝了。 再说白素贞的修为,一条一千六百多岁的白蟒,莫说妖精堆里千年不出一个,便是万年可曾见过几条?更兼之,她的来头也大,乃是九重天上正神骊山老母门下弟子。神仙里挂着半个仙号,妖精堆里排着尊位,蛇仙里上四门的妖主儿见了白素贞都得叫声:“姑姑。” 再试问几个妖精能拜得神仙门下?骊山老母可是正儿八经的神位而非仙籍。 妖精们没有这个脸面得见过老母,只在峨眉山头遥遥见她看过白素贞几次。据当时见过的小妖说,大意是在教导它们这位祖宗,能不能让她省点心,别一天到晚打架斗殴的? 娘娘当时怎么回的它们倒是没听清,只是自那以后确实消停了不少,除非别人再来惹她,主动出去抢山头打架的事儿做的倒是真不多了。 黑熊精未及这次是白娘娘出面收拾它,也不知道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迎来了这位祖宗,眼见着她扫了自己一眼,吓的连忙蹭着膝盖骨拧到她跟前叫了声。 “姥姥。真不知道是您来了,孙儿这儿竟是连接驾的消息都未闻,这会子才匆匆过来实在罪过,姥姥若是心里不忿,只管打孙子,孙子再不敢说一个不字的。” 白娘娘占山为王以后就得了个“姥姥”的尊号,不仅是因着辈分大,更主要是岁数大,方圆几千里的妖精都没有活得过她的。 白素贞此时听见黑熊精唤了她从前的诨名,也楞了一下,遇见什么稀罕事儿似的自供桌上跳下来摸了两下它的脑袋道。 “你是哪个山头的孙子?我现下都归隐了,不用再叫姥姥,只管叫我声娘娘就行。” 黑熊精哪敢顺着这话说,只老老实实的埋头道。 “姥姥这话说的可是折煞孙子了,您便是归隐了身份地位也还是如日中天。孙儿手下的妖不济事,未能认出您来,都是孙儿教导不利,还望姥姥海涵。” 素贞对于旧相识都还算给些面子的,更兼之黑熊精这次到底也没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儿,手指向上一抬,便将他弯着的膝盖拂稳了。 “站起来说话吧,我近些年脾气好多了,不随意打人的。” 黑熊精哆哆嗦嗦的点头称是,豆大的眼睛暗暗一扫自己那帮被揍的龇牙咧嘴的小妖。 脾气好了还打成这样? 只是黑熊嘴上没敢说,揣着一脸的谄媚凑上来道。 “姥姥近些时日在忙些什么?孙儿上次去峨眉山看您,怎么听猴叔叔说您走了?不知现下身子骨可还康健?” 素贞说:“康健,你们这么孝顺我,我自然要多活几年。我现在做和尚呢。” 白素贞这般说完,还低头让他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好像挺满意此时的模样。 黑熊精见后可是骇了一跳,砸吧着嘴说:“头发怎么没了呢?真念经去了?” 素贞一本正经的回:“念经可以修身养性,我的脾气不好,原该磨一磨的。” 一旁的法海禅师难得见她有这般见地,心里觉得很开心,嘴角正在悄没声息的上扬,便又见 她指着自己对跪在地上的一众小妖说:“叫姥爷。” 法海禅师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有一点僵硬。 妖精们山呼的“姥爷”二字,听得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头疼,又闷声不响坐回角落里望天去了。 那个背影的意思很明显:我希望你们忽略我。 白娘娘跟小和尚在一起的时间,自他主动来找她去寻许仙开始便有些年头了,因此对他的肢体语言十分熟悉,一看这是又不耐烦了,便拖着一众“孙子”进后殿说话去了。 黑熊精这次的事儿虽闹的不大,到底是将土地庙里那个矮个子老头欺负个十足。她准备让妖精们再演几场戏,让老头去“解救”镇民,还他些香火。至于黑熊精开殿做像这事儿,该拆还是得拆了。 说到这事儿,白素贞又让小妖们去请了平陵县的土地来。 可叹土地公公一把老骨头,原本还在破庙里等消息,冷不防看见几个鼻青脸肿的妖精冲进来,拖着他就说要去见“姥姥”,吓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及至到了地方,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老头的小心脏也还是突突的乱跳。 白素贞对土地公公说:“香火可以还你,你只管去“显你的灵”,药神这边不再出面,百姓便也就不会再对他神仙似的供着了。只是有一点,我帮你拿回了香火,你也要给我些供奉。镇里的人送上来的供果吃食我要一半。斋饭单供,要用没动过荤腥的锅炒。三荤三素里,荤得必须得多油星,鸡腿要过油的,可记得了吗?” 土地公公嘴上说:“记得了。” 心里却忍不住的腹诽,这不就是黑吃黑吗? 殊不知,妖精堆里的规矩很多时候都跟道上的规矩一样。不服就打,打服了再算。白素贞这次是“吞了”黑熊精的,又占了土地佬的。奈何,这里面没人能打的过她,众人就是有点小六九,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压下,按照她的规矩应承下来。 素贞又看了眼垂头丧气的黑熊精,抓着它脑袋上的一撮头发提到跟前道:“你也给我老实些,我在这地界呆不了多少时日,只是我这人认路,闲暇时又爱故地重游,若是老头又被欺负了,你知道我眼里不容沙子。” 黑熊精哪里敢反驳,连连点头说:“姥姥说的孙儿都记下了,万不敢的,万不敢的。” 平陵镇送出去的药材这次又被劫了。只是说来倒也蹊跷,这回出事儿的时候显灵的不是药神真君,反倒是久未露面的土地公公。镇民脱险以后,又连忙惊魂未定的跑来土地庙里拜谢。哪里知道,这一进庙里,就吃了一嘴的蛛网尘土,这方想起竟是许久未曾好好装点过土地庙了。 而这么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公公依旧“不计前嫌”的保佑自己,心里越发觉得愧疚,一时之间出人出力将庙宇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供奉的东西也越加丰盛。 再说素贞这边,土地公公得了好处自然就是自己得了好处,清汤寡水许久的肚皮也终于开了荤,心里那是舒服的妥妥帖帖的。这期间,她又去了黑熊洞里溜达了几次,顺便“拿”了些它近些年坑来的银子,伙食也好了,小荷包也满了,又欢欢喜喜的揣着银子拉着法海禅师逛市集去了。 平陵镇的市集,据说三年才赶得上一次,外头的说法也叫药神会,原先的时候都还是各家拿着种好的药材摆出摊子来吆喝,介时便会有慕名而来的外地客来收购一些。只是近些年,平陵镇连同长白山一带常年阴雨,山路不好走,往来的商户便也越加少了。 平陵镇的百姓不想无端废了祖宗留下的节日,便每隔三年都照旧开一次药神会,只是摆出来的东西从药材换成了罗布钗环,玉器小件儿,场面比之药神会竟也热闹许多。 这一日,素贞也拉着法海禅师赶出来凑了这个热闹。两个和尚都是统一的光头,统一的□□,实在不像是该出现在这种喧嚣红尘地的。 法海禅师也不喜热闹,又实在耐不住白素贞的作。 那真是能将土地庙都给你吵炸了顶的闹腾。 一个小和尚带着一个小沙弥去逛市集。你只看那清清秀秀的法海禅师,一脸的兴致缺缺,摊子也不看一眼。再一看咱们老白,恨不得拉着他冲到人堆里,那真是哪热闹往哪去,小和尚要不是拉着她的衣角,估计能飞起来。 法海禅师并不知道,女人对购物逛街的热情都是与生俱来的,对钗环玉簪更是爱到了骨子里。 白素贞不算一般的女子,但是她也爱玉簪,虽然她从来不会梳鬓。 白娘娘是直到冲进一个生意顶好的簪子摊前,拿了只玉钗在脑袋上比划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没头发的。 周遭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围了一圈,眼见着一个小和尚拿着拆子就往光头上插,都忍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 这其中,唯有一人没笑。便是平陵镇县令的汤与的闺女汤孟晨。 白娘娘抢走了她的簪子,真正说起来,也不算抢,无非就是素贞手快了点,汤孟晨拿慢了点。 然而长久在平陵镇内被人恭敬惯的大小姐,却将这种行为定位成了抢,当即冷着脸斥道:“这是哪里跑出来的秃驴?也没人管管吗?这集市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第三十九章 财不露白 素贞脑袋上没头发,自己拿起钗子戳了脑壳也觉得有些荒唐。汤孟晨伸手去推她,她倒是笑了。周围一路悄没声息看着她的妖精们却见不得这个,挤挤推推地从人群里跳出来骂道。 “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们姥姥都敢推!” 这就是他们这个圈里的祖宗,身上的皮比皇帝都金贵。黑熊精被素贞“拿”了银子以后也不敢怠慢,一听说她要去逛市集,少不得又配了许多“人手”去看护。 白娘娘虽说也是个曝脾气,但是很多时候不愿同“小姑娘”一般见识。她拿着那钗又端详了一会儿,笑眯眯的看着汤孟晨说。 “你喜欢,那你买。” 左右她是一时新鲜,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稀罕物。 汤孟晨哪里知道一个小沙弥还有这等排场,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这个时候,就不是东西的事儿了,那是上升到了面子的层面。汤孟晨心说平陵县那是我们汤家的地盘,我要买的东西还用得着你让给我不成?这般想着,越发来了脾气,张口又是一句。 “你算哪颗葱?还被人叫姥姥?你们家大人呢?” 法海禅师本来在神游太虚,此时听到一阵吵嚷才发现闹出了事,废了挺大的劲挤入人群里道。 “何事?” 法海禅师常年与佛打交道,佛教他净心,谨言,慎行。久而久之便干脆不说了。到了跟人打交道这里,也就是有事儿说事儿,统一的言简意赅。 汤孟晨今儿是觉得稀奇透了,先不说一个小沙弥还有“家丁”跟在身边护着,便是“带他”的大人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和尚。正待发火之际见了来人,不由又怔住了。 平陵县信奉土地,自然所奉之法为道教。平日里来的和尚也不多,堪堪也就几个脏兮兮的赤脚和尚,如法海禅师这般清隽玉雕的人物,自来是没见过的。 你看他在人群中站着,分明处处嘈杂,偏生只有他很静。舒朗的眉目俊逸端秀,配着一身雪白僧袍,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清心寡欲的出尘。他的话是在问你,却又像根本没在看你,恍若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微尘。 汤孟晨看和尚看痴了过去,站在人堆里的白娘娘可没痴,看见小和尚也进来了,实在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看中了这支钗子,但是忘记了自己没头发。这姑娘想要,便拿给她就是了。” 法海禅师闻言俯下身来看了看素贞摊开的手,上面放置的钗子做工也没多精细,只是镶在上面的一小块玉石倒是有些易趣,是个蛇形的纹路,便问她。 “你先拿到的?” 素贞说:“嗯,我手快。” 法海禅师又看了看她的光脑壳道:“买了你也不会梳。” 素贞回:“那便不买了,我现下这个光头也不配它。” 法海禅师没说话,他不太看得懂女孩子用的东西,沉默一会儿之后,突然自白素贞给他的荷包里拿出三两银子说。 “我们买了。” 又只这四个字儿,说完以后拿东西给银子,径直拉着“小沙弥”出了人堆。 汤孟晨没想到那个好看的和尚上来就把钗子给买走了,几步追上去道。 “小,小师父。你这就拿了去?” 法海禅师看着她没说话,脸上的意思摆的挺明显:买了,又如何? 汤孟晨一看他看她,脸色就涨得绯红,躲闪着他的视线说:“我,我还没应呢。” 法海禅师很不喜欢同人啰嗦,蹙眉回道:“我们先拿的,老板应了,给了银子。” 言罢也不再多留,东西又不是他们抢的,他不觉得有必要更不相干的人解释。然而汤孟晨一时又像鬼迷了心窍,明知这事儿自己也不占理,一看他要走不知怎么就急了,抬手就扯住了他的僧袍。 “小师父且等等!!” 一拉一拽之下,竟是将小和尚挂在身上的布袋扯了下来。袋口落地以后滚了两下,微微露出一小半棕红之物,看颜色倒好像是诛灵芝。 但是,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灵芝?在场的人不识货,布袋掉落以后又很快被小和尚捡了起来,汤孟晨再想往前追,又被余下众妖拦住了,口中吵吵嚷嚷的道:“你拉我们姥爷做什么?” “什么姥爷?!那人分明是个和尚,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居然也敢拦我?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这里哪有“人”管你爹是谁? “我们姥姥喜欢的就是和尚,这儿没你惦记的份儿,赶紧走啊,仔细惹恼了她,打得你爹都不认识你。” 一场闹剧将将谢幕,众人也只当白看了一场热闹,眼见着小和尚和小沙弥都走了,便也都做鸟群散了。然而,小妖里却独有一个机灵的,便是之前窝在药神相里的灰毛狐狸。它在众妖里面道行最长,因此堪堪比其余的多几分见识。 它看到了法海禅师布袋里的灵芝,那明显非凡尘浊世之物,隐隐还透着一股仙气。众妖只见它一味发呆却也不知为何,良久之后方听见它道。 “我有要事要像大王回禀,你们几个继续跟着那位姥姥。” 与此同时尚不知情的“师徒”二人正慢悠悠的往回走去,夕阳将落,落霞的余晖披在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上,将影子拉的很长。 素贞一路都在把玩着手里的玉钗,嘴角一直是笑呵呵的,忒是喜气。 她朝前跑了两步,拦住法海禅师的去路道。 “你做什么买这个钗子给我?”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至于法海禅师认真思量了许久也没有得到答案。白素贞也不逼他,继续迈着小短腿朝前走了两步,又一回身,将钗子别在耳朵上咧着一排洁白的小牙问他。 “好看吗?” 法海禅师很认真的说:“不好看。” 确实不好看,白素贞的小光头配上蛇形的玉钗,甚至有几分滑稽。 白娘娘却因着这个答案笑了,因为小和尚笑了。 归家的路人三五成群的自他们身边经过,也不知他们遇到什么好笑的事儿。只觉得一个笑的呆,一个乐的傻。迎着晚霞的一派柔光里,莫名沐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再说黑熊洞这边,火急火燎赶回去的灰毛狐狸自认为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路顺着洞门进来,竟是连通传都未等,直接疯跑进来喊了一句。 “大王!那白素贞身边的和尚,好像拿了件宝贝。” 彼时,黑熊大王正在洞中招待一位贵客,乍一见到它这么咋咋呼呼的闯进来,脸上立时就挂不住了,抬脚就踹了灰毛狐狸的胸口,大声喝道。 “没眼力见的混账东西,没看见老子正宴客呢吗?前两天就跟你们说过了,在我面前别再提那个名字添堵,你是成心送上来吃窝心脚的是吧?” 黑熊大王虽明面上对白姥姥恭敬,私下里一直恨她恨的牙痒痒。抛去白素贞从它这儿顺走的许多银子不说,单说它一个在平陵县的“神”,日子过的分明顺风顺水的好,凭什么就因着她来这儿走了这么一遭,便硬生生的给断了? 黑熊大王心里窝囊,灰毛狐狸没冲进来之前还在跟贵客唠叨这些。然而他左右是斗不过白素贞的,唠叨能唠叨出什么,无法就是倒倒委屈罢了。 然而贵客却对白素贞身边的和尚起了兴趣。手指轻轻一抬,示意灰毛狐狸凑上近前,附身问道。 “什么宝贝?说来听听。” 灰毛狐狸不是很识得眼前这位,嘴里支支吾吾的只用眼去瞟黑熊精,却见那人忽而笑了。半垂半睁的眉眼向上挑了挑道。 “怎么,你们这里的事儿我还听不得?” 话虽是对着灰毛狐狸说的,眼神却是看向黑熊精的。 黑熊见状连忙赔着笑脸,转脸对着灰毛狐狸又是一脚道。 “料你再修个百来年也是个没眼色的东西,尊主问你话没听见吗?看到什么了,照实说!” 可叹灰毛狐狸本是跑回洞里邀功的,无端挨了两记重脚,心里虽然憋屈,面上还是得规规矩矩的回。 “小的今儿不是听大王的吩咐去守着那位祖宗嘛,逛市集的时候她跟人起了点争执,小和尚进来劝的时候身上的布袋子就掉下来了。那里面的东西,因着袋口捂的严实,也没看清楚太多,只观那形态,大致是颗灵芝。小的们没什么见识,但是堪堪能瞧出那是有仙气儿的东西,一时又说不出是什么,便赶来同大王回禀了。” 黑熊精听后脑袋一横:“还他妈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那白素贞自来跟神仙有点关系,她身上带着这种东西有什么稀奇的?再者,那个和尚也是个半仙,身上带着捉妖用的法器也是常理。” 灰毛狐狸一听,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正待唉声叹气之时,却听洞中那位贵客问道。 “那东西,可有两只巴掌那么大?” 灰毛狐狸说:“应该有那么大,小的们当时离的远,也没看的太清。东西掉了以后和尚就马上捡起来了。” 黑熊精见贵客听后默了许久,心知这里头是有事儿,不觉靠近问道。 “尊主是得了什么消息?” 被称作尊主的“人”嘴角荡开一个笑意,用半指长的红蔻指甲撩了撩长发。 “我前些时日去昆仑一带看望老友,它是只成精多年的麻雀。因着是在神山附近得道,因此身份地位比普通的妖要高些。它终日也只是喜欢絮叨,那一日却跟我说了一件奇事。” 说到这里,它看着灰毛狐狸笑了一下,手掌忽而一翻,直接将它震出了洞中。左右再无闲杂,才又道。 “昆仑山的灵芝草被盗了。据说盗的当天昆仑山腰起了好大的雷云,明显是一妖一仙在斗法。老麻雀不敢靠近仙山,只模模糊糊看到天上舞着一条雪白的尾巴,倒像是蛇。我且问你,蛇妖里面能飞上昆仑山这种地界的,你还能想到第二条吗?” 第四十章 “姑侄”相见 黑熊精听了这话骤然大悟道:“你是说,白素贞去昆仑山盗走了灵芝草?!”说完以后,又是猛地一拍身边石案,义愤填膺道:“亏她还道貌岸然的说我白吃百姓的香火供奉,自己倒跑到昆仑山偷东西吃,这不又平白让她多了好几百年的修为?!” 尊主摇头道。 “不太像。依照白素贞的脾气秉性,若是单为自己根本无需冒这个险。我可是听说她离开峨眉山是受了观音大士的点化,至于她身边的和尚,也不是无端冒出来的。两人似乎是要一起渡一个什么劫。她渡完劫后就可飞升了,何必在这个当口惹出这种事端。” 所以说,谣言这种东西都是听不得的。若是白娘娘知道,自己当初生拉硬拽的被菩萨和小和尚合伙“暗算”去找许仙,会被世人传成“点化”。必然要立传著书一本,好好倒一倒苦水。 只是此时白娘娘尚不知道外头给她安了这么一个“美名”,黑熊洞里的这位贵客在乎的显然也不是她是否真的是被点化。 它的主意,全在那株长在仙山福地的灵芝上。 众所周知,仙山上的东西自来都是妖精们趋之如骛的佳品。便如瑶池仙境上的一捧仙水,蟠桃会上落下的一颗桃核,再或者佛祖灯里的一口灯油,都能让咽到肚子里的妖精少去几百年的苦修。又遑论,昆仑仙境里长出来的灵芝? 黑熊精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此时听了尊主的话也明白出它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若说拿着这个东西的是旁的小妖倒也算了,那人可是白素贞。你只见过她抢旁人的东西,何时见过旁人抢她? 黑熊精实话实话道:“我没这个胆子,我也打不过她。她一个一千七百多岁的老妖精,我这还没等挥我那黑风刀呢,估计就得给我拍零碎了。” 尊主听后瞟了他一眼,冷哼道。 “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我敢这般说,自然有这般说的道理。白蛇三月脱皮,脱皮以后法力都要恢复一段时日,我推算过老麻雀说的那个日子,大致就在那几天,想来白素贞现下只有不到六成妖力,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带着诛仙草在平陵镇这种地方逗留?” “您的意思是,她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黑熊精又豁然被开了窍,一面说着一面给贵客斟了一杯酒道:“只是,现下还不知道白素贞的虚实,万一她的法力突然恢复了。” “那就先下手为强!” 尊主突然出言拦住了黑熊精的话,掩在衣服之下的蛇尾也随之摇晃了两下。 “我前些时日刚恢复完全,正是妖力大盛之时。纵是白素贞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这儿又不是她的峨眉山,还有许多猴子给她差遣不成?” 同属蛇妖一门,没人比它更懂,何为它们的软肋。 这诛灵芝,它拿定了! 白娘娘是在次日傍晚接到黑熊精的邀请的。 那日的土地庙里可真是热闹,呼啦啦的来了一群的小妖,七嘴八舌的诉说着它们大王为了给娘娘张罗这顿宴席废了多大的功夫。 为首的灰毛狐狸说:“姥姥难得来咱们这边一次,未能及时迎驾我们大王已然是愧疚了好些天。若是还不给我们这个机会孝顺一番,只怕姥姥走后大王都夜不能寐了。” 素贞那时正坐在土地公公的供桌上摆弄手里的玉钗,听了这话以后扯了小妖的脑袋过来说:“你这嘴巴,倒是比我峨眉山那些猴崽子还机灵些。只可惜我现下正做着和尚,对荤腥肥肉也没了那么多惦记。替我谢过我孙子,要请,等我“还俗”了以后再吃不迟。” 灰毛狐狸听后连连哀求:“姥姥可怜可怜小的吧,咱们大王临出门时千咛万嘱咐让小的一定请到姥姥。您若是不去,只怕小的身上的这身皮都要脱下来一层。” 素贞闻言倒是认认真真看了它的皮毛,娇笑道:“那敢情好,脱下来以后记得告诉我一声,正好给我做条狐裘披肩,冬日里穿着也暖和。” 灰毛狐狸整张脸都垮下来了。它今日接到的就是必须要将白素贞“请”到洞里的命令,要是请不到她去,估计脱的就不只是身上这层皮了。正急得满地转圈之时,忽然惊见外头的天变了,沐着赤红晚霞的天际来势汹汹的压下来一团浓黑的乌云,遮天蔽日的将小庙盖了个通透。 原本呆着院子里愉快的挖土,准备种几株小花进去的土地公公也被这场景唬了一跳,眼见着院门一开一合冲进一行妖来,石像都来不及回,直接就地钻到土里去了。 黑熊精率先走进将庙门推的大开,又鱼贯而入几只小妖,而后俯身跪地一请,真正端着身份的原来在后面呢。 只见浓黑层云中,六只小妖伴着小心抬着一只轿撵飘忽而至,轿撵四面透风,四角都垂着黑纱,那人就坐在朦胧轻纱之中不动不笑,很有一些身份排场。 白娘娘对它们这些排场正眼都不瞧一个。一只脚还悠闲的架在供桌上,正打算迎着光照照手里玉钗的通透劲儿。没照出来,这方想起外头的天被进到屋里的这群乌烟瘴气的东西给遮住了,便指着黑熊精的方向动了两下指头道:“挡着我的光了。” 言罢也不待他动作,手腕自下而上灵巧一翻,掌风向外一震,天边密布的乌云瞬间又散了个干净。 再说黑熊精这边,本来是觉得有“尊主”壮胆便不用惧怕白素贞的,因此进来之时才未对她行礼。此时见她还是如此清闲自在之态,不免又有些慌了,眼见着天边乌云散尽,膝盖又习惯性的一软,在地上跪了个结实,低眉顺眼的喊了声:“姥姥。” 白素贞没说话,只笑看着黑纱轿撵上的人。撵上的人也似刚醒,两人遥遥对视着,分明中间隔着纱,却又好像能将彼此看得十分清晰一般。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自外头看花看水的法海禅师却在这时“归了家”,他眼见着庙里挤挤挨挨的这群人,眉头不觉蹙起,那是真不喜欢“热闹”的。 他见“人”多,心情就不是很好,进来以后就拿了自己的蒲团往角落一摆。有妖精站得离他太近了,他便推一推它,直到给自己腾出一块相对满意的位置,才又盘膝坐下捻着佛珠做晚课。 庙中对视的两人依旧含笑对视着,最终还是撵上的“人”先拜下了阵来,恍若如梦初醒一般捂唇笑道:“哎呀,怎地没人叫醒我呢,倒是让姑姑等了我这侄女儿许久。” 这般说着,又连忙自撵上飘下来,脚下轻如雁落,随着曳地的黑底长裙划出一道凌冽妖风。风落,裙方落下。 素贞一直笑眯眯的看着,脚下也是一个轻点,飘然落地。众妖只见她灰色僧袍疏地拖长,衣袍的颜色也逐渐转淡,化为一身月白纱裙。如瀑的青丝自头上一路蜿蜒至小腿处,再转身时已是化回了她得道时的本尊模样。 她将手里的玉钗松松插在鬓上,另一只手又化出一面铜镜揽镜照了照,似是十分满意。半启的朱唇娇媚一弯,对黑衣女子道:“响尾,许久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响尾是蛇妖上四门的护法,蛇妖妖主称素贞一声:“姑姑”,那是辈分摆在那里的。响尾的辈分没有妖主高,原不配称白素贞“姑姑”而该叫“姥姥”的。只是她自恃道行也有一千两百多年,自来不肯唤那声“姥姥”。 白娘娘脾气虽不好,却显少同旧相识里这些没直眼的一般见识。便是如此时见她这副模样,也还是灿笑由它。 响尾却只觉那笑容中隐含嘲讽之意。 说将起来,她们的岁数本未相差几岁,原本都是在一个山中修炼的蛇精。有一日白素贞病了,响尾出去给它找草药吃,却不知怎么骊山老母突然在这个当口造访了它们的洞府,还收了成日只在洞里玩闹,不学无术的白素贞做徒弟,一跃便将它的修为提了五百多年。 响尾一直记恨了此事许多年,心中一恨白素贞生病时自己无端好心去采了草药,二恨她得道入仙门时不肯在老母面前提携它。若当初病的是它,是不是两人的命运便会对调了。 这般臆想嫉妒多年,竟是上升到,白素贞现下所得到的一切都该是自己的执念。 殊不知,不论那日是谁在里谁在外,骊山老母收的徒弟都只会是白素贞。那是她们两个人的缘法,只是各中因由不方便同外人道罢了。 平起平坐的“同辈”突然成了“姑侄”,让响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然而她也知道此时不宜动手,听了白素贞的话后面上也跟着一笑,迎着她走过去,亲热的握住她的手道:“姑姑这话可是折煞侄女儿了,侄女儿住的山头只跟平陵县一山之隔,您来了以后却只管知会了黑熊那夯货,却没人来通知我。可见是嫌弃侄女儿笨嘴拙舌,不待见我了。” 响尾的话句句说得亲近,语气用得字字娇嗲,听得素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素贞自来知道做些表面功夫,便也顺着那话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本来是想可一个人坑的,如今你送上门来给我坑,我自然也却之不恭。一会儿让小妖们去你洞里给我拿些银子。钱塘县的房价便宜,正好我再买两处留着养老。” 第四十一章 从姥爷到姑父 响尾从幼时认识白素贞就知道她不要脸,没想到老了以后更加不要,此时见着她脸不红心不跳的问她要银子,嘴角抽搐的差点昏厥过去。口里的信子绕了许久才生生咽下这可恶气,笑眉笑眼的说:“姑姑要的,侄女儿便是没有也得想法子弄到。只是咱们姑侄两许久没见了,原该好好坐下来叙一叙旧。今日我就狗胆做个主,邀姑姑去我那儿吃顿好的。” 素贞说:“不去。我懒得动弹。” 响尾明知她有这一说,又捂唇笑道:“生怕您老人家不赏脸,那就摆在黑熊那儿?它的洞府离得近,走几步便到了。” 响尾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去瞄黑熊精,结果黑熊还吓得傻跪在那里,不觉暗地里踹了它一脚道。 “夯货,你怎地还痴了?还不过来求求你姥姥?” 黑熊精便一遍一遍的跪地磕头,心里七上八下的跳个没完。 它觉得这一黑一白吧,都是难伺候的主子,心里后悔死了蹚这趟浑水。想它一个七百多年道行的东西,跟人家千年圈混个什么鬼,真动起手来估计它那洞府都得给“拆”没了。 黑熊精跪地磕头,跟来的一众妖精们也跟着磕。响尾带来的妖物也不少,院里院外堵了个通透。明面上看去,都是诚心在“请”她,然而这“请”的方式又是个只得进路难得退路的。素贞心知这场架是躲不过了,响尾如此步步紧逼,自然也不是单纯的奔着二人的“恩怨”来的。灵芝自从露了白她便有这个意识,只没想到这帮妖的消息真有这么灵通。 左右是自己一时玩心惹出来的祸事,白素贞索性也不再多说了,只迈着步子走到法海禅师近前道。 “我去外头吃个饭,一会儿就回来。晚饭你便让土地佬给你张罗吧?” 响尾一见白素贞要护和尚,连忙几步拧上前来道。 “哎呦,这怎么还留姑父一个人在家呢?我们那儿可预备了斋饭,单用新锅炒的,保证一点旁的油星都不沾。姑姑只肯一人享乐,是怕姑父到时候管你吃酒不成?” 响尾现下不知道灵芝到底在他们两个人谁身上,要“请”,自然就一并“请”了。 白素贞道:“他管是不管,只不爱凑热闹,你们说了请我怎么还打起了他的主意?” 响尾也跟着打太极说:“我们哪里敢惦记姑父,都知道他是您的人,这不是觉得大家难得一聚嘛,断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不是。” 白娘娘似笑非笑的盯着响尾,响尾也笑看着白素贞,正待剑拔弩张之际,一直闭目打坐的法海禅师却站起来了,他对响尾说:“叫我法海禅师。” 响尾被小和尚突如其来的一句说愣了,瞠目结舌的不知如何接话,就见他隔着衣服拉住了白素贞的胳膊,一面朝着庙外走一面道:“有馒头和青菜就行。” 素贞的胳膊因着骤然落在腕上的温暖顿了一下。 她知道响尾这次是打定了主意要闹上一次,宴无好宴,她的妖力还未恢复,本是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此时被小和尚一拽,不觉又愣了神。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第一次推开了他的手说:“你去做什么,那里面吵嚷的很,妖精吃饭自来都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你哪里看的惯。” 法海禅师安安静静的再次抓回了她的手腕:“不看便是了。” 而且,白素贞在府里跟小灰它们也是这么吃的。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习惯了它们这种吃法,还是习惯了陪着这么吃的“人”。 白素贞是蛇,蛇的体温常年都是冰冷的。 小和尚是人,人的手掌常年都是温暖干燥的。 白素贞很少去碰人的身子,唯一乐此不疲去逗弄的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她很享受那只手掌下的温柔,享受到,她推下去,他重新再抓上来时就舍不得再甩开了。 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你对我这么好,是因着你我共同渡劫的这份缘分,还是动了旁的心思? 但是小和尚看着她的目光太过坦荡,以至于白素贞想偏了一点,都会觉得对不住他这双眸子中的纯粹。 她对他说:“那你得拉着我的手,黑熊那孙子的洞府路难走的很,我要是摔了,你得扶着我。” 法海禅师当没听见,隔了一会儿才道:“不拉你,也不会让你摔。” 他说的是认真的。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被一众妖精簇拥着,去了黑熊精的洞里。 诚如素贞所言,这妖精的夜宴自来是满耳吵嚷,遍地嘈杂的。 素贞上座首位,法海禅师便坐在她的右手边。响尾在左边“陪客”,黑熊精只能跪着,端着只小碗在小妖席里等着。 黑熊精还是觉得窝囊,兼并还有些害怕,酒是一碗一碗灌进嘴里,是不是好滋味却是品不出了。 法海禅师在金钵里装了些大米饭,就着妖精们端上来的斋菜慢条斯理的吃着。他的吃相一直都很好,是个极有教养的大家公子的模样。筷子从不会跟碗“打架”,咀嚼的时候从来不跟人攀谈,便是有人同他讲话,也会完全咽下以后才回。 素贞一边执着桂花酿一饮而尽,一面呐呐的想,若他没着这一身僧袍,也会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爷。有好的家世,好的德行,好的学识。 她记得,他入佛门之前还是翰林出身。 而这么好出身的法海禅师,若是没当这个和尚,只怕也不会走进峨眉山,也就更加不会认识了混不讲理的白素贞。 所以说缘分,还真是这个世间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身边的响尾还在劝酒,勾起的眼尾带着妖精的骚,身段挂着蛇身的媚。那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儿的,只可惜美的太过风尘气太过贪食人间烟火,眉宇间虚藏的狠厉也不自觉自那双眼睛中若有似无的透出。 她问白素贞:“姑姑觉得我们这儿的菜色如何?侄女儿可是带着小妖们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烧制好的。” 白素贞说:“挺好,只可惜我向来不喜鸿门宴,因此吃在嘴里便觉这味道有些差强人意了。” 响尾听后捂着嘴角笑道:“姑姑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这宴还能吃出什么旁的味道不成?我们又不知道鸿门是哪家酒馆。” 素贞便一本正经的回:“你多读些书吧。鸿门宴的意思是,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摆出的不坏好意的饭。刘邦和项羽你认得吗?啊,你肯定是不认得的,你都不识字。” 而不识字的响尾再次被白素贞气的脸色铁青。 她觉得她就是故意在羞辱她,长袖之下的红蔻指甲被她转的咔咔作响,咬牙切齿道。 “姑姑自幼时便能识文断字,我们这些浊物哪里比的上?!” 素贞笑答:“可能你们修行不够吧,多悟几年大概就懂了。” 白素贞言罢将酒盏一放,懒洋洋的靠在长几上侧头去看响尾,轻轻吐出两个字:“倒酒。” 响尾执着酒壶的手僵硬极了,缓慢的给她斟了一杯推过去道。 “那姑姑也该带着我们长些见识。蛇妖上四门里,自姑姑得道便一直尊您为祖宗,连妖主都要让您七分。您是不是也该提携提携我们?” 素贞心知这是要奔正题了,也不打断她。 响尾便拧着身子又往她近前凑了凑说:“前些时日,昆仑山上丢了一诛灵芝。据说是被一妖一僧给抢了去,南极仙翁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天上的惊雷是一道一道的往下劈,愣是没劈着一下。侄女儿听后很是琢磨了些时日,这妖上昆仑自来是死无全尸的,谁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神仙面前安然无恙的回来,琢磨许久方明白了,这定然是姑姑上了仙山。” 响尾暗自观察着白素贞的脸色,发现如常,又继续道:“咱们这些妖里,能拜在神仙门下的,千年只得一个白素贞,侄女儿今次说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想让姑姑交出灵芝让大家伙开开眼。姑姑当初是在老母跟前一日得了五百年道行的妖,如今又得了这等好东西,是不是也该让我们底下的人,也尝尝鲜了?” 妖洞的门随着响尾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悄没声息的关上了,席下嬉戏的妖众也逐渐停下了彼此之间的推杯换盏,暗暗幻化出了利刃。 白娘娘依旧若无其事的吃着酒,直到喉咙里缓缓流进那一缕甘醇佳酿方放下了杯子,轻哼道。 “小楼昨夜又吹风,不吹东风吹北风。人冷衣薄瑟瑟抖,只恨老天喜降风。这缘法上的事儿谁说得准?骊山老母要收我,我便是上吊,跳崖,跳皮筋也还是我。人自有嫉妒之心便多了执念,你看你现在见天穿得跟个黑寡妇似的,不仅暴露了低俗的审美,兼并心丑面恶,你倒退一千年前也是条好看的蛇妖来着。” “白素贞!!” 响尾气得拍了桌子,双目圆瞪的恨不得立时吃了她。 素贞说完便也随手将那酒杯抛了,白青瓷盏在石洞的地面上滚了两滚,啪嗒一声,撞在黑熊精的桌子角上碎成了两半。 第四十二章 响尾你大爷的 黑熊本在发呆,此时听到杯盏坠地以为是打起来了,着急忙慌的化出手中黑风刀,抬着刀柄就要向前冲去,结果抬头一看老白在看她,又吓得站住了,口中哆哆嗦嗦的说道:“白,白,白素贞!” 白素贞怎么了?他又说不出来,只一味的将黑风刀挥了两圈,刮秃了身后灰毛狐狸的“头发”都不自知。 白娘娘晃荡着脚上的小白鞋懒洋洋的在座上看着,笑得还挺开心,眯缝着一双剪水似的眼对黑熊精说:“我的儿,都敢叫姥姥名字了?” 黑熊说:“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他从前被白素贞收拾过,收拾的还挺惨,以至于看见了她就跟老鼠看见了大猫,心里再恨她也还是胆怯。 素贞顺了两下发间的玉钗说:“别慌,名字本来就是让人叫的。今日不光你能叫,你身后的这一众东西都能叫。只是我自来不喜那些不懂长幼尊卑的人,叫完了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初晨的太阳,便看我的心情吧。” 黑熊精本是听了响尾的挑唆,得知白素贞妖力不足六成才敢冒这个险的,此时见她从头至尾淡定自如,生怕响尾推算错了时限,一时半会儿又吓得半天不敢动作。 响尾早知黑熊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眼见着它被白素贞唬的不敢上前,只能自己率先动手。长裙之下的双腿忽而变作一条黄绿色的长尾,尾端厚厚的一层角质环,拧动之下便是一阵恍若刀尖刮过石板的巨响。 响尾蛇有剧毒,蛇尾锋如利刃。但见她尾端猛地一甩,一面对着白素贞扑来一面怒道。 “白素贞!老娘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素贞一见它化了蛇身,当即也祭出了自己的雄黄宝剑。手腕剑花一挽,直朝响尾七寸攻去。 响尾此时化成了巨蟒,山洞内也因着骤然化出的这条巨物剧烈摇晃了起来。 黑熊精心知自己的洞穴怕是保不住了,索性也跟着破罐子破摔,提刀直奔法海禅师而去。 响尾之前知会过他,“开宴”以后她会死死牵制住白素贞,黑熊便去小和尚那里夺灵芝草。 黑熊精只道这和尚是个半仙之体,到底道行还浅,便只带了四五只小妖围了上去。 彼时,法海禅师还在吃饭,金钵里的米饭只吃了两口不到。正不知如何处置才不浪费粮食之时,正见几只妖物对他冲来,便抬起掌风将钵中的大米震起,塞了好些口到它们嘴里。 妖精们被大米饭打了个晕头转向,再一看那和尚,哪里是好相与的。手中佛珠一出,立时拍散了好些妖的元神。 黑熊精怕白素贞却并不怕和尚,眼见着自己的“兄弟”被揍的那样惨,熊目一瞪挥舞着黑风刀便朝着小和尚砍去。 洞内一时混乱不堪,众妖一拥而上只管陪着黑熊精冲锋陷阵,白娘娘则同响尾斗的难舍难分。只听洞中骤然一声炸响,山洞应声而裂,是白娘娘也化出了蛇身,同响尾斗起了法来。 法海禅师担心素贞有事,也紧跟着她的蛇身跃出,怎奈黑熊一直在他身后穷追猛打,一时又脱不开身。 再说素贞这边,妖力却是不如鼎盛之时,幻化成巨蟒已然耗尽了许多妖力。反观响尾刚刚恢复完全,正是十分得意之时,眼见着白素贞只拖着它在地上打,心知她定然是上不得天。蛇尾忽地跃起在它的蛇头前虚晃一招,又在她错身之际猛然一个翻转,卷住她的蛇身就要往天上飞。 白素贞看出它的用意,就在响尾紧紧圈住她蛇身的当口又迅速化成人形,灵巧的避开了她的攻势。 响尾哪里肯就此罢手,蛇头俯瀚而下露出两颗尖利的毒牙,直朝她的身形而来。 响尾的速度奇快,毒牙只肖一寸便可将白素贞的脖子咬碎,眼见便要得逞之时,又猛然被一道金光狠狠击中,蛇身也跟着在空中受到一记重创,狠狠摔下地来。 法海禅师祭出了金钵。 响尾未及小和尚手里居然有仙家法宝,但见那钵高高竖起,竟是要将它收进钵内,整个蛇身都是一震。 响尾的蛇躯随着法海禅师口中法咒渐快,明显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剧痛,几乎淬断了它的元神。也正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在同法海禅师斗法的黑熊精见状连忙跑来护她。 哪里想到,响尾当下便卷起尾巴将黑熊抛到了金钵之内。随着黑熊精一声痛苦哀嚎,金钵缓缓落回了法海禅师手中。响尾眼见着黑熊瞬间被化进钵中,吓得一条蛇尾焦躁乱摆。 她不知道小和尚的钵里只能收一只妖,硕大的蛇身也不敢再朝前靠近,只蜿蜒在地上盘成一团,以老树为掩体静观其变着。 众妖一见黑熊精被收了,也吓得六神无主起来,一时围在三人之外也不敢再向前逼近。 素贞因方才受了些伤,此时精神已有些不济,只用雄黄宝剑强撑着大半的身子对响尾道。 “斗也斗了,闹也闹了,黑熊救你你倒是狠得下心将它甩到钵里,可见这些年你的心也跟着这身儿衣服变了颜色了。你知我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只是你我毕竟在一个山中修炼过,你又是蛇仙上四门护法。我今日便卖妖主一个面子,放你一条生路。” 响尾不知白素贞话中虚实,但见她一直大口喘气便有些想乘胜追击。奈何方才的金钵威力实在可怕,她的蛇身也被金光重创,若是强行拼命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只是就这么被白素贞几句话吓走了,响尾又觉得不甘心。 周遭的一众小妖还在傻乎乎的站着,不敢动,也不敢上前。响尾的眼珠在眼圈里转了两转,突然对着白素贞笑了,说:“那便多谢姑姑了。” 话毕蛇身随之一转,竟然真的朝山下的方向而去。 白娘娘一直暗中戒备着,她不相信响尾会这么轻易的走了,果然见它蛇尾疏而一卷,竟是将近旁小妖卷起数个,猛地朝金钵扔来。 法海禅师只得化掌为印,以钵相迎。金钵金光乍现,却是只攻不收。小妖们的道行浅,碰上金钵便瞬间被散了道行。响尾一见果如心中料想一般,这东西只能收一只大妖,蛇身紧跟着拔起数丈之高,再次向白素贞攻来。 两妖一僧再次扭打成了一团,妖法斗得天地变色,惊雷碎雨佛光混成一处,震地山间碎石都滑了个七零八落。。 响尾其实也已受了重创,却一门心思只要强取那灵芝。 她这次是孤注一掷了。 灵芝草乃是仙界灵草,吃一口就能长百年道行,只要它能存下一口气力吞下去,不怕妖身恢复不过来。这般想着,响尾的妖法使得越发凶狠了,一面瞅准机会袭向小和尚,一面对余下众妖道。 “都愣着干什么?百年道行的妖吃了灵芝草都能白得千年的本事,今日这一株,谁有本事拿到便是谁的!” 响尾的一席话正中众妖私心,没有任何一只妖愿意常挨苦修白给他“人”做喽啰。原本僵在原地的妖众又似打了鸡血一般,疯狂朝着素贞和法海禅师两人冲来。 白素贞见响尾拼了命,只能咬牙再次幻化出蛇身与它缠斗到一处。法海禅师也同时催动金钵和手中佛珠重击响尾。然而蜂拥而至的余下众妖也都杀红了眼,法海禅师一面需护住灵芝一面要看护素贞周全,实难兼顾。 这就是一场十分艰难的僵持战,料你本事再厉害又如何挨得过一波又一波的众妖? 法海禅师只听素贞闷哼一声,竟是被其中一只妖物用长戟刺穿了蛇身,蛇身扭动两下,再也支撑不住,当即幻化回人形落下地来。 法海禅师当下金钵也不管了,一个纵身稳稳接住素贞,紧接着就地一滚抬掌就震碎了小妖的元神。 响尾等得就是他这一瞬间的失神,就在金钵无人催动降下的那一刻,骤然抬起尾巴猛然向他二人拍来。 响尾的蛇尾常年存留着脱皮所剩的角质,尾端不仅利如刀刃,更含有剧毒。这一记拍下,那就是一招毙命。 响尾以为自己赢定了,然而就在她的蛇尾将要落到他们头上之际,身体却疏地腾空,被一条通体碧青的蛇尾卷到半空,重重扯着它的蛇头撞上了一旁的山涧。 山间碎石四溅,响尾被这一记重击打得元神都晃了两晃,再抬眼一看四周,竟是不知何时自空中落下了许多小妖。 这次的妖,来的都不是道行浅的“便宜货”,她甚至看到了白素贞洞中那只跟了她九百多年的猴子精。 众妖落地之后纷纷围住她的去路,手中利刃妖光阵阵,道行最浅的也有五百年。口中更是随了白素贞的秉性,张口便厉声骂道:“cao你大爷的响尾!敢动我们娘娘!老子们今日要扒了你的皮!!” 响尾认得,那些都是白素贞山头的亲卫,是自她入峨眉山苦修以来便一手带起来的妖。 妖众中,只有为首一人并未说话。 他穿着一身青衫锦袍,手持碧青宝剑,长发只用一支玉钗半梳着,端的一身的懒散之气。 他的身子骨好像还不甚好,摔了她以后便化回了人身,倒好似真废了很大的气力,一面剧烈的咳着,一面睁着一双风流浪荡的桃花眼打量她。 绣着四月桃花的白帕被他叠成方帕捂在嘴边,缓缓掩下口中剧烈的咳嗽声道:“这个美人儿,够重的啊。” 第四十三章 无常二爷 素贞一见青宴等人来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强撑了许久的妖力郁结于胸,终是咳出了一大口妖血来。急得一众“亲卫”一叠连声唤道:“娘娘!” 白素贞没了力气,便缓缓在石地上趴伏着缓了一会儿,再抬眼看看手底下那群亲卫焦急的脸,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拧了两下脑袋,问一旁的猴子精:“你怎么来了?不跟我吵了?” 猴子精哭的泪眼婆娑的说:“换季了,我怕娘娘身上不舒服便给您送衣服来了。” 三月蛇脱皮,白素贞或许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换衣服”,伺候了她百年之久的猴子精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猴子精当初同白素贞分别之时,虽然也唠叨过她的不好,然而两人都是过命的交情,过了一段不用修山洞的日子之后,就跟山里的石头精一起愁眉苦脸起来。 它们有点想娘娘了,便只身背着包袱去了钱塘县探望白素贞。未及听看家的青蛇说,她去了昆仑神山多时未归,心里一推算日子便知这必然是出了事。两妖又转脸上了峨眉山,带了一众亲卫出来寻她。果然几人飞至平陵镇一带发现有人斗法,立时便冲了下来。 猴子精说:“娘娘,小的们来晚了,您受苦了。” 白娘娘撑起半边身子捏了两下它毛茸茸的爪子。:“这不还没咽气儿呢嘛,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猴子精听后就只管哭,倒是青宴比它头脑清醒些,几步上前探了探素贞的元神,又反输了些妖力给她才道:“还好,该散都没散呢。” 白素贞见他嘴角挂着的笑容有点幸灾乐祸,不由挑了他的下巴拉到自己跟前说:“你莫不是也掐着日子来的?一个月的时限可是要到了。” 青宴闷笑了两声,将她杂乱的长发顺到耳后,抚着一缕青丝道:“我只说想你了,你信我吗?下次将头发绑起来再动手,无端糟蹋了这头好东西。” 素贞仰头,疲惫的瘫在地上笑答:“青爷真是讲得一嘴讨喜女人话,若有下次,你便帮我绑吧。” 响尾知道大限已到,眼见着白素贞的兵全到了,蛇身忽而化成人形便准备趁他们说话的当口悄悄逃走。 却不想,脚下刚迈出半步,便见才刚跟素贞闲聊的青衣公子瞬间挡在了自己身前。 他还是那副风流惫赖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响尾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咱们还没亲近完呢。” 响尾见他似有调戏自己之意,又见他只有七百年道行,自己虽然身受重伤倒是可以拼上一拼。便忍着身上的疼痛朝前蹭了两步,挺着胸脯笑道。 “公子想聊什么?” 青宴摸摸鼻子说:“都行啊,我有时候挺随意的。” 响尾一听这是有戏,便四顾了两眼,娇羞回道:“那得找处僻静地方才好聊。” 青宴似是也起了些兴致,就近俯身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 “唔......鼻梁矮了点,嘴唇薄了点,眼睛倒是不错,可惜睫毛又太短。” 青爷眼稍一挑,摇头笑到:“算了,不和胃口。” 这一笑,又带出了一阵剧烈的咳。然而青宴手中的长剑可拿的极稳,就在响尾怒极再要发声之时,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的妖骨。 妖骨就相当于人的死穴,人刺死穴会死,妖刺死穴却只会生不如死。 响尾疼得整个蛇身都扭曲成了一团,双眼升腾出的妖气几乎要从眼球中爆了出来。将她折磨成这样的男子却依旧闲适,一面侧头看着一面道。 “莫叫了,仔细伤了喉咙。” 青宴的狠,从来不藏在眉眼里。 钉住响尾以后,猴子精又冲过来问他,其余众妖该作何处置? 青爷漫不经心的擦了两把手上的妖血,随手将帕子丢到地上道。 “灭了吧。” 众妖得令,立时围向余下众人。 素贞却只看着一旁的小和尚出神。 她见他在放空,也可能是累极了在歇乏,套在身上的僧袍早已脏成了一片,挂在身上显得身形都单薄了许多。 青宴说把妖都灭了,他没有吭声,只是眉头几不可闻的蹙了一下。白素贞知道他未必想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就在众妖手起刀落之时,懒洋洋的说了声:“都捆了吧,带回去让和尚化着玩儿。直接咽气儿了有什么意思。” 猴子精听后楞了许久,猴眼瞪得挺大对素贞说到:“娘娘您是不是转性了?怎么自从跟法海禅师走了以后,性子都比从前仁慈了?不过这样倒也好,显得人都端庄了,气质也......” 猴子精“出尘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素贞捶着发疼的膀子加了一句:“给老子全部揍到只留一口气儿!打我?揍的它祖奶奶都不认识它们!!!” 青宴似乎早料到是这个结果,靠在一旁的老树边儿,无声的弯了一下嘴角。 老白原来喜欢呆和尚啊,真新鲜。 黑熊洞里的那几个妖怪,本来也没剩下几只了。被白素贞手底下的“亲卫”们揍得鼻青脸肿以后,统一用一只大筐装了进去,带回去给法海禅师化着玩儿。 大妖们回去的法子自然也不可能用走的,都是会飞的带着不会飞的。白娘娘难得也尝试了一次被人拴在腰上带着飞的感觉。 那滋味,真的是十分不爽。 青宴带着法海禅师和素贞飞,白素贞又实在看不得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得意,对着他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眼,眼仁都差点翻不回来,也着实正正经经品出了法海禅师当初不喜欢被她带着飞的心情。 实在是太!嘚!瑟!了! 青宴的天上功夫很稳,估计是顾及着白素贞身上有伤,因此并未做出故意带着她往树上撞树叶的事情。 他承认自己这次出来并未为了找白素贞,就像白素贞去昆仑山盗草,也不是单纯的为了替他抹去那条伤人性命的罪孽一样,两人都是各取所需。 他若不找来,腕上的法咒发作了,受罪的还是自己。 青宴有的时候也在琢磨,白素贞到底算自己的什么人呢?若说是仇人,她算一个。因他限制了他的自由,若说真有多大的仇怨,她倒也没亏了他,自他跟了她便将白蛇令给了他,不然他也没有本事能调动的了她的亲卫。 只是这女人向来粗俗,以至于青爷多数时间都很看不上她,眼见着到了钱塘境内,才同她说了一句:“五鬼在家守着孩子呢,你抓稳了,快到地方了。” 而在家老老实实看孩子的五鬼,此时却正急得团团乱转。 法海禅师走的时候便将许仙的元神稳得妥妥当当,除开他们离开的大半个月,再将将撑足半月都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许仙的元神是护住了,生魂却难撑得太久。许仙的肉身早在三日前便咽了气,进入了一种身死魂僵的状态。 说到许仙现下的情况,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死了。只能说是进入了一种强行封闭的状态,只等着昆仑灵芝到了便可续命。五鬼日夜轮番守护,有妖来,不怕,白府本来就是个妖精窝。有鬼来,那更不怕,五鬼算是鬼里头的祖宗,来了也是送上门给它们吞。 只是这次来的,是黑白无常。 五鬼吓得魂儿都快飘散了。 小灰是只妖,不太懂这里头的道道,但一见来人是地府里的鬼官便知这事儿要不好办了。连忙带着几只小妖冲出来说道:“两位官爷是有啥事啊?我们娘娘这会子不在家,要不等娘娘来了咱们再聊吧?” 黑白无常自来收鬼不收妖,此次过来也是直奔许仙魂魄而来,不想竟让他们撞见了一直被地府通缉的五鬼,索性连同六“人”的魂魄一并勾了,又对拦住它们的小妖喝道。 “我们兄弟二人只管鬼神,不问妖道,若不想我们取你等性命便速速让开,莫要妨碍我们办公!” 小灰心里是很怕的,但是青宴说这是娘娘的吩咐,万不能让许仙的魂魄离体。再者,这些时日也都是它在看护着许仙和玲花二人,对这兄妹两个也早有了感情。许仙的魂魄要是被勾走了,便是连昆仑山的仙草也救不得了。 小灰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有一些执拗,眼见着黑白二人便要勾魂离去,急得脚丫子一连在地上跺了好几下,强撑着胆子追上来说。 “两位大哥!!!!.......你们!!.......吃完了饭再走呗。” 黑白无常哪里有时间听它在那儿碎碎念,见她一直张开双臂在那儿拦着,便抬起手中哭丧棒直接对着它的面上挥了过来。 小灰不敢碰对方的法器,生怕会被散魂,只能一面躲闪着一面吩咐家里兄弟姐妹都去拦着。 小妖们心知也斗不过黑白无常,便纷纷扑倒死死抱住对方大腿,搂得亲舅老爷似的对黑白无常说。 “二位官爷再等会儿呗,我们娘娘很快就回来了,青公子已经去接了,真去接了。” 黑白无常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无赖还胆儿大的妖,怒急之下只能亮出了鬼光将它们震开。小妖们倒像是不怕死似的,震开以后又都畏手畏脚的滚回来继续抱着道。 “吃完了饭再走呗,我们娘娘一会儿就回了。” 黑无常的脾气自来不好,也不知道养着这些东西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就能把它们教的只会撒泼耍赖的样。被扰得最不胜其烦之时,对着小灰的脖子掐了过去。 然而黑无常的手却落了空,就在他即将掐住小灰脖子的一刻,手腕忽而被一条半空中袭来的白练紧紧勒住,直接就势抻了个趔趄。 自半空落下的女子长发披散如一个女疯子,飘然若仙的一身白衣也不知在哪儿折腾成脏兮兮的一团破布。拉摔了黑无常之后又袅袅婷婷的站定了,眉眼微挑,缓慢的说了句。 “二爷怎么这么大脾气?” 黑白无常又并称为无常二爷,这个称呼在外头其实被叫的不多,堪堪只在仙界和地府有人知晓。黑白无常不知来人是个什么来头,正待猜测她身份之时,便见小灰领着众妖急慌慌地扑跪在地,道:“娘娘可算是回来了。” 黑白无常这方知,原来她才是这群妖的主子。只是你看她方才说话的神色语气,哪里有半点攀谈的样子,那是满脸都写着不耐烦,倒恨不得立时打发了他们去!! 第四十四章 你有没有爱过 黑白无常哪里知道,老白是因着近些天架打多了,刚一回府又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样,明显是又要动手。心里一时烦躁,脸上便也没了笑容。 她面无表情的对黑白无常说。 “五鬼我要留下,那孩子的魂魄我也要。按说咱们妖界从不跟地府鬼官动手这是规矩,素贞也并非想要冒犯二位,只求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话里好像是有几分客气,但是你看她那脸色,分明写满了:我不爱跟你们墨迹,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黑白无常心道你一个小小蛇妖也敢让我们行方便?五鬼你要,孩子的魂魄你也要,忒是好大的口气。当下也不客气到:“今日只怕你一个也留不下,这孩子的肉身已死,阳魂已散,本就是要被勾去的。至于五鬼,它们是地府缉拿多年的要犯,我们如何会轻易放了它去?!” 素贞本端了一会儿客气,不想这两个东西是个说不通的,索性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了,支着膝盖歪着脑袋,吊儿郎当的道:“缉拿多年都没缉拿到,也就不差再多缉拿几年了,我今日胳膊腿都酸乏的紧,是不是没得商量啊,没得商量就动手吧。” 这般言罢就见她比了个手势,立时又从天上落下百来号小妖来,将诺大的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看那些妖,个顶个都是有道行的。小妖手里还端了个破筐,筐里揣了十多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看不出是什么的妖怪。 众妖落地以后便亮了手中法器。那架势,俨然就是一个土匪窝。正中坐着的那个女土匪还在揉着肩膀,带着一脸的困顿疲倦不耐烦的指着他们道。 “记得留口气儿啊,好歹也是地府的鬼官。” 说完,抬脚就要往屋里走了。 黑白无常常在鬼道行走,便是偶然遇到几只小妖,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动手的次数一只手掌也是数的过来的。 此时院中整整百来号,个个都对着他们呲着獠牙亮利刃....... 无常二爷对视了一眼,心中十分懂得寡不敌众的道理,也并不想被揍成筐里那样,暗暗合计一番之后对白素贞喊道:“那个,姓白的!......魂魄可以暂且还你,只是以后莫让我们再碰上它们,不然定不手软的。” 白素贞其实也是见好就收的主儿,人家给了台阶让她下,她便也与人还了一阶,一时又站稳了脚根,盈盈笑道。 “无常二爷常在鬼道行走自来辛苦,若是不嫌府中食物粗鄙,便用顿便饭再走吧,小灰的手艺还不错。” 这次的话说得也体面,笑容也拿捏的好,不卑不亢,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如此无常二差算是明白了,白素贞不是不会说场面话,只要顺着她的脾气来,都能笑脸相迎做个朋友。 黑白无常是在白府吃饱了肚子才“上路”的,鬼差跟妖界显少有交集,谈不交恶,也论不上什么交情,今次无端一遇,无常二爷除了看那五只小鬼还是冒火,最终也算是给了白素贞的面子。 白娘娘送走了鬼差便万事不管的昏睡了过去,灵芝草据说是小和尚连夜熬好喂给许仙的。她没那个精神头再管其他人,一连睡了七天七夜之后,再醒过来时,周身都舒服妥帖的想飞出去溜达两圈。 她大好了,法力也恢复了完全。只是腿上还挂着彩,那是被响尾蛇尾刺穿了骨头的。猴子精见了心疼的直掉眼泪,抱着一堆的药粉进来给她上药。她不让。 石头精进来,也不让。 小灰以为她是稀罕自己的,蹦跶着两条小短腿冲进来说:“娘娘我来了。” 被白素贞拎着脑袋轮了一圈,顺着窗户丢出去,还挨了顿臭骂。 这都是些什么没眼力见的。 青宴明知道她在等谁,偏偏不点破,一面扯了她身后的枕头并肩歪在床上,一面慢悠悠的转着药瓶盖子说。 “裙子撩起来,我看看腿。” 白娘娘裙子倒是没撩,直接撩了袖子,攥着一个包子拳就朝他脸上招呼过去了。 她问他。 “我睡过去的这两天,他没来管我?” 青宴漫不经心的一掌包住她的拳头,在手里掂了掂,说。 “谁呀?” 素贞道:“少在那儿装蒜。” 青宴“恩”了一声,又晃晃悠悠的往下躺了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枕头上说。 “来了啊。在你屋门口站了一夜也没进来。那会子妖精多,我挤进去都费劲。后来妖精们都散了,又入夜了。他可能是觉得那个时辰进去不合适吧,就回自己屋里拿了个蒲团出来。......在你门口念了一夜的经。” 青宴说完,嘴角一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你怎么看上那么一个东西了呢?” 妖精受伤他念经能有什么用,等着为她超度不成?而且要守着又不进去守,谁能知道你守过她? 青爷常年在女人堆里打转,对于男女一事自觉十分通晓。嘴里的情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做过什么事,也都要统一的摆在明面上。这都是套路,也最讨女人心。 青宴觉得小和尚除了皮相长得还不错以外,真格是个从头木纳到脚的人。再反观白素贞,除了“举止粗俗”“性格讨嫌”,她拥有所有世间女子该有的风情容貌,又偶尔能纯真慧黠。 这样的女人不会缺男人,青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和尚?” 白素贞说:“他很干净。” 人活一世,妖存千年,都难免于红尘世故中迷失自己。白素贞身上其实也有很浓重的烟火气,喜欢打架斗殴,又极懂得审时度势,你看她在仙界从不放肆的。 然而小和尚似乎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他对人是这个态度,对妖也是这个态度。神仙来了,你住得高我多给你行一个佛礼。据理力争之时仍旧该讲哪套道理,还是讲哪套道理。 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的挺好,也或许,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身患顽疾的。他能治的,便治一治,不能治的,便看花看水的安静生活。 裴文德很长一段时间看白素贞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病人。 他大概觉得她病入膏肓了,尝试“救治”以后发现无药可医,只得作罢。 素贞这般想着,又觉得忒是有趣,一面摇头轻笑一面问青宴:“你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你又真心想过跟哪一个好好过日子吗?” 青宴的眼神有一瞬的停滞,随即笑了一下:“好像都爱过,也好像都没爱过。” 说完以后又慢悠悠的坐起身,一声不响的走了。 青宴是个怪人,话多的时候嘴就会很贱,沉默的时候又能一连几天不说话。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爱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不爱。 他活在一片万花群绕的温柔乡里,有时快活,有时落寞。妖总是要活那么久,就算真的爱谁,又有几个能爱到千秋万代。 白素贞说她爱小和尚。 小和尚若不能渡她,自己也难成仙。成不了仙的人就会老会死,他又能陪她多久呢? 青爷第一次琢磨别人的事儿,琢磨完以后又觉得真无聊。脚下绕了两圈以后,又逛到外头逗姑娘去了。 这钱塘县的水,似乎比仁和县要养“人”些。 小和尚是在用过晚饭之后才知道白素贞醒了的,他看那个时候的天色还早着,便敲开白素贞屋里的窗户探着脑袋瞅了她一眼。 法海禅师平日鲜少进素贞的屋子,除去她冬眠那会儿怕她睡死过去守过两天,多数时候都只在外头同她言语两句。言语的时候也都会敲门敲窗,从来不会像她一样,进他的屋子从来都是径直推开,他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法让白素贞知道,你进别人屋子之前要敲门。 但是白素贞推不开门的时候就会爬窗户,爬不进去就让小灰在外头打洞。法海禅师跟她吵架吵的最凶的时候,她就这么干过。 白娘娘在看到窗户纸上映出的光脑壳时就笑了,没受伤的腿舒而一点便越到了窗前的小几上,迎着法海禅师探进来的小光头轻笑道:“傻子,这还没夜深呢,你怎地不进来?” 法海禅师未及她也探头过来,耳朵被她呼出来的热气撩得一热,一面蹙眉揉了两下一面说。 “就看看你好没好。” 素贞说:“那进来看,窗户那么高,你怎么看得着我的腿?” 法海禅师说:“我不看腿,我问过猴子了,说包得挺结实的。你只老实呆几天,过些时日就能养好了。” 说起这事儿老白就觉得生气,那猴子精真格是没眼色到了极致,生怕她一味晾下去伤口会严重,趁着她午睡那会儿带着小妖们三下五除二就给她绑了个结实。 此时都绑好了,素贞也只能点着头说:“这倒是实话,猴子“很会”照顾我的。”说到一半,舌头又绕了个圈,睨着法海禅师道:“不然再碰上某些半吊子的大夫,怕是没病也要养上好些天了。” “某些半吊子的大夫”不说话了,一脸严肃的沉默着,似乎想要找到一些可以反驳回去的话。 没想出来,便也不反驳了,埋头自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药瓶放在她坐的小几边上道。 “一天三次,让它们勤给你换换,可以止疼的。” 素贞捏着小药瓶只是笑,没受伤的腿在桌子角上一晃一晃的问:“你用过了吗?” 他那日身上受的伤不比她的少,她记得他护着她的时候还一连挨过响尾好几次重击。 法海禅师摇头说:“我不疼。” 说完就要回屋去了。 素贞一直防着他走呢,眼疾手快的一扯他的僧袍捞回来道:“聊一会儿,急什么?” 法海禅师很无辜的指指天色:“到时辰了,我该睡觉了。” 那真的是说得一脸认真的! 法海禅师一直生活规律得如一个“老人”。晨起练功,从不熬夜,“垃圾食品”自然也不会吃。 白娘娘自己生活的懒惰恣意,却也从未逼着他做过什么更改,这会子听他说要睡了,却不是很开心。 她睡了七天,倒好像很久没见过他了似的。 而白素贞不是很开心的时候,难免要“作”出些幺蛾子。便是如此时,她就三下五除二的拆了自己腿上的白布条,可怜兮兮的含着两泡眼泪对法海禅师道。 “啊呀,出血了。你快点进来帮我上药。” 第四十五章 投桃报李 白娘娘妖生的很多个时候都是以不要脸取胜的。 她能当着你的面,将白布条撕得坦坦荡荡的,便也能在妖精们蜂拥而上冲过来说:“娘娘你没事儿吧。”的时候,一掌风将它们扇到白府门外去。 由此,妖精们才知晓它们到底有多碍眼。法海禅师再出门找过来的时候,那都是一股脑的四散逃离,拒惹这个麻烦。 里面那位主儿哪里是要上药?分明是要撩和尚。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冲进去?那不是找不痛快吗? 法海禅师因在府里找不到一个“能用”的帮手,只能又默不作声的回去了。路过白素贞窗边的时候,他顺手帮她关了一下窗户,是完全没有帮她上药的意思。 白素贞可不管你有没有意思,你不上药我就一瘸一拐的跟在后头走。你要关门,我就直接往门边一扑,半边身子都摔在门里,你还怎么关? 法海禅师眼中那种:她真的有病的眼神又出现了。 白素贞也不看他,只一味艰难的手脚并用的往里头爬,伤口卡在门槛上了,她就闷声不响的开始掉眼泪,活像一个身残志坚赶上门来碰瓷儿的市井无赖。 法海禅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她的表演,发现门槛真卡到她的肉了,又只能扯着她的两只膀子往屋里拖。 进屋以后的白娘娘整张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志得意满,拖在地上的小身板连着及地的长裙被拉的很长,像个不听话的小家伙被家长拖回去训话。嘴巴里也是一开一合的吐出一句:“好高兴啊,又吃成长快乐了。” 倒好像法海禅师在帮助她“长高。” 她觉得自己只要挨着小和尚,就能一直开心的“成长”下去。 法海禅师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东西,反正白素贞自来喜欢胡说八道,便也不追问,只说:“你把它都拆了做什么。” 纱布缠得时候都是连着肉的,她撕得大开大合,伤口全都裂开了。 白娘娘只管欢快的拧小脚,拧一会儿对法海禅师笑一会儿,咧着一排小白牙说:“不拆你能给我绑吗?” 不拆,他还真的不会给她绑。 法海禅师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了,闭目坐在蒲团上无奈道。 “我不好碰你,你找妖精们来吧。” 不好碰啊? 素贞眨巴了两下眼睛,拧着身子蹭过来,很虚心的求教:“哪里不好碰?我的皮嫩着呢,没有一处不好摸的。” 她说得认真,他听得无语。 法海禅师揉了半天的太阳穴才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她就是打足了心思要撩你,你能如何? 法海禅师郁闷的看着房顶,知道今儿晚上不给她绑好了是肯定睡不上觉了,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那你老实点。” 老实,那自然是老实的。白素贞的伤口其实是在脚腕靠小腿上面一寸,也不是什么看一眼就了不得的地方。但是你说给她上药,她就能将裙子呼啦一下,自下而上的一路撩到大腿根儿,吓得正在给她处理伤口的法海禅师险些将手里的药瓶砸到地上。 你待要发火吧,她又娇羞无比的:“哎呀”一声,说“撩得太高了。”又慢悠悠得盖回去了。 等你再认认真真的给她上药,她又难保老实规矩,不是摸摸你的脑袋,就是露胳膊露腿。气得法海禅师好不容易忍着怒气绑好了以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穿好!你不冷吗?” 素贞又乖巧了,抬着袖子捂着嘴就是咯咯咯的一阵笑,笑得跟个不懂忧愁的孩子一样。 但是她笑吧,又把人笑得没脾气,真格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然而你不恼了吧,她又开始蹬鼻子上脸的要给你上药。嘴里大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说这叫受之以桃,报之以李,你都给我上药了,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呢? 法海禅师说:“你就放着吧。我这样挺好的。” 白素贞干脆白练一卷,直接将小和尚捞到了身前,嬉皮笑脸的道:“我放不住嘛。” 法海禅师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意思写的很分明。这东西是不收拾不行了,手里也暗暗结了一个法印。白素贞看到了,照旧还是用手倒了药粉往他头上抹,口中懒洋洋的问:“是不是要打架啊?我这才刚好呢,伤筋动骨可得一百天。.........就在脑袋这儿给你涂一点,你别乱动。” 结果,脑袋上完了,她又说。 “脸上再涂一点,我看看这边儿是怎么了。.......小脸儿这么嫩呢?” 法海禅师忍无可忍道:“白素贞!” 白素贞松开捏脸的手,摇头晃脑的说:“好了,好了。不就掐一下嘛,怎地脾气这么不好呢?脖子上再涂一点?” 屋子里一股子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关起门来都闻得清清楚楚。小灰竖着耳朵首当其冲的贴在门上,一听见里面吵起来了,双手都紧张成了一团,急慌慌地让她大姐过来道:“让“修房小分队一分队”赶紧抄家伙准备,我听着里头势头不太好。” 这话因儿才刚落,又听到老白涎皮赖脸的说:“胸口这儿是不是也有道口子?衣服脱下来让我看一眼,没事儿就不涂了。” 小灰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扬着手又招呼她大哥:“二分队估计也得用上了。” 果然,那话刚说完,屋里头就是一道金光闪过,只听“砰”的一声,房顶上的瓦片哗啦啦的落了一地,是又打起来了。 小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统一的哭丧着脸表示。 两个分队可能都不够用了。 得把五鬼叫过来一起修...... 白娘娘自从逗完小和尚以后,心情那是相当的舒畅。虽然腿还是瘸的,只能拄着拐杖满院子的乱窜,喜庆劲儿也还是写在脸上。 亲卫们见她好了,便也陆陆续续的回了峨眉山,只留下猴子精和石头精等人再看护几日。 白素贞许久没有见它们,心里也是欢喜的,便拉住它们的小毛爪子又一连留了几个在府中做客。 法海禅师跟她打了一架以后,知道丫“活泼”了,便也尽量避开她走。打量许仙那孩子也没事儿了以后,又一头钻进了他的小禅房里开始化小妖。 黑熊精的道行已经化没了,从钵里倒出来以后又是个肥头大耳的黑胖模样。 法海禅师瞅着它憨傻,块头又太大,实在找不出罐子来装它,便将黑熊化成了熊仔那么大,养在了后院的老树边儿上,起了个名字叫敦敦。 黑敦敦心里还是觉得极其窝囊的,七百多年的道行就因着耳根子软,禁不住撺掇说没就没了,整日都躲在老树阴影里唉声叹气。 越想越憋屈的时候,黑敦敦也拱着屁股偷跑进小和尚的禅房里想要掐死响尾。被青宴发现以后揍了几次,老实多了。 至于响尾,被青宴钉住了妖骨之后还是成日想着逃走。法海禅师未免麻烦,化好了黑敦敦就将它丢进了钵里。 响尾还是成日的骂骂咧咧,白素贞来看它的时候它还在对着她横眉立目呲毒牙。素贞心里倒不是很恨它,只无端觉得这么个东西很可悲,没事儿的时候就拿着双筷子探到钵里掐它的脑袋和脖子玩儿,气得响尾成日拿头去撞钵,恨不得立时便死了算了。 掐够了响尾的脑袋,素贞又将五鬼拉过来统一打量了一会儿。她觉得这些东西的面貌很丑,不方便在白日行走,便将他们化的更有人的模样一些。只是它们自来也没个正经名字。跟在青宴身边时,一个是卖布老虎的,另一个是卖拨浪鼓的,还有卖风车吹唐人做糖葫芦的。这总不能逐一叫成风车唐人糖葫芦吧。 素贞便让它们都随了自己姓白,又想了福禄寿喜财五个字做名字,为首的白福因着算账很有一套,便让它在白府里做了管家。 白素贞当赵不朽那会儿就是个好赌的,重生以后更是不耐山中寂寞苦修,时常要带着妖精支牌桌打麻将。如今她腿瘸着,屋里院子逛够了就又拉着那些妖精们围了几桌牌局。 白娘娘喜欢打麻将,但是牌品不是很好,跟她打牌出的慢了都要被骂。布置的雅致考究的正厅里,一连几天都是满耳的“三筒”“幺鸡”“你他妈能不能快点出!”。 妖精们初时还不是很敢大声嚷嚷。它们担心法海禅师喜静,一味的吵嚷下去又要跟它们娘娘动手,修房子的还是它们。然而几天这么折腾过去,两人倒是都挺相安无事的。 法海禅师有时来正厅泡茶,也会顺手给白素贞添上一杯。白素贞麻将打得黑白颠倒的,也不会忘记看着天色嘱咐白福:“给你姥爷送饭吃去。” 三四月份芹菜生的最好,白福便带着小灰买了好些脆嫩的回来。结果法海禅师什么都不挑,偏偏就不爱吃这样东西,小灰去收拾碗筷的时候,一个汤碗里还剩了好些。她就蹦蹦跳跳的跑来告状,说法海禅师不好好吃饭。 白素贞那会子刚打完四圈,正准备去寻吃的,就稀里糊涂抓起碗喝了个干净。喝完以后又吩咐小灰再做碗青菜羹送过去。 果然屋里那个是喜欢青菜羹的。 妖精们一个个抻着脖子瞅着,觉得这两个人吧,就这么瞧着也看不出关系有多好,性子也是天差地别,但就是相处的特别和谐。 第四十六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小妖们以为,这种平静祥和不用修房子的日子是可以稳定的维持上一段时间的。却不想,没过三日,两人又因为对许仙的教育上不和谐了起来。 法海禅师觉得,许仙早晚是要皈依我佛的,因此平日对他的教育全往禅宗一门诱导,甚至每日清早都要带着孩子念早课。有时候玲花来了,也要带着一起念。 你就看两个东西都是不大的个头儿,玩乐的年纪,偏生成日也阿弥陀佛的念着,念完以后也学着法海禅师的样子到后院盯着树叶发呆,俨然就是另一个小和尚,看得白娘娘和一众妖怪一阵咂舌。 白娘娘觉得,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样子,没必要教的跟个老学究似的,便总背着法海禅师带着许仙和玲花出去吃肉。口中也是歪理邪说的教导:“酒肉乃佛门第一大忌,大忌便是仇家。是仇家便该除之而后快,你把这世间的肉都吃了,让别人无肉可吃,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惦记了。” 许仙听后却觉不然,奶声奶气的反驳说:“不对,师父说人之所以要吃饭,无非是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吃青菜白粥亦可饱腹,为何要无端杀生?” 白素贞那会儿正咬鸡腿,挂着满嘴的油星批判道:“你别听他在那儿胡说八道。你吃的这些肉,不是你亲手所杀,也不是因为你要吃才杀的,有何吃不得?再说了,你不买这些肉,卖肉的人就该饿死了,卖肉的人死了,屠夫没了生计,自然也是要死的。屠夫死了,养牛养鸡的人也得饿死。养牛养鸡的死了,牛跟鸡还能活吗?你因着一己之私平白不给旁人活路,算什么慈悲?” 许仙清清秀秀的一张小脸被白素贞绕的呆呆傻傻的,瞪着眼前的鸡腿发了好一阵呆。再打心里这么一琢磨,好像是这么回事,便也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如是几天以后,白素贞再领着许仙和玲花回来,就被法海禅师叫到了禅房里。 那一日的天,是阴沉沉的冷。白福并几个妖精冷眼在角落里看着,觉得这肯定是要出事儿了。纷纷关紧了房门,抱好了铲子,暗自做好了修房子的准备。 法海禅师那日的脸,沉的也有些吓人,进屋以后就让许仙和玲花先出去了,一面盘腿在蒲团上坐下了一面问白素贞。 “你带他们两个去哪了?” 白素贞两只眼睛使劲一挤,抬着袖子擦了两把“莫须有”的眼泪说:“收尸去了。我们都觉得牛羊猪狗们既然已经去世了,总不好再让它们的“尸体”一直暴尸饭桌的。你看那些红烧清蒸的,不将它们咽下去就只能留在桌子上风干,倒不如拿去祭了五脏神庙,也算是让它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再说那两孩子,自小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你一来就带着他们吃素,哪有这个道理,他们又不是你庙里的沙弥。” 素贞说完以后又打量了小和尚一会儿,嘴里没忍住,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仨人都快傻到一块儿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木头精转世呢,成日就知道盯着树叶发呆。” 法海禅师没吭声,只将手里的捻珠捻得飞快,差点回了一句:“就你机灵!” 他发现白素贞真的很有一些混账理论,然而这些理论他又总找不出来毛病,一时又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又一声不吭的把门打开了,让她出去。 口中自言自语道:“那咱们就各教各的。”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白娘娘哪是那么容易说走就走的,你推我,我偏不出去。身子在门边绕了一圈,又转回来了,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就要往他蒲团上歪。 法海禅师待要伸手拦她,她又将伤腿抬的高高的,指着上面缠着的一堆白布条说:“上天可有好生之德,我可有病。” 你可不是有病吗?你就没好过!! 法海禅师心中十分后悔叫她进来,眼见着她又要撒泼耍滑,索性自己又拎了另一只蒲团去角落里坐着。白素贞便架着拐杖拧过来,一面翻着他面前的经书一面道。 “要不你渡我呗。你把我渡好了,我就可以帮你去渡许仙了。” 法海禅师选择闭目养神,隔了好一会儿方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我渡不好你。”语气中还隐含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是真的渡不好她,甚至还有一些被她“带歪”了。他过去是从不动怒的人,遇见她之后常常都要想方设法平复怒气。他也不逛街,不买糖葫芦,但是他又要哄她。 即便法海禅师一直不愿意承认,他确实拿白素贞没辙。 燃着清香的屋内还充斥着佛香,佛像之下的小和尚依旧带着一颗虔诚的心默默捻着佛珠。但是他知道,就在他蒲团不远处,还卧着一条喜欢满嘴胡说八道的蛇精。人的感官是不会骗人的,他能很清晰的闻到她头上淡淡的荷花香气。 你将她挪开,她便打蛇棍上。你挪了地方,她又紧挨着你凑过来。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法海禅师叹了一口气说:“素贞,我们聊一聊吧。” 她仿佛就像在等你的话一样,一个咕噜坐起身,一双凤目弯得亮晶晶的说:“有事儿您说话。” 法海禅师放下了佛珠,这便是一个准备长谈的架势。 素贞直觉话题会很枯燥,就一边听着一边玩儿起了手指甲。 他语重心长的对她说:“我十五岁入空门,二十岁得菩萨点化去峨眉山寻你,如今已经整整八年过去了,即便我们之间动手的次数比说话多,也算跟你有了八年的交情。刚同你相识时,我有点想要弄死你,几乎每次从峨眉山回来都要动嗔戒.......” 素贞抬起头说:“你头几年最烦躁的难道不是因为找不到路吗?” 法海禅师是个路痴,第一次找她的时候用了三年,第二次找过来也走了一年半。 法海禅师认真抠着蒲团上的小荷花道:“也有.......这个原因。但是更多的还是你总要气我。” 那个时候的白素贞,性子比现在还要恶劣得多。她总有着一些很讨人厌的恶趣味,比如他第二次上山的时候突然拉着他飞到山下,让他再爬一次。 再比如,让他陪自己下棋,答应下输了就下山跟他去寻许仙,结果又食言。 但是法海禅师最生气的还不是她的食言,而是丫的棋品奇差无比。悔棋,偷子儿都是时有的事儿。 那次两人打的也最凶。 他无法相信世间怎么会有这么顽固不化的东西,他诚心实意的去山上请了她整整八年,要是没有菩萨给的那根“绳”,估计还要再请八年。 然而下山以后的白素贞,也没让他省心多少。他就是回趟金山寺的功夫,她都能抓回一屋子的鬼等他回来化。只是,法海禅师还是觉得对她不住的,这就像是有人非逼着他吃荤戒素一样,她在山上当了那么久的妖大王,实在是没有道理一定陪着他来渡劫受罪的。 白素贞的性子虽不好,为人却很仗义。两人几次三番的遇险,她都拼尽全力相护。法海禅师不是不感动的,也正因为感动,所以他想要对她好一点。 但是,“我又真的不太懂得怎么对别人好。” 或者说,不太懂得怎么对女人好。他拿捏不好那个尺度,太关心了又好像失了分寸。他是个和尚来的,和尚就有清规戒律要守。白素贞第一次亲他的时候他就说过这个话。 也不知道是在提醒她,还是在提醒自己。 白素贞抠着长指甲的一端,没说话。 原先她的指甲都有两寸来长的,上次打架的时候损了不少,此时只剩下了尾指上的一小节,居然还似小水葱似的长得尤其“茂盛”。 她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似乎不想明白,一面顺着指甲的纹路一面漫不经心的道。 “所以呢?” “所以.......”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思量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所以我们之间可否像老友一样相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希望我们的距离可以.......” “淡如水?” 白娘娘眨巴了两下眼睛,突然上身前倾,直探到他的鼻尖一指处才停下,软糯轻喃。 “我们之间够淡的了,连点子油星都没有呢。......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玩儿的?要不要我教教你?” 白素贞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呼出的热气全扑在了他的唇上。那种酥麻的,异样的,又勾人心魄的滋味,于他而言是十足陌生的,也十足,有诱惑力。 他想伸手将白素贞推开,手指抬起来又放下去,捡起了放置在一旁的佛珠,偏了偏头道。 “你坐好。我们好好说话。” 白娘娘眼神转啊转的,身子忽地朝前一晃,鼻尖就很亲昵的蹭了一下他的。 “怎么好好说话,那换你教我吧。” 小和尚就使劲捻着手里的佛珠,捻的鼻子尖都冒了汗。干脆不捻了,倒像是跟自己生气了似的,红着脸去拿小几上的冷茶喝。 老白整个人都摊开在他的蒲团上,周身看上去都很懒,没骨头似的拧来拧去。她大概还是要占他几下便宜的,长袖之下的手却在起身之际,在他蒲团边儿上摸到了一样东西。 她其实也楞了一下,随即将它攥得很紧,很欢喜的问小和尚:“君子会藏友人的东西吗?” 法海禅师不明其意的转头,本已平静下来的脸色因着她手中那支粘的有些乱七八糟的玉钗,再次涨得通红。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瞪得圆咕隆咚的,指着她手里的东西说。 “这个,......它.........那个原本是坏了的,我打算弄好了再给.....” 可叹法海禅师一代名寺住持,唯一磕磕巴巴说不好话的时候都是栽在了白素贞的身上。便如此时,他每说一句,她嘴角的笑容便多加一分。及至最后白素贞咧开了一整排的贝齿,法海禅师觉得,这屋是彻底呆不下去了。 但是他还是要重申一次:“我......真的是要还给你的。” 第四十七章 动心动念 小和尚说要还的东西,其实就是当初两人在平陵镇买下的那支钗子。 未名山脚的那一场双妖斗法打得昏天暗地的,那会子没人再有心思顾及钗子。白娘娘“大病痊愈”以后倒是想起来了,只是再让妖精们漫山遍野去找的时候,莫说是钗子了,山都榻了半边,哪里还能再寻的着那么小的物件。 为此,素贞很是发了一小顿脾气,卷着尾巴窝在被窝里咬被角,咬的老猴子精都看不下去了,愣是又给换了一床新的。 法海禅师那会子也不知道她在找钗子,一叠在禅房里化了几天几夜的妖精,化好了就养在罐子里。罐子打开的时候他下意识拿了一只细长的东西想扒拉两下刚化好的蛐蛐精,结果抓了一只冰凉的钗头出来,这才想起来,那日捡到的钗子还没给白素贞送过去呢。 钗子是在老白和响尾在黑熊洞内发生争执时掉下来的,白素贞一怒幻化成白蟒,那钗子也就随着她幻化的动作自发间滑了下来。 赶巧法海禅师自边上“路过”,一面收拾黑熊就一面给捡起来了。 只是钗子是玉做的,玉撞在石头上哪有不零碎的?钗子掉了以后蛇脑袋跟蛇尾就分了家。法海禅师左右闲来无事,就寻思着,那给她粘上吧。 如此说来,法海禅师的心思其实是极积极向上的,奈何手艺不怎么灵通,一叠折腾了好几天都粘的摇摇欲坠歪歪扭扭的。 他有点不想粘了,闷声不响放在了蒲团边上。 然而你说他完全的不走心,那也不是实话。小和尚念经的时候,眼睛也总忍不住要瞟上几眼。他自己将这种行为归结为,不死心。 他无非就是觉得这个东西没有粘好,所以才总分心。 但是真细究起来,这要不是白素贞的钗子,他还会管吗? 法海禅师自入空门以来便很懂得自律,自醒,自问。面对钗子的问题,却直接选择了啥也不想。 他现在也跟白素贞说:“我粘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它坏着,我总不好拿着一堆碎玉过去还你。” 兔子似的眼睛第一次慌得没了往日死水般的沉静。 老白却只管笑,她也不问你是不是诚心不给她。 钗子上的蛇脑袋还是粘的不好,间或还有些歪。两厢之间的连接处,缝隙还能看得清晰,实际上已经没什么钗子的样子了。 白素贞却觉得很开心,得了多大宝贝似的将钗子在手心里摩挲着。 小和尚在屋里转了一圈,垂头丧气的扯着白素贞的袖子将她拉起来,对着香案前的三注清香发誓。 “我真的是要还给你的。” 白素贞却板起了脸,举着歪的病怏怏的蛇脑袋问他:“就这么还我?” 法海禅师不知道她是不是要他重新粘过,手抬起来想要接那钗子,她又收了手,以手为梳顺了两下鬓间长发,将钗子别在了头上,笑问他:“好看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这个话,这次小和尚还是想说:“不好看。” 那钗子很丑,配不上她的娇容。 但是他的“不”字刚开口,就被白素贞紧紧抱住了。 女子玲珑的曲线镶嵌在小和尚看似单薄的身躯里,有些突兀,又异常契合。她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那身单薄的料子底下,精壮的肌理瞬间的僵硬和收缩。 两人的体温,依旧是一个沁凉,一个温暖。却有着翻江倒海般的情动在悄无声息的升腾蔓延。 她咬着他的耳朵说:“傻和尚,你做的,怎么会不好看呢?” 他整个脖子都红透了,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推开她。 这是一个脱离了□□的拥抱,却比之往日无数次的肢体接触和亲昵,都让人无所适从。 那一夜,法海禅师失眠了。 夜深人静之后,他一个人坐到了禅房的房檐上看星星。 他其实手里拿了一本经书的,翻开以后却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他好像一直在放空,有时望一望星星,有时看一看树叶。 他一直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然而这些规律,似乎从认识白素贞开始便逐渐发生了变化。 他会因着她说自己瘦了,安静的多吃一个馒头。会因着她的胡搅蛮缠,在大街上买糖葫芦给她吃。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当他惊觉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形成了习惯。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着一个女人改变了生活。也从未思量过,有朝一日佛像之下,他会否会因着一个女人放弃固守了多年的信仰。他不认为两者有比较的必要,因为一旦他动了这个念头,便已经妄为出家人了。 他身上的这身僧袍是十五岁那年穿上的,他是这个王朝中最年轻的一界主持,他拥有着众僧对他最德高望重的称号和遵从。但是当他考虑着要不要放弃这一切的时候,在意的事情却从来与这些无关。 法海禅师没有告诉过白素贞,其实他也是她的劫,一旦两人结合便会有天罚降下,只是那时他只觉这段箴言是无稽之谈,便从未同她说起过。 佛家最信因果,他不能让她千年道行毁于一旦。 人一辈子只有短短数十载,妖的生命却有千年之久。他可以不成佛,不入道,就这么一声不响的守着她。待到他百年之后归于尘土,她便会忘了他吧。 夜里的风吹的有些凉了,猎猎的春风将老树的枝丫吹得落了好几片嫩叶。树下的黑敦敦还在打瞌睡,肥硕的屁股一拱一拱的翻身换了另一个舒服的位置。 白府的一切都在这片夜色下循规蹈矩的周而复始着,没有人看见这片静怡中也曾刮起过狂风。反正夜色之后的骄阳总会在另一天升起。那起不起风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素贞就是在这个时候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推开房门时正好看到了从房上下来的法海禅师。 他穿得有些单薄,站在宽敞的庭院中,背影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她揉着眼睛问他:“你怎么没睡?” 他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推开门,楞了许久之后方道:“出来走走。你怎么起来了?” 素贞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上茅房啊。要不要一起?” 他好像也习惯了被她调戏,面上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摇头回道:“不用了,你自己去吧。” 彼时,白素贞的脑子还有些木木的,小和尚说“不用了”,她便点点头朝着茅房去了。 两人错身之际,法海禅师突然叫了一声:“白素贞。” 白娘娘回头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却又住了口。 白素贞再朝他看去时,他已经转身走了。冷风之中,她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下次起夜的时候,记得多披一件衣服。” 钱塘县在杭州城内便是很知名的一处县城,城中往来商户繁多,百姓显少愁于生计,开在街道上的青楼赌坊,玩乐消遣的地界自然也就多了。 前些时日龙门街上就新开了一家名为王记赌坊的赌馆,开业当天就摆了很大的阵仗。舞龙舞狮的队伍整整在街头巷尾闹了三天才休。 三天之内,白娘娘没有一天是自然醒的,心情忒是烦躁的紧。大清早的一听见舞狮的锣鼓又自她门前过来了,头发都不梳了,捋胳膊卷袖子就要拆了人家的赌馆。被屋里的小妖和法海禅师规劝了好久才算罢了。 ?另人没有想到的是,待到赌馆开业几天后,白娘娘却是首当其冲进去赌的。 白素贞一连在赌场里泡了好些天,青宴只当这女人又去“匡”银子去了,正待出门去逗小姑娘之际突然跟一个猛子冲进来的小灰撞了个满怀。 他一只手掌就足够抓住了她整个脑袋,似笑非笑的逗她。 “鬼东西,你倒是看着点儿撞,撞坏了你青爷快活的地方,仔细将你脑袋掰下来。” 小灰只管挣扎,好容易从他手里脱出来了,又被他提了领子,上下左右的端详道。 “你要是长得快点,模样生的倒是标志的。” 气的小灰在半空中直蹬腿,一叠连声说:“青爷您省省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路还没走熟呢。” 青宴笑睨了她一眼,随手往地上一抛,眼见着那孩子灵巧的一翻身站稳了,便又顾自朝门外走了。 小灰一看他要走,这方想起来自己冲进来的目的,又赶忙扑到他脚边抱住大腿道。 “青爷,娘娘在赌坊里赌输了,让您送银子过去呢。” 输了?这倒是新鲜事。 青宴原地转了个圈,懒洋洋的靠在门板边儿上。 “怎么不找你们姥爷呢?” 她的事儿,什么时候想起过找他? 小灰嘴巴抿了抿,垂头丧气的挠着脑袋说:“姥爷输的更多,还不如娘娘呢。” 呦呵,这两人还一起赌上了。 青宴嘴上笑笑,让小灰先去白福那儿拿银子,心里却暗暗犯起了嘀咕。 要说老白是个由里到外不着调的,跟在她身边的小和尚可不是无端胡闹的主儿。若说这两个人都去了那个地界,只怕就是闹了不太平的事儿了。 第四十八章 王记赌坊的金主 王记赌坊很好认,打柳九巷子往外数第六棵桂花树去寻就对了。赌坊的招牌也顶惹眼,是个烫金的乌木牌子刻着几颗大元宝。 春日里不是开桂花的节气,因此这种名为晚金桂的桂花树只挂着满树的叶子。 青爷却嗅了一鼻子的桂花香。 这种香味不是嗅觉极其敏锐的人是很难察觉到的,妖的感官自来比人的敏感。他捻着树上的一片叶子对小灰说:“好大的一股鬼气啊。” 脚底却由自打了个圈,打算往第七颗桂花树那儿去逛窑子。 他最近新认识了几个姐儿,约好了闲暇时来吃酒的。 青宴一直没什么闲情逸致管旁人的事儿。 小灰一见他这样,气的又跺了好几次的脚,炸开了毛似的提着两条短腿蹦过去说:“娘娘可吩咐了,爷们儿要是不听话,回头可要收拾你的!” 话撂得忒是狠了些,以至于又被青爷提着衣服抓到了跟前,斜睨了眼睛道。 “你倒是完全随了她的性子,路走不好,耍狠斗气的本事倒是越发长了。她知道自己那副德行不好嫁,所以早早找了个和尚捆在身边,你有和尚能收你吗?” 小灰挥舞着小手,暗地里把爪子都露出来了,一面妄图往他脸上招呼一面说:“你赶紧给我松开啊,不然我让我兄弟姐妹一起揍你!” 她们其实一直都很不服青宴跟五鬼的,想来也是。这白府本来就是她们几只“原住妖”的天下,老白除了脾气上来了难伺候一些,平日里还算是个宽厚仁慈的主儿。 青宴可不一样。 他好酒,爱财,喜欢女人,且公子爷的脾气有甚。自从这位爷进来以后,账房的银子水似的往外出,隔三差五都要睡在温柔香。小灰除了伺候白素贞,又平白多伺候了这一位,偏生府里的官家又改成了白福,青宴管白福要银子,白福什么时候打过磕巴? 小灰对此一直都有怨气,只因妖法斗他不得,只能暗地里生闷气。 青宴才不管你那些小孩子心事,你打量他斗不过白素贞还拿这话戳他,那是肯定不去了的。就见他随手将装银子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这就要撂挑子了。 哪里承想,这王记赌坊还有个二楼。两人在楼下叽叽哇哇的一通吵,都让歪在窗廊之上的白娘娘看了个清楚。 老白能动手的时候绝对不啰嗦,手上白练一甩打在青宴半束在头上的玉冠上,力气用的也不大,只堪堪削去他冠上的半个小角。 这就是跟他打了招呼了。 青宴未及她出来了,抬步要走的身形僵了一下,似乎是也要恼了。 然而青爷也从来知道审时度势,僵在原地的功夫,很认真的调试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抬起头时,回了老白一个笑脸。 “呦呵,不是说赌得挺有兴致,怎地还出来望风了?” 白娘娘听后探了半边身子出来,用手里的扇柄遥遥一指他的脑袋,也笑了,说:“三个多时辰没见,我觉得有些想你,便出来看看你。” 青宴这方发现她今日着了身男装。 白素贞很喜欢用月牙白,因此身上这套锦衣也是个对襟绣竹青暗纹的,袖子开的挺大,是个宽宽广广的儒生袍。按说这身衣服若穿在旁人身上,大概是要显出许多仙姿的。偏生在她身上,无端就多了许多风流。 她那头总是披散在身上的及腰长发今日也在脑袋顶上束了根带子,吊的高高的梳成了一条马尾。歪头看向他时,马尾就顺着拧过来的动作偏向一边。挺英气,只是束带边上又被她簪了只粘的歪歪扭扭的钗子,实在不男不女的紧。 老白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自己“是男是女”,嘴角一勾,又弯了一汪剪水似的眼,似笑非笑的将手背到身后下楼看裴文德去了。 青爷自由自在的活了七百多年,自从遇见了这个东西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你看她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就是笃定了他不敢再作妖。 方才那一条白练悄没声息就削了他半边玉冠,他要是再走,只怕取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青宴打不过她,她也没说让他当自己的仆从。只是我说的你必须照做,这就是妖里的规矩。 青爷气儿不顺的时候就很爱笑,模样还是端的谦和温润。 只是他十分看不上小灰幸灾乐祸的脸,所以对着她的屁股狠踹了一脚。 都是野性难驯的东西啊。 青爷进去的时候,白素贞已经在楼下大堂上躺着了。诺大的一间赌坊里,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和尚今日也穿了“常服”,脑袋顶上梳着干干净净的发髻,一身竹青长袍称得他品貌尤其出众。同样都是身边有小厮打着扇子,丫鬟端茶递水,白素贞歪在那儿就像是个有钱人家养出的混账败家子儿,裴公子就安静的恍若水墨丹青。 他也不像是该呆在这里的人,进了赌场的,就算是好出身的公子哥儿,身上也要沾染一股子凡尘世俗的味。 唯独他没有。 裴文德身上有一种官家门第教养出来的贵气,这种贵气,是即便他之前穿着朴素的和尚袍,也从未削减过分毫的。 青爷见这两人都“玩儿”的自在其乐,便自去靠在一张梨花木雕花大椅上叫了盏茶喝。 点倌儿在赌桌前唱了声:“响”。手上的骰股就是一阵哗啦啦的闹腾。 裴公子的手一直似搭未搭的放在桌上,闭目侧听着,左手食指随着点子的速度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及至点倌儿撂了骰子,笑说了句:“公子爷说话。”方放缓缓张开眸子,答了两个字。 “押小。” 点倌儿开盖,四五六,十五点大。 “裴爷又输了。” 老白听了这话笑得竟还喜气,点着青宴提过来的一沓钱,财大气粗的说:“接着开。” 青宴眼见着周遭的人一局作罢以后都在静等小和尚押宝。他押了什么,他们必然反向去押另一个。可见这个东西一连输了不少。 周围人都在小声议论着:“这个姓裴的真是撞衰,自打他上手以后就没赢过。” 青宴慢悠悠的缀了口茶喝,只管默不作声的看。 裴文德在听点数,他听的很分明,知道会开什么,却只在输的上面押。 他不相信他们会无端闹这么一出,若是为了“赚银子”,也不会老老实实的一点法术不懂由着人坑。 点倌儿重新摇骰的间隙,丫鬟过来给小和尚倒了一杯茶,老白却在这个时候抬手拦住了,她让她重新沏一壶冷的送来。 法海禅师不喝热茶的习惯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习惯有的时候被人记得,有的时候不被记得。 丫鬟重新泡上一壶过来以后,又顺着素贞点的杯子斟满了一杯。法海禅师端起来喝了一口,将将咽下便瞧见老白睁着一双凤目凑过来问:“茶怎么样?” 法海禅师一连输了很多银子,虽不知白素贞打的什么算盘,总归输的那些都是她“赚”的,便很乖觉的点了点头说:“挺好的。” “自然是好的。” 素贞促狭一笑,眼神若有似无地自他唇边扫过。 “你用的是我的杯子。” 法海禅师默默把杯子推远了,尽量不让自己红透了脸。 点倌儿的骰子又在这时响了起来,法海禅师这次还是押小。左手边的小几上放置的葡萄分明一伸手就够得着,丫鬟偏生要喂他。被白娘娘若有似无的瞪了一眼之后,吓的浑身都是一哆嗦,站都不敢站的太近了。 这会子点倌儿又开了大,裴公子又输了,白娘娘脸上却没挂半点恼意。只是伸长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笑问:“这次赌大点?” 法海禅师说:“随你。”但是他听的有些累了,皱着眉头往椅子上靠了靠说:“你玩儿一会儿。” 点倌儿想是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肥鱼,一见到这边加了银子,嘴上都快笑成了一朵花了,一面招呼着丫鬟再上些点心果品,一面笑问。 “那白爷这次还是押小?” 白爷似笑非笑的回:“小的都让猴崽子们给赚了去,还押哪门子的小。换大的。” 点倌儿也乐乐呵呵的唱了句:“得咧~白爷押大,买定离手咯。” 白爷也只是笑。伸手点着葡萄让丫鬟喂,丫鬟喂过来了,她又顺着丫鬟的手指摸进了她袖口的腕子里,抓了一手滑腻馨香的皮肉。捻着手指在鼻端嗅了嗅,半眯着凤眼道:“摸过美人儿的手,便要走时运了。” 丫鬟不知这位爷到底是男是女,只是被她那双眼睛一扫就晃了神。被摸过的腕子火辣辣的烫,倒好似白爷在她腕子上偷了个香。 众人冷眼看着这位风流公子哥儿,只觉这人倒好像更带衰,跟她那个迷迷瞪瞪的“表弟”一样,都是不知道银子金贵的。 点倌儿的筛骨又哗啦哗啦的响了起来,落骰之时他缓慢的晃了三下,手指在骰盒底偷摸了一把,挂着一脸的胜券在握打开骰盖。 然而这次,点倌有些笑不出来了。 二三六十一点大。 白爷打了个呵欠,手指点了两下桌子问:“赢你一次就傻了?接着开。还是押大。” 点倌儿悄悄咽了口口水,嘴角一咧笑答:“哪有的事儿,爷们儿赢钱才好多来咱们这儿光顾几次呢。” 一边说着,一边又摇。 六六五,十七点大。 再摇。 还是大。 点倌儿就觉得邪门了,手指头不知在机关处摸了多少“小”,竟是次次都开出大点。 开到最后,赌桌上的人都随了白爷的点子,赚了个瓶满钵收。点倌儿见势头不对,连忙摆手说了句:“白爷晚上真是旺啊。要不,咱们歇歇?” 素贞挑了眉,拉着身边的丫鬟坐在自己腿上,捻着人家的小手问:“歇不歇的,你倒是管起了爷们儿的闲事。只说这骰子摇不摇的动了。若是动不得,我们便换地方了。” 赶在王记赌坊的掌柜今日不在,只留下这么一个“管事的点倌儿”在里头“看着场子”。点倌儿一心只拿白素贞等人当傻子溜,哪里想到手里万试万灵的骰子“闹了毛病”。一时又不敢让他们走,围着桌子转了两圈以后,同身边一个看场的小倌儿耳语了几句。 又拱手陪着笑脸对素贞说:“那爷们儿容我进屋喝口水?”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完全全的暗了下来,素贞倒是不急了,手袖一扬示意他“忙乎”他的去。自己则悠哉悠哉的抓了只葡萄扔到了嘴里。 嗯,这个时候才品出些味道嘛。 第四十九章 拍火小鬼 白娘娘品葡萄的当口,看热闹的人群又在其余点倌的撺掇下各自回了赌桌。 骰子声,叫嚷声,再次在这间不大的小赌坊里延续了起来。素贞冷眼瞧着一群大汉脚踩条凳,各个撸胳膊卷袖子的混账德行静默不语。其中有几个人她还认得的,是钱塘县城最出名的几个“母老虎”的当家的。 那几个“母老虎”还被她打过,只是现下这些人都成了以泪洗面的娇柔妇人。家里的银子都快被男人在赌场里败光了,她们闹过,吵过,但任你再闹再吵如何敌的过男人的力气? 老白的心没有小和尚那么仁慈,见到什么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然而这王记赌坊矗在这里,就像是要触她的眉头一样,开业三天天天自她门口敲锣打鼓的过?柳九巷子又不是正街,根本没必要非从她这儿走的。 老白可不管你是来探路还是找麻烦的,你让她气儿不顺了,自然也不会让你过的太过舒坦。 白素贞身边的丫鬟一直偷偷拿眼瞟着座上的这三位,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出色风流的人物。这个白爷妖气的很,举手投足都带着说不出的韵味,青爷惫懒,单是懒洋洋的靠在那里就是一身的闲散公子之气。裴爷,她看不透,这个人太干净了,也□□静了,那双眸子分明生的透如泉水,望进眼里却恍若深潭。按说他应该是最好亲近的,却又让人不敢亲近。 丫鬟见素贞一直看着赌场上的人,不由凑上前去轻声说了一句:“那些粗俗汉子堵起钱来都是那副不要命的德行,自来粗俗的。爷要是看不惯,咱们进二楼厢房去坐一会儿?” 白素贞笑了笑,将手里的扇柄转了一圈挑起丫鬟的下巴端详了两下:“我在看人生百态呢,都说赌品看人品,你若出嫁了,记得也让你爹摆上一桌牌局,是个什么样的人,牌桌上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丫鬟被她撩的红了脸,贝齿咬着下唇,眼神却若有似无的瞟向裴文德的方向,娇滴滴的问白素贞:“那您看,裴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好问题。 老白也拧着脑袋朝小和尚那边看了一眼。 这个东西好像是累了,正坐在桌前双眼放空的发呆。你好像把他放在哪里他都很静,静到能一心一意的只玩儿自己的。她若是不叫他,估计杯子里舒展开的茶叶都能被他花上几个时辰去研究。 青爷想来是无聊,摸够了身边丫鬟的小手,又挨着小和尚坐了,说。 “你会听骰子?没想到金山寺的方丈还有这等赌桌上的本事。等下我们赌两场?” 小和尚听后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有点困了。对着兴致勃勃的青宴神色恹恹的道:“我不会听骰子,我只是赌运很差,猜什么必然开的是另一个。” 青宴不信,单手撑着脑袋去看他:“你方才在数点数,打量我看不出来?” 谁的赌运能差到这种地步? 裴公子便一本正经的指着老白的方向说:“她让我摆些排场的,不然不像在赌桌上的人。” 你以为你现在就像了? 青爷自来知道这个东西木讷不懂扯谎,但也无法全然相信一个人的赌运会背到这种地步,当下拿了个骰子过来,说要跟小和尚玩两把。 结果,他赌大,开小。他赌小,开大。真格没有一次赢的。青爷玩儿的没意思了,便也不摇了,哼着小曲儿又歪回了雕花长椅上,有些不怀好意的对小和尚说。 “世人常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赌桌上背运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就因着要遇上她啊?”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白素贞。虽然青宴打心眼里认为,裴文德撞上老白才是更撞衰。 法海禅师见青宴也不正经说话了,便也不去理他,继续盯着杯子里的茶叶发呆。脑子里却还是恍恍惚惚飘出一个念头,若赌运这么差,当真是因着会遇上她,倒也不算是很坏的事。 白娘娘看够了热闹,又捡了只葡萄丢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对丫鬟说:“裴文德是最适合娶我的人。” 丫鬟听的一怔,又担心方才的话惹了白素贞不快,连忙岔开了话头问。 “那青宴公子呢?那也是个极雅致的人物。” 柳九巷的白府有位风流公子的事儿,坊间早就传了个沸沸扬扬。这位爷的声名不好,女人缘却从来不缺,丫头们悄悄躲在远处看着,被他抬眸睨了一眼都要红透了脸。 白素贞抿唇一笑:“青宴啊,他一直最爱的都是自己。” 这种男人鲜艳的如挑染了五色风景的画,好看的紧,也难抓住的紧。 这一聊一闹的功夫,又是一刻钟过去了。白素贞站起了身将扇子骨一撂,说:“不等了。”吓得里头的点倌连忙从里头赶了出来。想是他也不太会折腾“那些东西”,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身的香烛之气。 青宴的鼻子灵,身子骨却受不得这通呛,一见这厮冲进来,便蹙眉用方帕堵住了口鼻。 空气中,有种极淡的尸油味在蔓延,是他极讨厌的味道。 点倌儿笑眯眯的请白素贞等人再次上座,倒也不急着开局,只闲话家常似的摆开了聊天的架势。 素贞明知道他是在等“那些东西”出来,便也不拆穿,懒洋洋的窝在椅子里也是一顿侃。 点倌儿说,自家的掌柜是个极忙碌的人,早些天听说白府的爷大驾光临本来是要亲自相迎的。奈何山中还有些事未曾料理干净,只能等完事以后再好好同白爷吃上几盅酒才好。 白爷对杯中物来者不拒,当下也说了好。 只是:“我素来不同来历不明的人喝酒,都说你们赌坊的掌柜神秘的紧,没人见过他的真身模样。莫不是个相貌丑陋不好见人的不成?” 点倌儿听后连连摇头,直说:“爷们儿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掌柜的那也是个体体面面的人物,虽说样貌上远不及三位,人还是极好的。至于不常露面......” 点倌儿压低了声音靠近白素贞,皱巴着眼睛道:“咱们掌柜的是个道士,除了开赌坊之余私下里也接些神鬼一类和白道上的活,多是夜里办的事,这白日便难起的来。这不,前天夜里就又上山了,这会子还没回呢,也是个没日没夜的。” 素贞意味深长的应了句:“哦?王记赌坊的王道士啊......还真是,失敬了呢。” 点倌儿一连笑说不敢,手上也机灵的紧,又招呼丫鬟们给端了好些水果上来。 夜里的王记赌坊阴气重的很,随着点倌儿一身的尸油香烛之气,已经有什么逐渐冒头自里间钻了出来。 常在王记赌坊下注的人都知道,这个地界只要晚间过来,多多少少都能在头几把捞到些油水。便是有些时运不济的,也能在输了几把之后有几次“财运回来”。他们只当自己是赚了,殊不知,都是输多赢少,活活牵着你没玩没了的赌下去。 有的人不知深浅,一夜之间就能输的倾家荡产。 白素贞眼见着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叽噶”一声自眼前飘过,正对着其中一桌人飞过去了。 那是个长期赌运不济的汉子,这会子已经输了很多,原本是不想再堵了的。然而站在一旁的点倌偏生撺掇他再赌一次,说是没准便在此次转运了。 男人经不得劝说,又加之已经输了不少,索性甩了最后的银子又赌了一把。那个圆咕隆咚的东西就是在这个当口飞到他的肩膀上的。 素贞能看出一个约莫两个月大的孩子的淡蓝色魂魄轮廊,身子骨能飘,脸是青的发紫的呆萌模样。世人常说赌运好的人是运势旺,运势旺的人身上就自带一种财神火。那个输个底掉的男人明显没了这种火,阴孩儿便鼓着嘴巴将他的运势吹旺一点,果然,这一局,那个人赢了。 与此同时,在他的另一桌也另有几只阴孩儿飘了出来,也是站在人的肩膀上。有人赢的太多了,运势旺了,它们便用小手轻拍他身上的火。火熄了,人衰了,它们便再将火吹起来一点。如此反复多次,最大的赢家永远是王记赌坊的那位王掌柜。 常人看不出这里面的道道,也没那个阴眼机缘能看破,点倌儿打量着那东西应该是都出来了,便也在素贞这一桌又开了一局。 白素贞能感觉肩头趴了两只小鬼脑袋,神情都是统一的呆滞,统一的盯着她的“财神火”。但是妖身上的火,那是寻常人能拍的灭的吗? 点倌儿骰子哗啦啦的一通摇晃,素贞押大,是赢。押小,还是赢。 她动了一些法术,不论身上的“财神火”高还是弱,都是个稳赢的结局。点倌儿没有道行,不知道自己也有着了他人道的一天,眼见着白素贞没玩没了的赢,急的脑门子上的汗珠没完没了的往下掉。 阴孩儿也急的够呛,两只小手在白素贞的肩头不知拍了多少次,怎么也拍不熄她身上的火。最后生怕主人生气,又“叽噶叽噶”的喊了几个小鬼过来,几只小手围着白素贞一阵乱拍,拍不灭,还反烫到了手。 素贞慢悠悠的饮了一口茶水,对身边的小和尚说:“你看到了吗?” 法海禅师说:“看到了。这种东西叫拍火小鬼,是用夭折孩子的精魂所化,以尸油香烛供养,要抓它们便找到供盒所在便可。” 他这般说完,似乎是觉得有趣,伸手提着一个小鬼的衣服拎到自己跟前端详起来。 小鬼可没料到有“人”可以看见它,吓得“咦~!”了一声,眼珠子瞪的有铜铃那么大。胆子却极小,抱着脑袋捂着脸,好像这样就没人看的着他了。 拍火小鬼其实是世间很单纯的一种存在,说是鬼,又无法修到如白福等鬼一样白天亦能自如行走。说是妖,又没有幻化的本事,若无宿主喂养尸油香烛便要活活饿死。 点倌儿看不见小鬼,所用之法也是按照他们掌柜教的去做的。此时只见那位裴公子虚空提了一个什么起来,又对虚无说了句什么,口中道了声“去。” 没过多时,赌桌上就爆出了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竟是,全部转了时运,赢起了银子来!! 第五十章 岁月静好 白娘娘笑眉笑眼的打着折扇,观赌场里的人,肩膀上的财神火个个都被拍火小鬼吹的顶旺,站起身拧到小和尚身边问:“裴公子,你吓唬小孩儿来着?” 裴公子也只是笑,遥遥看着几个小鬼卖力的吹着,几分无奈的道:“我只是说,若再不听话便全送到金山寺敲钟去。” 敲钟有那么可怕吗?原来孩子都怕念经啊。 白素贞很喜欢看裴文德笑,那种干净的不染一丝纤尘的剔透。她不知道一个年将三十岁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纯粹的温柔,或许是因着他的佛,他的道,也或许是他的善,和他的本性,她更倾向于后者。 这世间,有太多打着大慈大悲的名号,自认为杀尽天下所有妖魔便都是善人的仙了。却显少有一个如他一样,愿意花世间去区分,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的恶的人。 点倌儿未及白府这三人的到来,会让整个赌坊陷入此等“困境”。眼见着周遭众人赢了一波又一波的银子,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却直觉此事必然同白素贞三人脱不开关系。 他是凡人,但是他们掌柜的可不是好糊弄的。上山之前王掌柜就在内室留了一窝可以化出人形的妖,点倌儿一看裴文德站起来就准确无误的要往第三间供着香案的内室走,心知这是遇到了行家了,连忙率先冲到里间,将掌柜的留在罐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那都是一些蛇虫鼠蚁之流,倒在地上以后整个屋子都瞬间腾起了青烟。妖落地便化了人形,都穿着王记赌坊看场子的衣服,个个表情都是凶神恶煞,自屋里出来就一部分冲出去清场,一部分去拦小和尚。 老白近些时日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粗俗了,不甚喜欢这种打架斗殴的场面,眼神一撩青宴,说:“青爷来吧。” 青爷自认也是倜傥公子,但是她说话了,你又能如何。青宴鼻子里嗤笑一声,懒洋洋的自手中绕出一道青光,眨眼就将在场的妖精扣了个七七八八。 青爷还是闻不惯屋里那股子香烛味儿,嘴里忍不住带出几声咳嗽,扯着点倌儿的衣襟笑问。 “赌场也有打烊的时辰?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你之前也没定出些规矩,人家这厢赢了你便赶人走,不怕传出去说你们输不起银子?” 青宴的这一番话,明显是说给在场的赌徒们听的,这话说出来就是一呼百应的。在座的哪个不是在王记赌场吃过亏的?这会子刚赢了点势头,又有哪个是肯走的。 一时之间场子里又闹了个沸沸扬扬,有厉害的甚至抓了骰子倌儿逼着他再开局。 骰子又哗啦啦的摇了起来,点倌儿看着着急,又因着妖精们也被困住了不知如何脱身,急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拱着手对青宴和白素贞说:“小的知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赚您几位爷的银子,现下掌柜的不在,小的也没那个做主的本事。您好歹也给小的一条生路,再这么闹下去,掌柜的回来非剥了小的的皮不可。” 点倌儿这么说,无非是看青宴瞧着和善,殊不知这位爷性格是个不辨喜怒的,他笑着,可不代表他是要饶你。青爷只觉这东西身上的香烛味呛到他了,手腕自下而上一抬,直接甩的他撞上了最北角的石桌上。 点倌儿被摔了个眼冒金星,再抬眼去看那位爷时,吓得身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就斜坐在那张石桌上,温润和善的问:“疼吗?” 点倌儿抖着身子说:“疼。” “那就乖一点。” 点倌儿想,他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抹恍若魑魅魍魉的笑。 王记赌坊的牌桌又继续开了起来,当日有幸在场的人都赢回了本钱,还赚了好些到兜里。素贞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末了小脚一抬,自椅子上下来,抬手卷了骰倌儿手里的骰子盒抛到地上。 “该拿的都拿回来了,便都自去吧。这个营生虽不好,到底也是因着你们心中过重的贪欲。这里头有你们看不清的道道,我懒于解释,也不耐烦同你们多说。日后若还有人愿意进这赌坊,再输的妻儿哭闹,房院全无便是自找的了。” 场内的人其实也早看出了今日来的三人非同寻常,白府里的白大仙之前有得缘见过的,也都知这三人有着旁人没有的本事。 没人愿意触了大仙的眉头,也没人敢得罪钱塘县的头号女流氓,手里的银子既然都回来了,便也不敢再做停留,纷纷道谢之后抱着银子回家去了。 点倌儿看人都走了,心里还是满嘴的苦涩。再一看裴公子拎了屋里的香盒出来,抬手比了一个奇怪的法印,屋里的阴气又都被他装进了一个黑漆漆的罐子里。 点倌儿心知,这是将那些东西都收了,待要出声阻止,自己又没有那个本事。便是连地上的那群妖怪也都被化回了原形,统一的装进了另一只罐子里。 素贞也不刁难跑腿的,东西收完了便拧着步子跨上小和尚的胳膊,留下一句:“莫说不给你们活路,抓来的东西若是王道灵有本事要,便让他去柳九巷的白府去寻我。” 点倌儿只管垂头丧气的应下了,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道:“她怎么知道......我们掌柜的......叫王道灵的?” 入夜的钱塘县已经过了早春时节的那股子凉意了,三人漫步在大街上,迎着一地的月光白地,竟是难得品出些往日没有的惬意。 只是白娘娘走了两步便说自己的腿脚累了,走不动了,要人背。 法海禅师明知这东西又要开始难缠了,抬眼一看青宴还在,又觉得很开心,几步上前同他说道。 “她说她累了。” 青爷懒洋洋的点了点头,觉得小和尚真的是十分天真可爱,也忍不住摸了两下他的脑袋,笑回:“嗯,我知道,所以你背回去吧。” 言罢脚上一跃,便是一阵衣阙纷飞,影子都不见了。 实在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啊。 法海禅师这才品出青宴也不是个好东西,再一看老白半眯着眼睛等着他束手就擒的模样,很自觉的叹了口气说。 “背你的人飞走了,要不,你再撑一会儿吧。再转两个巷子就到家了。” 他说的是,到家了。 说的时候自己并未察觉到怪异,白素贞却听到了,笑了满脸的意味深长。 法海禅师还是没觉得说错了什么,那话就是顺顺当当从嘴里说出来的,一点别扭都没有。老白笑了,他便只当她要作,只能冷着脸教育道。 “你怎生这样胡搅蛮缠,这都在赌场里歪了一天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前些时日都还很乖的。” 白素贞现下整个身心都舒爽的紧,你说她,她也好脾气的对你弯月亮眼。但是你不背啊,那可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就见她笑了一会儿之后,一本正经的指着自己的腿说:“这里面可没骨头,我是撑着两条肉在地上走的,怎么就算胡搅蛮缠了?” 法海禅师不听她在那里胡说八道,隔着袖子拉着她的腕子便打算将这个东西拖回家去。 白素贞哪里会听话,你拉我,我就顺着你的腕子往身上靠,嘴里很认真的给他分析着:“蛇都是一根骨头通到底的,我现下要化成腿,还能将一根骨头劈成两半用不成?我那骨头就到脊椎骨那一条,剩下那都是强撑着用肉走呢。亏你往日普度众生的念叨着,这会子倒不肯管我了?” 一边说着,一边悄没声息的往他身上爬。 “再者,我前些时日伤了腿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现下不瘸了,到底伤在了内里上,哪能像你们没事人儿似的四处乱走。” 法海禅师察觉到她半边身子都上来了,想甩开,又担心她真的腿疼。手心里的一串佛珠被他捻的死死,僵硬的回说。 “你前天刚说自己大好了的。” “那不是为了让你赔我逛街吗?” 法海禅师说“胡沁,.......你不骗我我也会陪你去的。” 素贞笑眯眯的挨着他的脑袋蹭了两下说:“真的?你不是最不喜欢逛街的?” 小和尚一时又语塞了。 他是不喜欢逛街,但是她喜欢,他便想陪一陪她。因为,不知道还能陪多久了。 素贞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侧头看着那张逐渐爬上红晕的脸,不由伸长了胳膊紧紧圈住了他,满足的趴在那张宽广的背脊上轻叹道。 “你是个傻子?用手托着我的腿,等下要掉下去了。” 法海禅师曾在金山寺背回过练功受伤的小沙弥,也在苦修时背过框里的石头。就是没背过...女人。 背上的温软和女子的馨香体味来的猝不及防,他能很清晰的感受到,也很清晰的知道自己做了离经叛道的事。 但是他却有些舍不得放开。 天上的一轮明月被飘来的云彩遮住了半边,也同样遮住了月光地下躁动不安的挣扎。暗夜里滋长的东西似乎总能比白日里多出许多遮蔽,法海禅师便在这片遮蔽下,笨拙的托起了白素贞的腿。 他第一次背她,她第一次被人背。两人一路上都没再有更多交谈,只是安静的听着彼此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素贞说:“小和尚,呆在你身边总让我感觉岁月静好。” 小和尚没回话,只是安静的抿了嘴角,笑了。 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第五十一章 贫道与贫僧 王道灵找上白府那天,是个十分惬意的午后。白娘娘正歪在床上午睡,法海禅师如过往一般侍/弄着院前新种的几颗花种,兼并整理一下有些自暴自弃的黑敦敦。 它近些时日的情绪都很不稳定,时常趴在大树底下眼泪鼻涕一淌就是一整天。响尾被化了道行出来了,虽说也是个病怏怏的蛇样,但是个头生的比它大,以至于黑敦敦还是打不过她,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只能选择折/磨自己。 它不肯吃饭,不愿睡觉,只一味的拿眼瞪着在树上拧来拧去的响尾。响尾其实也没比他心情好到哪里去,她打不过白素贞,新仇旧怨加在一起让她唯有每天都□□敦敦来泄愤。 法海禅师一直都在想办法收拾这两个东西,一面用绳子将响尾在树上绑好,一面开导黑敦敦:“打不过的时候为什么不跑?” 王掌柜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吵吵嚷嚷的从大门里进来的,小灰几个小妖还在扯着他的衣服拦着,奈何这人很有些力气,横眉立眼就冲进了后院。 彼时,法海禅师还在妄图往黑敦敦的嘴里塞馒头,好不容易看见它肯张嘴吃了,刚咬了半块的馒头,就那么硬生生的被进来的王道灵吓吐了。 王掌柜的确如赌坊点倌儿所说,是个道士的打扮。一身金底黑条的道士袍,手上还持着一柄拂尘,看着是很有些人模人样的,但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中听,张口就是一句:“我当是谁敢抢我的东西,原来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和尚!” 法海禅师看着年纪轻,年纪轻的小和尚在王道灵眼里就是不中用的。 法海禅师示意小灰等人先下去,继续慢条斯理的喂黑敦敦。 王道灵便在边上找地方坐了,摆开一个霸气的坐姿对法海禅师道:“佛道自来都是各走各路的,我今日上门也并非想同你动手。白府里的妖气旁人看不出,我却不是个瞎的,我不知道你修的是哪门子的法,总之你将拿了的东西交还给我,我们便相安无事。若是扣着不放,那大家便好好说道说道吧。” 法海禅师不爱与人“说道”,更不喜跟陌生人打交道,因此根本不想搭理他。 王道灵便觉自己被怠慢了,冷哼两声站到小和尚面前追问道:“怎么,还不想承认抓了我的东西吗?” 法海禅师这方抬了头:“抓了,怎么了?” 那都是些不该存于世上的东西,他这两天便要超度了它们去投胎呢。 王道灵想是也没料到这人答的这般随性,狠甩了两下手中拂尘道:“怎么了?你拿了我吃饭的家伙还问我怎么了?” 他赌坊近些时日的进银都在一夜之间赔了个精光。 法海禅师蹲累了,就拖了黑敦敦的大耳朵,在院里的石凳上歇乏。清清秀秀的一张书生面,长得是真显小。你瞅着他就跟不懂什么忧愁似的,抱着个熊仔对你说。 “你好好吃饭我不会管的。” 言外之意也说的很明白,他也不是很闲。 他收来的那些阴灵,多半都是胎死腹中,或是难产而死的娃儿。甚至很多都没有幸张开眼睛见一见这尘世。 孩子都死了,他却聚着它们的魂魄不让投胎,反倒喂些邪魔外道的东西让它们吃,若一个控制不住,这些东西不是成妖就是入魔。 王道灵哪里管这些,他只一心要用这些阴灵帮他圈钱,你抢了我的东西就要还回来。此时见小和尚是个说不通的架势,便干脆动了手。手中拂尘一甩,便想扼住他的脖子。 不想,那东西根本近不得他的身。王道灵只觉一道金光闪过,便被退的险些连拂尘柄都抓不住了。 王道灵没想到对方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一时也傻在了当场。然而这手既是已经出了,就只能一叠又攻上去几次,次次都被金光打的重摔回来。 摔到最后,法海禅师都觉得他很烦,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就朝着簪花长廊去了。 他要跟白素贞告状去。 他不收没造过杀孽的妖,王道灵虽说打着道士的旗号不干道士该干的事儿,到底也没杀人越货。白素贞比他会吵架,所以便让素贞跟他吵去。 赶巧白娘娘也在这当口醒了,正睡眼惺忪的推开门要往正厅找茶吃,打开门以后同来人打了个照面,不禁挑了半边眉头。 王道灵看见白素贞也愣了一下,脚下正自迈开的步子也僵在了当场。 两人,或者说两妖,还是旧相识的。 这话说起来,渊源还要追溯到白娘娘初到峨眉山修道那会儿。也正是她心性最顽皮之时,时常自己一个人在山涧赏花看鸟摘果子吃。只因长得貌美,自来不乏偷偷惦记她的小妖们。 王道灵便是其中一个。 王道灵的正体是只青绿青绿的□□精,因道行也有一千多年,堪堪在峨眉山对面的山头称着一方“霸业”。王道灵的人身长得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所修之法实不入流还是怎么回事,化成人形之后的脸还是个大嘴巴突眼睛的德行。他自己却不觉得模样丑,每逢看见白素贞都要故作风流的调戏一番。 最后自然毫无意外的被白娘娘给揍了,又因为几次三番的打她的主意,被年轻气盛的老白一抬手就废去了三百年道行。 白素贞也没想到□□精离开峨眉山以后竟然还做了道士。 她也从未记过□□精到底叫什么。之所以会在赌场叫出王道灵三个字,完全是源自于她当赵不朽时,在《新白娘子传奇》中对一个叫王道灵的道士的几分印象。 她看这人也是一身黄袍打扮,年纪却比电视上年轻很多,不由靠在廊前坐下了,吊儿郎当的说:“□□精,原来你卖假药之前是个开赌场的。” 王道灵不明白白素贞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后世对这段传奇的许多杜撰。 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白素贞,前些时日他来钱塘县的时候,是观出白府妖气很重,所以故意让舞龙舞狮的队伍在她门前走了两遭,想要立一立规矩,却不想,这里头住的是这位主儿。 王道灵对白素贞积怨多年,虽打不过,口中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句:“原是峨眉山的白娘娘。这尘世间到底还是小,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上。” 素贞听后挠了挠头发说:“却是小了点,看不顺眼的人总往跟前凑合。□□大仙今次过来,总不会是打算来叙旧的吧?” “□□大仙”似乎极不满意自己的出身被提及,手上拂尘又是一挥,回道:“贫道自离开峨眉山后便拜了留青观观主天枢真人门下,娘娘不是也知道我叫王道灵吗?” 素贞根本也无所谓你拜了谁,抿唇一笑便算做跟你叙过旧了。 只是那些孩子,你也别想再拿走了。 王道灵也有这份自知之明,本想认栽走人的。可叹青爷也在这会子回来了,也不知是在哪喝的花酒,沾着一身的酒气正斜倚在月亮门边懒洋洋的笑呢。 青宴今日的酒喝得好像也不太顺,似笑非笑的眉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他时常就这么将自己灌的烂醉的,有时候喝的高兴,有时候就不高兴。赶上这会子青爷气儿不顺着,一见院里“有客到”,正顺了自己此时的心意。不由松了两下领子,手腕一转便翻出了一团青光,挂着一身的酒气扯了王道灵到自己身前来,轻声问道。 “找茬的?我们两个玩儿会儿?” 玩儿。 自然得玩儿青爷尽兴了方罢。 王道灵虽说被白素贞废去三百年道行以后跟青宴一样高,身家功夫和法术都不如青宴老道。你也不知道青宴之前到底打过多少架,反正下手就是狠辣二字。王道灵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从地上拎到天上,又从天上摔到地上,揍的原形都快现了。 白素贞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但是不愿沾惹王道灵这种小人。原本是想救了那些阴灵给他个教训便算了的,哪里承想青宴下了死手。眼见王道灵被打的跪地求饶,还要去拔腰间的碧青剑。 白素贞见势头不对,连忙化出手中白练勒住他的腕子道。 “青宴!喝多了?!” 王道灵惹下的这点事儿,小惩一下就行了,何至伤人性命?他眼里的戾/气太重。 青爷的酒想是真喝的有点多了,白素贞拦他,他便跟她也动起了手。手中碧青剑剑花一转,竟是反手对着素贞刺了过来。 要说它们两个的账,也是明里暗里算了好几回了。青宴不服白素贞的管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众妖只见这两人斗着斗着就化成了蛇身,直奔天上去了。 午后的晴天因着两妖斗法,瞬间腾起一片乌云,雷光电闪一个接一个的在空中交汇。直斗了半个多时辰,才又双双落下。 青宴身上挂了伤,捂着胸口靠在院中,吓得五鬼脸上都没了血色。 青宴却笑了,一面撕心裂肺的咳着一面站起身,一声不响的走了。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动手了,素贞有时也不知该拿青宴怎么办。照理,青蛇是一直跟在白蛇身边的,然而他们的许多故事都在悄无声息的变化着,以至于白素贞也不知道,将青宴留在身边,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第五十二章 惟有读书高 伺候过青宴的都知道这东西是个怪人。脾气上来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哪来的那股子邪火,那是统一的看所有人都不顺眼。王道灵来的那天,白府里斗了好大的法,青爷从天上下来就受了伤,但是不让人扶,又醉醺醺的自己出了二门了。 小妖们私下里都觉得,青爷这是心里一直不耐烦伺候他们娘娘。多灌了几杯黄汤之后,看见有“出气筒”就随手揍了。娘娘出手拦他,正好又随了他跟她打一架的心思。 是男人都有个好胜心,更遑论青宴之流,哪能愿意处处被白素贞压上一头。 小妖们担心这样下去又要修房子,便成日想着让两人和解,围着院子绕了好几圈后,派出了老实巴交的白福去当说客。就说青爷是有得罪娘娘的地方了,但好歹也没做什么“犯上”的大事,娘娘便也消消气,给他个台阶让他回来得了。 白福跟素贞说起这话的时候,老白还仰躺在老树荫下望天,眉头一挑一皱,一咕噜坐起来道:“要什么台阶?上次打架难道不是因为他脾气怪吗?” 她是不相信青宴是因着打不过她心里憋屈才闹这么一出的。但凡活的久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病。他都活七百多年了,温柔乡里躺时间长了都嫌烦,喝酒闹脾气不是正常事吗。 白福说:“其实他之前也不这样,就是近几年酒品不太好,醉了以后心情就总时好时坏的。” 素贞说:“那就让他坏着去。” 白福一看这头说不通了,挠着脑袋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眼见着外头日头又大了,只能又打着油纸伞滚到院里最背阴的草堆边上啃手指头去了。 这也是当鬼当出来的毛病,这一屋子哪有几个正常的。 其实老白也想过要不要跟青宴好好说道说道。 她当初让青宴跟着自己,完全是因为仁和县那场“乌龙孩子案”。她是因着青宴的出现才找到的小许仙,因此便理所应当的觉得这也是她跟青宴的机缘。 然而“这本《白蛇传》”发展到现在,很多人物和故事都偏离了它该有的轨道。若青宴的出现只是为了让白素贞找到许仙,那么,她似乎也不该一味的将他留在身边了。 白娘娘是很少沉思的人,一旦沉思的时间长了就会犯困。如是琢磨了一个下午,又睡过去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青宴还是没有回来。 青宴总是不缺可以睡觉的地方,有时候是在花楼,有时候是在不知是哪位小姐的闺房里。找过去的场景,十次有九次都香艳,以至于白娘娘也懒于找他,又迷迷糊糊坐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就回屋里去了。 日子又照常这么过了下去。 府里的几个拍火小鬼被法海禅师一连超度了三日,也都纷纷回归了正道投胎去了。只是其中有两个已经成了妖怪,整日都是傻傻的在屋里飘来飘去的找吃的。 法海禅师自然不会喂它们尸油,只能在佛前为它们养了两个小牌位,让它们多吃一些香火化解戾气。 素贞有时候兴头来了,也偷偷带着它们出去赌过。她挺喜欢这两个只会“叽噶叽噶”的小东西,被法海禅师发现以后,拎着领子抓回家去批评教育过无数次,只能作罢了。 再说许仙和玲花这两个小孩儿,常年就呆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妖精窝里。身边给穿衣服喂饭的是个只会两腿一起蹦的松鼠,陪着他们满屋子捉迷藏斗蛐蛐的是五只鬼。后院没精打采的熊会说话,绑在树上的蛇总高昂着脑袋对谁都怒目而视。 这样的环境下长出来的孩子能好? 白素贞不止一次见着小灰带着两个孩子手脚并用的爬树了,还兼并教他们如何识别好坏果子。身形一抓一扑,还不给他们修指甲,说是这样上树不容易摔。把个孩子养的,冷眼一瞅还以为动物世界呢。 青宴则是在外头浪了五六日才回来的,回来以后又是一副笑眉笑眼的惫懒模样。打架的事儿一个字儿也没提,倒像是没事人一般。老白嘴里窝着的那几句话,也就随了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咽下去了。 她琢磨着等他下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再说。 而终日不知何时又会“离家出走”的青爷,却不知怎么热衷上了带孩子。他认为小灰和白福的“教育”很有一些问题,干脆自己言传身教,带着个头才到桌子腿高的小许仙喝酒去了。有几次还把孩子灌了个烂醉,瞪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看屋里的小灰跟白福打架。 白府里一直悄没生息的自成着两派。 一派是小灰的家族派系,一个就是青宴的五鬼派。两派因各自不服对方管束,私下里就没少动手。小灰打不过白福的时候就蹭蹭几步跳上去,抱着他的脑袋往下拽头发。 白福是鬼,人脸和肉身都是幻化出来了,拽下来的头发掉了就不会再长了,只能再幻化出一颗有头发的新脑袋。小灰将它拽的跟个秃瓢似的,裴文德就站在远处安安静静的瞅着。白福哭丧着脸找白素贞要头发的时候,小和尚还在研究他,眼神中分明有一种想要让他干脆皈依我佛的架势。 老白都不知道玲花和许仙是怎样适应了这种生活的,两个加在一起才将七岁的孩子,已经达到了可以在白福睡掉了脑袋以后,平静的给他装回去的境界了。 玲花说:“娘娘,人若心坏,同妖有何区别?妖若心慈,同人又有何异?” 她和弟弟自亲娘死后便一直都是强熬在生死边缘的杂草,如今杂草有根了,是长在什么盆子里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虽是这样说的没错,但是素贞还是不忍心让两个孩子就这么在妖精堆里转下去,许仙现在走路都有点像小灰了。 赶在一个事宜办寿,出行,嫁娶的日子,白娘娘决定让许仙和玲花入私塾了。 钱塘县不是什么大县,县里的私塾说得过去的也只有一所名为玉衡的。玉衡书院的教书先生冯才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老秀才,总是穿着一身赭色长衫,撸着两撇山羊胡站在书院门口漱口。有时看见有学生家长路过同他打招呼的,也只是草草点个头便算搭理过他们了。 冯先生很有一些自视甚高的模样,又因为满钱塘县就他这么一个肚子里有很多墨水的,因此在县里着实有着一些声望。 白娘娘领着两个孩子入学的时候,冯才就站在书院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说。 “我院不收女学生,不收小于六岁的男童,你带的这两个没有一个符合入学标准的,还是等长大了再来吧。” 白娘娘没吭声,直接让白福砸了五十两银子过去。 冯才却又说:“私塾都是寄宿,玲花是女学生,就得单独再开一间屋子出来。我们院里的屋子已经满了。” 娘娘又砸了五十两下去,让他单独再修一间。 冯才还是摇头:“我们院子修不下了。” 他其实是不愿意收白府的孩子。白素贞在钱塘县的名声自来带着点土匪名头,又兼之做的是“鬼神一类”的营生。以至于冯才十分看不上这一点。 当然,冯才在县城里也从来没看得起过谁。他自认县太爷的书读的都没有他的多。冯才几番拐弯抹角的推辞之后,发现白素贞还站在那里,便干脆直截了当的拒绝道。 “你还是带他们去别家吧。” 白娘娘二话不说把冯才揍了一顿。 揍完以后,玲花单独的房间有了,小许仙的岁数也“破格”够了,诸事料理完毕以后,娘娘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顶,又打着呵欠懒洋洋的拧回家去了。 冯先生被揍的老泪纵横,心里虽然气的不行,但这孩子都已经给送进来了,那便教吧,左右送走了那位说话就动手的该没事儿了吧?殊不知,这还只是个开始。 没多时,他就瞧见一个穿着红衣绿裤双丫髻,短腿一溜在地上直蹦跶的什么东西直奔他的书院来了,那速度冲过来的也快。脚底板好像都能冒烟似的,“哒哒哒哒”一路,冲到他跟前跳脚就是一句。 “老子警告你!孩子进来以后得给我们看好了,这在家我都没敢让他们磕了碰了的,如果你让他们受了一点委屈,我他妈弄死你!” 素贞要送许仙和玲花入学,小灰是最舍不得的。它自小兄弟姐妹就多,喜欢热热闹闹的生活,但是白娘娘总说孩子要被它带坏了,她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坏了,反正娘娘说了,她也就跟着听了。 冯才哪里知道这半大孩子是个“大人”,一看她这副飞扬跋扈的性子,也是气的吹胡子瞪眼。面上自然也没好气,冷着脸回道:“进了书院门的,如何管教便是我们做先生的事了,你一个......” 你一个怎么地? 小灰抬爪子就把他挠了。 小灰走后,冯先生连忙将书院大门锁了个死紧,生怕再有什么东西冲进来。谁承想,刚将门合上,院墙里就翻进来一个脸色惨白的东西。 看模样,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尖脸,圆眼,不算难看,却不知道怎么瞧着鬼气森森的。鬼气森森的东西大白天还打了把油纸伞,从墙头翻下来的时候好像还顿到了脚,举着伞柄蹲在墙根底下,像颗不会说话的冬菇。 这颗冬菇是白禄。 他对冯才说:“听白福说孩子已经进来了,你记得警醒着些,要是一个照顾不到,仔细你的皮。”冯先生这会儿也学聪明了,你开口我就点头,说肯定给你照顾好了。 结果答的太痛快了,又被多疑的白禄拎着领子扯掉了几根头发才算罢休。 在这之后,玉衡书院又相继迎来过一位喜怒无常的惫懒公子,三个打着油纸伞的另几朵奇怪“冬菇”,以及看着就十分健壮,据说是小短腿它哥的大淙淙。 把个冯先生吓的漱口都不敢站书院门口了。及至最后,裴公子慢悠悠的在暮色中出现,冯才直接双手作揖迎上去道。 “这位爷是白府的吧,我知道,我肯定认认真真教好两位公子小姐,万不敢怠慢的。” 裴公子本来就在烦恼,如何以最简单的方式跟一个陌生人完成对话。现下见冯才这般识相,心里还是很欢喜的,点头之余不忘摸摸他的脑袋称赞道:“甚好。” 白府这一大家子,从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德行,虽说过程是粗暴了些,然而每只妖每个人对两个孩子的心都是看得到的。不论它们平日里对许仙和玲花的态度是冷淡还是热情,其实都是打心里疼惜着他们的。 而小许仙的学生生涯,也在众妖对冯先生的威逼利诱下,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五十三章 请家长 白娘娘自从将两个孩子送到人堆里教育以后,心里便算了却了一门大事。她上辈子也是读过书的人,只是那会子她们学的都是简体,以至于来了这个地界以后连个《千字文》都不会看。可见老祖宗那点东西,能不丢的时候还是尽量多学着些,谁能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重生,让金融系的高材生也成了睁眼瞎了呢。 彼时,钱塘县还在流传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老话,素贞虽不觉得这话完全的对,让孩子多看些书还是没错的。许仙是个很乖觉的,素贞倒是不担心他会惹事。没有想到的是,才刚进去没几天,就被学堂请了“家长”了。 这话说起来,其实冯先生也并不是很想见她。抛去旁的不说,只讲那白府都是些什么人啊。瞅着都是锦衣罗裙的穿着,实际上没一个讲理的,唯一一个看着好说话的还不爱吭声,是个先生都不愿意找这种人家的“麻烦”。 但是这次的事儿闹的有点大,许汉文在学堂里把同堂给打了,你也不知道那么大点的孩子一天到晚到底给喂的什么,身子骨壮的活像一头小牛。一拳头就把张记包子铺家的胖儿子张六安的眼睛给打肿了。 冯才哪里知道,许仙是吃过仙草的孩子。仙山福地的东西给妖精吃了都能平白多出百年道行,许仙虽是凡人,到底也将那身子骨养的非同一般了。 张六安的娘还站在原地指着许仙的鼻尖跳脚骂呢,冯才也不敢吱声,只能在旁劝着说:“您先歇歇,别只管数落那孩子,其实,都是有些错处的。” “什么错处?!” 张家的听后将眼睛一瞪,戳着许仙的脑门说:“他动手就是他的不对!我儿子再错,他有本事就骂回去啊,没本事就动手打人?这是谁教出来的混账东西?!” 白娘娘就是在这个当口一阵风似的拧进来的,玉衡书院的院门被她推的大开,身形一步没停,路过许仙身边的时候抬手就将孩子捞在了怀里,半眯着眼睛问:“今儿什么节目啊?” 就值得一个大人大张旗鼓的戳孩子的脑门? 冯才现在一看见白府的人就哆嗦,嘴上还没说话,手就已经下意识的搬了张凳子让白素贞坐下了。 张家的在院门里站了半个多时辰他连口水都没给人家端过,这会子倒是亲自拿了凳子给白素贞坐,张家的能咽下这口气?一张脸早恼的通红了,高声质问冯才道:“我说冯先生,现在挨打受伤的可是我们家孩子,你给别人搬椅子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张家的媳妇,是今年下半年才从村里到的钱塘县。正赶上白素贞当了扛把子以后觉得生活已无甚追求,显少出来跟老娘们吵架了,因此并不太知晓白大仙的“恶名”。 冯才心说,你哪里知道这位的厉害,你胆子大你说话,便也不去争论,只默默站在一边,小声对白素贞说:“许汉文在学堂里跟同堂动手了。” 冯才没敢用打架这么严重的词儿,怕白素贞翻脸。 白娘娘听了以后先是仔细打量了许仙两眼,发现鼻梁上似乎是破了点皮儿,抬手轻轻抚了两下,挺宽厚的对冯才说:“没事儿,小孩儿之间有个磕了碰了都是常事,男孩子多动点手才皮实呢。” 冯才无奈的嘴角都快抽到后脑勺了,愁眉苦脸的指着脸肿的跟猪头似的张六安说。 “您当然是没事儿了,您再瞧瞧这个孩子。” 素贞这方正眼看了院里的胖孩子一眼,嘴上一个没忍住,张口就落了一句:“吓我一跳,怎么吃这么胖呢?” 张六安的娘险些被她气背过了气去,撸着胳膊扯着孩子抻到她面前道:“吃的?谁家孩子能吃成这样?这都是被你们家许汉文给打的!你到底是怎么教育的孩子,这么小小年纪就下手这么狠,长大了岂不是要杀人放火去?” 白娘娘根本不知道世间有“理亏”这个词儿,许仙动手打人自然是不对的,但凡事都有个前提。她不相信平日里温温吞吞的一个孩子,会说动手就动手。 虽然,这也并不排除小灰和青宴等人长期:打人就要往死里弄的混账理论的荼毒。 白娘娘自己仗势欺人惯了,却并不想在孩子面前也言传身教这一套,因此对张六安的娘还是很客气的。 她对张家的说:“要不,让你儿子跟许仙再打一架?” 小孩子之间动手能有多厉害,打输了就叫家长撑腰,那显得多怂,会给儿时留下阴影的。 白素贞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理论,理论还挺混账,当然就不能让人人都满意。张家的听了这话以后,气的直接爆了粗口。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了,什么混账的东西有人生没人教了,都是些市井骂街的粗俗话。 白素贞一直由着她骂,及至她骂累了,才感慨一句:“就你这张不积口德的嘴,生出来的孩子居然没有嘴歪眼斜,真该去庙里拜拜菩萨。” 冯才担心越吵事情越大,也看出了白素贞今日是有意忍耐了几句对方的斥责,可见还是明着事理的。便大着胆子凑到跟前提了一句:“要不,让许汉文给张六安道个歉便算了吧。都是一个学堂的同堂,刚上来就闹出这么一场事儿,以后谁还跟他说话呢。孩子也还是不要太孤僻的好,慢慢都要合群的。” 素贞其实并不想理这一茬,但是冯才说的也不无道理。 同为一个学堂的同堂,她也不想让小许仙养成了独来独往的孤僻性子。但是说到道歉,她弯下身子同许仙对视了一眼。 “你觉得自己错了吗?” 许仙没有说话,紧抿的嘴唇跟他长袖之下的小拳头攥的一样紧。 素贞又问:“那你后悔打了同堂吗?” 许仙还是不语。 素贞加重了语气:“我需要一个你拒绝道歉的理由。” 许仙还是不肯说话,抿着嘴角的那股倔强劲儿跟法海禅师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许仙吃过仙草,恢复以后力气一直比正常孩子大出很多,白素贞很担心会养坏了他的性子,索性朝前迈了一步,睨着他道。 “那这个月放假你也别回家来了,就在学堂里面壁吧。” 这般说着,脚已然是朝着大门去了。 许仙到底是个孩子,一看白素贞要走,急得眼圈都红了,可怜兮兮的抬手抓住她的衣角道:“娘娘,.......张六安对学堂里的人说,我和玲花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妖怪,他说我们......没有爹娘。” 他不是很会吵架,也不知道如何去跟人说,我不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只是我的娘死了,我的爹不能要我。 “没人养的.......妖怪?” 素贞站稳了步子,冷冷的扫向一旁的冯才和张六安等人。 张六安仗着自己娘在,捂着眼睛冲过来说:“他就是没人养的狗崽子,全学堂的人都没见过他爹娘。” 张六安的娘一看这是被抓到把柄了,连忙将儿子往身后挡了挡,说:“这,这都是小孩子一时兴起说出来玩儿的,那还能当的了真?再说了,他们两本来也没爹娘嘛,还怪到人说?” 最后一句话,张六安的娘说的声音很小,但是在场的人都听的分明。白素贞明显感觉到许仙抓住她衣角的小手颤抖了一下。 许仙跟玲花不同,很多事情都不喜外露,便是受了委屈也默默藏在心里。 她一面轻轻回握住他,一面将张六安一把推倒在地,对张家的道:“你是全家都没有一个会说人话的吗?” 张家的没想到白素贞这么大人了居然会打小孩儿,不敢置信的抱着自己的儿子怒道:“白素贞你再动我儿子一下试试!” 那不用试,老白混账起来能连儿子他妈一块打。孩子没了爹娘本就是可怜的,我们不需要你可怜,至少也不要拿着这件事情一再去戳孩子的心。张六安再不懂事也只有六岁,六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不是家人教出来的? 张家的自认在村里时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你跟白素贞打,连她的头发丝都碰不着。比嘴皮子,白素贞怕过谁?一时之间,又吵了个天翻地覆。 法海禅师本是出来寻素贞的,进门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打起来了,便在院子里坐着看了一会儿。 冯才一看白府“讲理”的那位爷终于来了,自认为有了和事老,连忙冲过去作揖道:“诶呦裴公子,您就别坐着歇乏了,赶紧管管这事儿吧?您看这都吵成什么样了?” 法海禅师说:“我不管,我觉得她在理。” 他也是在出了寺门以后才发现,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单凭道理就说得通的。有时候动点拳头,比废话有用的多。 再者,白素贞也不可能真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打成什么样,无非是你往前面冲,我就一掌挥开你。然而张家的是个泼皮,打不过就张口骂许仙,说他是:“不知道哪里捡回来的狗崽子,养的跟你们白府的人一样不是东西。你教养不出好玩应儿就别把他推到外面祸害人,我是打不过你,你要么干脆连我们娘俩一块儿打死啊,我看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了!” 天理还是有的,只是看怎么讲,跟什么人讲。周遭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将书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没有人敢管,是个人都知道白府里的这位土匪不好惹,谁还上赶着触这个霉头不成。 白素贞就站在玉衡书院的台阶上。 她没有看妇人,也没有在乎围观的悄没声息的指指点点。 她在看许仙,看到了那双乌黑的眼底,默默爬上的一片晦暗。 小孩子是很容易自卑的,她或许可以不畏人言,但是许仙不行。 白素贞抚摸着许仙的小脑袋,突然笑了。歪头看着他说:“你不是没有爹娘啊。你和玲花不都是我的孩子。以后不用害怕,大方告诉他们,我就是你亲娘,知道你爹是谁吧?” 小许仙笑了,默默抓起了法海禅师的手。 那一日,白娘娘自作主张的坐实了一个“未婚先孕”的名声,连带也给自家的裴表弟“生了两个孩子”。 白素贞不知道许仙的恩要怎么报,反正,她要给这孩子一个家。 第五十四章 谁当家? 老白自从“认了亲生骨肉”以后,便没人再敢在学堂里说许仙和玲花是没娘的种了。众人都知道他有了娘,而且这个娘还厉害,是个没经三媒六聘就敢跟自家远房“表弟”生了孩子的女人。 这样的“传奇故事”,在小小的钱塘县内简直就是离经叛道的事。然而这道就是离成八瓣,你也不敢说三道四。 邻里之间对白素贞的称呼照旧是白大仙,有关系同她亲近些,曾让她出面除过鬼的,便喊一声白娘娘,左右她没过门,就算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娘,你也不能喊她裴白氏不是。 素贞的生活似乎并未因着“膝下多出来的二子”发生什么变化,反倒是法海禅师近些天有些头疼了。 他自己的斋菜,若无事之时多半都是亲自采买的,过去出门逛菜摊因着不会看秤,时常会被摊贩短斤少两。白素贞知道了以后,冲过来差点把摊子掀了,摊贩们全都老实了不少,每次遥遥看见他来了,也都会额外再多加几把。然而法海禅师近几次过去,那气氛就有些不太寻常了。 法海禅师不知道,白府的两个孩子居然是白素贞跟她表弟“生的”这个话,究竟为坊间茶余饭后贡献了多大的谈资,也并不知道,私下里揣度他们相处方式的人,脑补出了多少奇奇怪怪的画面。 裴文德以前,在他们眼中就是白府的一大异类。一不与人口角,二不“助纣为虐”,老白在外头作威作福的时候,他还会出面教导一番。过去县民们没往这上头想,“真相大白”以后算是明白过来了,人家俩原来是没办过酒的“两口子”,孩子都能上学堂了,难怪土匪白肯听他的呢。 然而他们现下更加好奇的是,裴爷究竟是怎么跟那位相处下来的。 有的人觉得,白府里肯定是白素贞当家,你看她厉害的全县的老娘们都吵不过她。 也有人觉得,应该是裴爷当家。你看他平日里好像寡言少语的,白素贞作的太大发的时候也治过她。 如此,坊间也站成了两派。 一个是“白仙派”,一个是“裴爷党”。 卖菜的小贩是“白仙派”,一看裴公子打远处过来了,干脆提了菜筐迎了上去,抓了两把最水嫩的青菜对法海禅师说:“公子爷又自己出来买菜啊?” 法海禅师慢热,对于没有认识两个月以上的人都是统一的不爱聊闲天。再者,他也记不清小菜贩们的脸,你跟他说话他还只当你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点了下头便算做招呼了。 小菜贩们也都知道他这个性子,一边给他称菜一边状似不经意的问:“您见天儿的吃素啊?白娘娘也不管你?” 他每天都能见着白府那个只会蹦跶的丫头往肉摊子去,买肉全挑五花三层的,一买就是好几十斤。 法海禅师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是白素贞不给他吃肉,虽不爱与人攀谈,到底也不想让老白无端落下一个“苛待”他的名声。她名声都已经那么不好了,便回了一句:“我常年吃素的。” 小菜贩听后默默同其他小贩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着没有,她家里那位厉害都厉害成什么样了?裴爷都得吃素养心性了。 卖土豆的张婆子是“裴爷党”,一看小菜贩得意了,不由也拎着土豆框往前凑了凑,试探着说:“吃素好啊,爱吃荤的人脾气都大。......前儿我看白娘娘又拎着钱袋子出去赌了,这事儿您知道吗?” 法海禅师说:“不知道啊,她又去了?” 那肯定又是赶在夜里他歇下的时候带着拍火小鬼偷跑出去的。 法海禅师觉得这事儿必须得再跟她说道一下,便俯身对张婆子说:“下次您再看见,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不让她去的。” 张婆子嘴角咧得特别大,点头捣蒜的说:“好好好,下次看见了一定告诉您,我就说裴爷您能管得了她嘛。.....您二位,在家也吵架的?” 法海禅师挑了两只土豆,摇头说:“不吵啊,我们聊不了两句就要动手。”说完以后又补了一句:“她最近都很听话,打的便少了。” 法海禅师是实话实说,两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习惯从认识那天就开始了,无非就是双发发泄一下对彼此的怒气,打一会儿便各自散了,谁也没正儿八经要分个高下。然而法海禅师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就以为白素贞不听话就要挨打了。 卖菜的小贩听了以后有些不乐意,他认为两口子打架谁打的赢谁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你得看家里的银子归着谁管呢。装好了菜后又问法海禅师:“那爷们儿平时.......有私房钱吗?我看您出门都没带过钱袋。” 法海禅师不解的道。 “私房钱是什么钱?” 小菜贩险些扯开嗓子吼出来了:你们看,他连私房钱是什么都不知道!! “私房钱就是你媳妇...就是白娘娘,不知道的钱。” 法海禅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白素贞不知道的钱。” 他在金山寺当主持是有香火钱供给的,他平日里花钱的地方不多,来了钱塘县以后为了防着白素贞又出去“抓鬼赚银子”,便都给了她了,他娘给的银子也给她了。 卖土豆的张婆子不死心的说:“那您平时买菜的银子都是哪来的?” “她给我的啊。” 法海禅师低头掏出一个小荷包,晃了两下包里的几块碎银子。 “今天出来给了五两。” 他对金钱没有概念,买东西的时候也不问价。白素贞担心他被人坑了,买菜的时候就给够买菜的钱,逛书斋的时候就给够买书的钱,法海禅师还挺中意这种法子的。 法海禅师哪里知晓,这一答案就又恍若平地一记惊雷,越发激起了众人的好奇,一时之间又有好多小贩冲上来堵住了他的去路。那架势,完全也不在乎他买不买他们的东西了,只七嘴八舌的打听。 “那平时在家,你们两到底谁说了算啊。” “你们府里那位叫青宴的爷,是不是跟白娘娘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你跟青宴打架吗?他是不是你情敌?” “孩子的教育听谁的?我那天看见你们因为这事儿掀房顶了。” “你对白素贞总抢小孩儿糖葫芦这件事儿怎么看?” “你们怎么不成亲呢?是担心家里人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媳妇吗?” 法海禅师这方品出这些人话里的意思来,当下菜也不买了,转身就从人堆里走了。 自那以后,法海禅师便拒绝上街买菜,白素贞问他怎么了,他也只坐在院子里盯着树叶回一句:“都找我说话,我不喜欢。” 老白让小和尚出去买菜的本意,本来是想让他多适应一下“正常人”的生活。他在庙里当主持的时候,东西都是有小沙弥帮忙采买的,便是出去化缘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走。她想让他多沾染一点烟火气,日后还俗也不至于不适应。 这是老白心里打的鬼主意,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然而好不容易撺掇的小和尚肯出门了,这会子又不肯去了是怎么回事? 白娘娘当天下午又去菜市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这事儿说起来,其实老白也没怎么地,就是妖妖娆娆的往那里一站,冷眼睨着众人道了句:以后再让我听见哪个碎嘴的拉着我们家裴文德聊天,我就请你们去白府好好聊聊。” 谁能愿意去白府聊天?在他们眼里,白府自从住了白素贞以后,比过去窝着的那一大团鬼气都要渗人。 法海禅师再被白素贞劝说了去买菜的时候,菜市场都安静的连根针落下来都听得分明了。 他买菜,小商贩就用手指头比个数字,他付了钱,小贩们就给装好。没人再敢多说一句,也没人再敢多问一声。 法海禅师觉得自在了,逛菜市场的次数就比之前还要多了。 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开心的走。 如此,菜市场的吃瓜群众们都悟了。白府没一个正常东西,便是唯一一个看着像个正常人的裴表弟,也是个性格乖张的怪胎。这下也没人再揣测他们到底谁当家了,他们都怪到一处去了,当不当家又能如何呢? 小许仙和玲花每逢月末都有一天休假,休假的这一日便是白府妖精们的狂欢。久不见这两个孩子的众妖们都要在这一日弄出许多花样来跟他们玩儿。 白府的后厨最近也新收了一个“厨子”,名唤柴火火。是柴房里一只成了精的柴火精。柴火精最开始的志愿其实是称霸柴火堆,奈何在灶台边上呆的久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只喜欢油盐酱醋的柴火。 白娘娘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它就站在灶台边儿上熬汤。汤头的味道折腾的极好,火候控制的也佳,只是化成的人形不甚好看,是个瘦骨嶙峋的干瘪模样,手指头掐一个响指就能打出火来。 白娘娘一看这东西好用啊,这不就是个古代版的打火机吗?当下便将它给收了,兼并在柴房做了一方火头军师。 许仙和玲花回来的那日,火头军师做了顶好的一桌饭菜,吃的座上的人都赞不绝口。 那一日,大家吃的都挺欢畅,素贞和青宴甚至还开了好几坛子桃花酿来助兴,所有人都在院中推杯换盏,因此并未有人注意到,法海禅师的禅房里,有两道黑影,悄没声息的摸进去了。 第五十五章 醉花坞里只有酒 法海禅师的禅房,位于东院西北角五行最得宜之处。房前有一颗长了三百多年的老槐树,枝干很大,繁盛的树叶将房屋遮挡的几乎看不见。这并不是一处很显眼的地方,然而两道黑影却十分驾轻就熟的直奔这里而来。 法海禅师的禅房道行浅的妖精是进不来的,因此放置在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妖会在夜里来这儿掌灯。长廊上黑漆漆的,只有树影,清风,月光地。黑影沿着房角小心翼翼的摸过来,也不敢点火折子,只在那面开了一角的窗户边上停下了。 王道灵今日没穿他那一身晃眼的道袍,着了夜行衣趴伏在窗户底下,一面四下张望着,一面推开了窗户的一角。禅房里供了佛像,王道灵虽道行高些,却作恶太多,因此不敢轻易进去。 王道灵的王记赌场自从被白素贞收走了阴灵以后,生意便做的一日不如一日。来赌场赌钱的人越发少了,他的舒坦日子也过到了头。王道灵是阴灵的宿主,能探出那些东西还有两个未化干净,便想趁着夜色将它们都偷回去,再转到其他的县城新打鼓另开张。 他将一串通体乌黑的串子交到另一个黑影手中,让他只管朝着能让串子发光的地方找。黑影得令以后便手脚利落的翻了进去,那身形也是灵巧的,双脚落地竟是无声。 若此时月色再亮一些,大概便会让人看见。来的这个人,也是白素贞的又一旧相识。 那是小道士沽清,在老白初来钱塘县闲的淡疼四处抓鬼赚银子的时候,跟他搭伙做过几天“生意”。 沽清之前也来过白府,因此对于白府的地形都算熟悉。 说起沽清也是个极贪婪无度的人,当初跟着白素贞做了几票生意以后便觉这是个十分赚钱的营生。却不想,老白不是一个喜好在银子堆里打转的人,赚了几笔之后就收手了。 沽清只能另起炉灶,拿着没用的符纸骗人圈钱。结果被白素贞收了符打了脸,又送回了青木观。 然而赚过银子的人,哪里还会受的住之前的苦修。沽清在青木观躲了一阵子风声之后,便又下山来了。他本是不想再来钱塘县的,毕竟县里有白素贞一天,他便难有好果子能咽。只是这话说来也巧,赶上沽清打算从钱塘县缪峰山翻到另一处县城去的时候,让他遇到了一路都在骂骂咧咧的王道灵。 王道灵上山是为了再寻点能用的阴灵,但是未足月的孩子的魂魄本来就难找,在深山老林里扒拉了一圈无果以后,越发恨极了白素贞。嘴上也是大爷,娘舅的一通诅咒。 沽清起初只当这个道士在发疯,错身而过之际却听到了白素贞三个字,才不由停下了步子。 有共同朋友的人不一定会成为朋友,有共同敌人的人却总是契合。沽清和王道灵都是统一的想要发财,统一的看不上白素贞。有了这两点认知,便足够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一起上路了。 王道灵答应沽清,待到他帮自己找到那两个阴灵以后便带着他去其他县城发财。沽清一听这人发财的门路比自己抓鬼骗钱来的还快,自然也不会拒绝。 王道灵交给沽清的那个串子,是常年用尸油浸养过的木骨珠子,阴灵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味儿。只要闻到了,必然会咬到珠子上来,珠子便也顺势将阴灵收了。 王道灵将诸事都策划的好,沽清进去以后他便窝在墙角处放风。王道灵却不知道,法海禅师收妖收鬼以后,都是统一的装在黑罐子里养着。沽清看到的就是一整排的黑漆罐子,全跟装蝈蝈的斗子似的。 罐子里的东西也听到了外头的骚动。那里面的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不服管束的,此时闻到了外头不寻常的气息,纷纷都想出来。沽清将珠子逐一往罐子前一扫,罐身全都跟着动弹,谁能知道哪个是装小鬼的? 沽清在里面绕了个焦头烂额,罐子盖也不敢轻易打开。做过玄术这一门的都知道,漆罐里装的东西都不是好相与的,万一开错了,直接丢了性命都未可知。 王道灵在外头蹲的腿麻,又要耳听着北院那头的动静,心一直都是提在嗓子眼的,口中也是一叠催促着沽清说:“你他妈快点,一会儿万一有人进来了咱俩都跑不了。” 沽清心说我不急?这不是罐子太多了吗?正准备扬声回复王道灵的当口,突然听到东院的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穿着竹青长衫,脚步虚浮,几次要扶廊而立,周身都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是又喝醉了酒的青宴! 王道灵吓了一大跳,若说白府还有除了白素贞更让他害怕的人物,非这位爷莫属。 他上次就险些“玩儿”死他。 青宴是径直对着禅房而来的,把个王道灵吓的魂不守舍,偏生窗户边上又没有任何遮挡之物,情急之下只能当场化成了巴掌大的□□,死死抱住眼睛在地上装死。 他感觉到青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眼见着就要走到它近前之际,里头的沽清突然手忙脚乱的弄倒了一只罐子。 青宴的耳朵自来灵敏,本朝着窗边而去的鞋底疏而一转,一把推开了禅房的门。 里面的沽清也被吓破了胆,没头苍蝇似的一通乱转。 青宴抬手化了一盏青灯,发现香案之上的罐子似乎是歪了,奉在佛像下的香案也轻轻摇晃了两下。 青爷今儿晚上喝了不少,也不知那罐子是真歪了,还是自己酒劲儿上来了。他隐隐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脚步也随之迈进。 沽清此时就躲藏在他正对的那面香案之下,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耳边只听青宴轻笑一声:“还不出来,等我抓你么?”几乎就要手脚并用的爬出去了。却在这时听到香案上的罐子猛烈摇晃了起来。 青宴将罐子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是最不服管的那只鹰妖,嘴里不由嗤笑一声晃了两下罐子道:“你也作的太没边儿了,我还以为进了什么旁的东西呢。” 说完以后自己也觉得可笑,还有那只妖没事闲的敢来佛像跟前晃荡不成。 小灰扯着嗓子由在院外喊。 “青爷,娘娘问你东西找着了没有,怎么这么久啊?” 青宴懒洋洋回了声:“嗯。” 伸手一捞一抓,拿了两个罐子出来,又晃晃悠悠的走远了。 王道灵是直到青宴的脚步声走的都听不到了,才敢小心翼翼的从角落里跳出来的。沽清也不敢再在屋里耽搁了,王道灵催他快走,便随手抱了一个动静最大的罐子同他翻墙去了。 王道灵不知道,青宴抱走的那两个才是装着阴灵的罐子,也并不知道,他抱走的那只罐子日后会成为他另一个,狼狈为奸的伙伴。 这自然是后话了。 白府的酒宴一直吃到子时方歇。 法海禅师本是不参加他们这种“家宴”的,奈何院子里实在闹腾的不行,越性也跟着它们坐到了这个时辰。 白素贞极喜酌杯中物,小妖们敬她她也来者不拒拿起来就干。今日搬来的几坛桃花酿都是钱塘县一处名为醉花坞的酒馆一只叫思尘的桃花妖酿出来的。酒味香甜甘醇很好入口,但是后劲儿很大。娘娘初时只觉那滋味好,酒意上来以后更是让青宴去拎了禅房屋里两个只会“叽噶”的拍火小鬼一起同乐。 众妖都被她灌了个东倒西歪,便是两只“叽噶”也喝的直打酒嗝。青爷今夜的酒喝得顺心,虽是又喝多了,脸上却挂着笑容。眼见着众妖都倒了,便笑倚上院中老树边逗响尾玩儿去了。 法海禅师看院子里的家伙都倒了,心知只能他这个唯一清醒的人收场了,便一个一个的拖走,往它们住的屋里搬。 白娘娘就笑眯眯的支着脑袋看着他搬,搬到最后只剩下她了,笑的更欢了。 素贞今日饮了酒,眉眼里那股子妖娆劲儿全透在了那双勾魂眼里,少了七分人气,多了十分妖气。松拢的发鬓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散了,被夜风吹起一缕荡在唇间。 她笑睨着他说:“都送了,也得送送我,不然可就厚此薄彼了。” 法海禅师听后也笑了。 “都醉了,你不是还没醉。” 春末初夏的节气最是宜人,白娘娘执杯舒坦的拧了两下脑袋,半垂着眸子回。 “我该醉了。” 白素贞今日穿了一件霜青色的曳地长裙,外面罩着一条靛色披帛。她似乎很喜欢着素色的衣服,配不上她的媚骨,却撑起了一份清雅。 法海禅师一直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她,发现她起身的脚步虚浮,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 素贞便就势靠在了他的身上,半边身子挂在他肩膀上盈盈的笑。 那笑容,娇憨艳丽,足像个奸计得逞的孩子。法海禅师却知道她是真的有些多了,她仰脸与他对视的眼神都是涣散的。 法海禅师一面搀扶着她回房一面说。 “桃花妖的酒喝不得太多,那几坛子陈酿有些年头了。” 素贞还是笑,食指顺着他的鼻梁刮了一下道。 “你竟也懂酒?” 法海禅师摇头说:“我不懂。” 只是那酒的名字叫昙花现,是白思尘同她的夫君第一次见面时饮过的酒。白思尘的夫君十年前老死了,白思尘却还活在醉花坞里。她说人妖相恋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轮回,人的性命与妖相比实在短暂的近乎可笑。 这不是一个好故事。 法海禅师不知道白思尘现在是否还记得她夫君的模样,只知道每次跟白素贞去看她,她都在桃花树下卖酒。一边卖,一边对经过的每一个人说。 “......客官,你们有没有后悔爱过?” 法海禅师也被白思尘问过这个问题,当时他没有回答,现在白素贞也靠在他耳边问了一个问题,却比桃花妖的更难回答。 她问的是:“裴文德,你有没有爱上我?” 第五十六章 唇齿梨仙醉 白素贞醉了,醉得有些不想清醒。她趁着酒意问了那句话,又生怕他立刻转身离去,手指几乎是下意识的攥住了他的衣角。 裴文德这次没有走,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安静的将床铺好,示意她早点休息。 白素贞一千七百多年都没有爱过谁,现在爱了,又爱的那般小心翼翼。她多数时候都是愿意纵容着裴文德逃避这些问题的,然而今日她醉了酒,便忍不住想听到一些什么。 她歪在椅子上摆弄了两下他的衣角,摆弄的很认真,问出来的话,却故带了漫不经心。 她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不敢回答吗?” 法海禅师将床前的灯烛挪远了些,一面倒了一杯热茶给她一面说。 “桌上再给你温一壶,夜里口渴了就自己起来喝,小灰它们估计伺候不了你。” 素贞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桌子上,用指尖在杯口一圈一圈的绕。 她问裴文德:“你有没有爱上我?爱我,或者上我,你选一个回答也行啊。” 白素贞的音色从来有一种软糯,便是如寻常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来都带着一种撩人,今日的这番话,却道出了一种自己都未觉察的嘲讽和心酸。 爱我,或者上我。 她说的很轻,眼神执拗又倔强。 法海禅师说:“你醉了。” 素贞笑看着他回:“我醉了,你清醒就好。” 她是真的醉了,从爱上他的那天,到此刻,一直醉的离谱。她任由裴文德拉着她的袖子踱到床边。却执意不肯睡去,他便靠在了她每天倚着的那张雕花大床上。 他似乎也有些疲惫,脸上浮现出一抹挥之不散的清浅倦意。他很少坐的这么随意,舒朗的眉眼映在烛火之中,如过往一样亮,一样黑,也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她说:“白素贞,我不能。” 白素贞追问他说你不能什么? 他却突然笑了,扶着她躺倒在床上,仰头看着绯色的帐顶说:“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什么。” 充斥着桃花酿的屋子,似乎也在他身上渲染了一层浓浓的酒意,摇曳的烛火,也晕染了那双清澈眼底的深潭,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懒。 宽大的僧袍裹在他的身上,总是显得他的身形瘦削而单薄。他和他的这身僧袍,都本不该出现在女子的香闺。但是他做了,也出现了。 这一刻的裴文德放纵的不像一个和尚。 白素贞曾品过这世间许多种最上乘的美酒,有的入口辛辣,酒过烫喉,如青宴其人。有的滋味香甜,唇齿留香。然而裴文德,更像是那种入口极淡的梨仙醉,初尝温润只道寻常,却让人忍不住一杯一杯的饮下,直醉方休。 这应该就是他自己吧。放下手里的佛珠,忘却青灯之下的古佛,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有些随性的男人。 他依旧还是很安静,但是这种静,却比入口的陈酿还要撩人。他的眼神在看着你,你就无法离开半分。 他说:“你乖一点。” 白素贞在这一刻是语塞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强势。他在用最温吞的语气命令她,而她,不由自主的顺服了。 她乖乖躺倒在他身边,他就搂她入怀,轻拍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 白素贞的酒气可能真的上头了,也可能是他动了一些小法术,她开始有些昏昏欲睡,只是强撑着不肯闭眼。 他却是一个耐心极好的人,一直默不作声的陪在那里。 神志迷离之间,她恍惚听见他说:“我不能爱你。” 她便哭了,哭得很伤心,好像此生都没流过那么多的泪一般。 她泪眼婆娑的去找他的手掌,她记得那只掌心里的干燥温暖。他给了她,也回握住了她,握得跟她一样紧。 她听见他说:“我们就这样吧。一直这样,当一对忘年老友。.......你时常说你比我年纪大些,年纪大的人记性总是不好的。.......等我老死了,你还没玩没了的活着,自然也不记得曾经遇到过我了......” 那一夜,他好像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甚至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者。素贞却第一次不想听到他讲那么多话,因为他话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诉说着拒绝。 她告诉他:“我不会的,我的记性很好很好,就是不好,也会把你刻在骨头里带到我死。如果我一直记得,你可不可以爱我?” 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后知后觉的惊觉到,他在一点一点的抹去她今日的记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吃力的爬起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却垂眸看着她笑了,答非所问的说:“世人都道酒能忘忧,酒好喝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品了此生第一口桃花酿,透过她的唇。 那是一抹伴着妖娆女儿香的甘醇,他轻轻吮吸着她口中的所有,由浅入深,由清醒到痴迷,由浅尝辄止到唇齿相依,他吻的那么真挚,她回的那么热切。双唇纠缠的缠绵,划过贝齿的轻颤,无不勾挑着想要再多些。 一朝初见,你清冷如墨,她妖艳如画。 一朝情动,她爱而不得,你衷肠难诉。 若早知会逢此情孽,是自悔上山,还是自悔僧袍易脱佛难舍。 红尘之中到底谁才是谁的劫? 一吻终了,她偎在他的怀中昏昏睡去,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仍旧贪恋着她的发香。 白素贞说,她不会忘了他,就算死了,也会将他刻到脑子里。可是他不想她那么辛苦,这种滋味,只要他一个人记得就好了。 白素贞是直睡到第二日傍晚才醒酒的,她不记得醉酒后是否发生了什么,她像是做了一个忒长而苦涩的梦,梦里的那个人一直在对她说着什么,她一句都记不清,只知道自己听了以后很伤心,伤心到呼吸都无法畅快。 她发现自己的眼睛是肿的,小灰说那是宿醉。她不是很相信,但是白府的妖都说她醉了,她便只当自己是真的醉了。 从厢房到正院,她看见了蹲在地上喂黑敦敦的裴文德。她很想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一个梦。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到地上,将脑袋探到他跟前问。 “昨儿晚上,是你送的我吧?” 她记得自己醉倒以前还在对着他胡搅蛮缠,又好似记得,他将她扶到了房里。 法海禅师梳理着黑敦敦被响尾咬秃的一大块皮毛,同她对视了一眼道。 “是我送的。” 他回得坦荡,反倒让她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然而白素贞还是不死心的,皱着眉头揉了两下太阳穴道。 “我......没说什么话吧?” “你说了很多话。” “混账话?” 法海禅师手上微顿。 她睨着他一脸狐疑。 “我不会是,......跟你表白了吧?” 法海禅师笑了一下,说:“你要不吃晚饭?小灰炖了你最爱吃的那几样。” 素贞说:“我不吃。我的头还有些疼,想出去走走。” 法海禅师说:“好。” 白素贞没有想到,小和尚也会有主动陪着她散步的一天。那一日傍晚的云霞很美,他们沿着钱塘县的城边一路行至了廖峰山。 廖峰山的山脚还开着许多茶庄,白素贞却一点也不想喝茶,她跟小和尚说自己想吃糖葫芦。 春末初夏的天,哪里有得糖葫芦卖。他却由着她的性子,陪她找遍了整个山脚,最终买了一小框冬山楂给她吃。 白素贞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因为太过享受那一刻不忍出声打扰。 买来的山楂她一颗都没舍得吃,只在怀里紧紧的抱着。他问她为什么不吃的时候,她也只是蹦蹦跳跳的朝前走了两步,一脸嫌弃的对他说:“我怕酸啊。” 他却以为她真的不喜欢,站在原地认真想了一会儿道:“那我们......去买不酸的山楂?” 这世间哪里会有不酸的山楂,只是买的人不同,所以再酸的东西也能品出甜来罢了。 白素贞挑了一处没人的山脚带着小和尚飞身上了廖峰山顶,山顶上的日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般。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昼夜交替?” 他说:“是因为太阳该回家了。” 她笑看着他说:“那你猜,太阳的家里会不会住着一个等它归家的小媳妇?” 法海禅师看着逐渐没入余晖中的红艳道。 “也可能,他的意中人是月亮呢?” 白素贞说:“不好,这个故事太悲伤了,换一个。” 法海禅师笑了笑,说:“可是我只会讲这一个。......白素贞,太阳落山了要回家。你也回你的峨眉山去吧。许仙现下年纪还小,你不论是要报恩还是要与他共结连理都要再等上十几年。” 白素贞的心,在那一刻全部收紧了起来。她晃动的一对小脚依旧垂在山边上,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轻声问他。 “你才刚说什么呢?” “我说,你回峨眉山去吧,等许仙长大了再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听见了,而且听的很清晰。 心痛在那一刻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她却宁愿自己聋了。她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盯到双目赤红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又问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她一定会告诉她,真巧,我刚刚也在发呆。 但是他板过了她的脸,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许仙已经找到了,我暂时不需要你了。僧跟妖到底不宜长久的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不同路的。” 白素贞突然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到眼里的泪水终于可以因着一个“笑出泪”的理由畅快的流下来了。 她说:“法海,僧妖不同路?你别忘了是你先招惹的我?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觉得是送走一尊佛容易,还是送走我白素贞更难?” 法海禅师说:“再难,也不能留。” 第五十七章 法海,禅师 白素贞攥紧了手中的山楂框,她想强撑着那份坚强。然而,哽咽的音色终究还是暴露了她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眸子,问他。 “我昨夜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才......” “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平静的告诉白素贞:“你说你喜欢我。但我终究是佛门弟子,已然修成了半仙之体。除了和尚这个身份,我还是金山寺的一方主持。我找你过来无非是为了让你帮我渡劫,你却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再将你留在身边,也只会误我清修,所以......” “法海!” 白素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扯住他的领子怒问。 “我对你的情分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你前日不说让我走,昨日不提让我去,偏生今日让我离开?你告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必须赶走我?告诉我!!” 法海禅师笑了,套着佛珠的手自下而上一翻震开她的手掌。 “出家人四大皆空,同人的情分都谈不上,更遑论是妖呢?我承认自己是对你动过念想,但是你同唾手可得的仙籍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我今日带你出来,只是为了我心中之愧,我自认这样已算是仁至义尽。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债多如牛毛,我不爱你,却也未曾欠过你什么。你知我从不诳语,此时之言尽数都是真心,你若肯放了念想同我做一老友,我也......” “老友?” 白素贞一步一步的后退,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上一刻还在柔声问她,冬山楂是不是很酸的男人,变成现在这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的眸子还是那么清澈,过去她觉得这双眼睛里干净的如一方清泉,却第一次意识到,不动的清泉,如何不是一汪死水。 死水无波无澜,而她偏生妄图在这片死水中激起涟漪。 对于今日,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从未想过,是这般撕心裂肺的结局。 他说她现在用不到她了,她该走了。 她说他的喜欢给他造成了困扰,误了他的清修。 她说,同他的仙籍相比,她只是上不得九天的污泥。 法海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斤的巨石,狠狠砸在了白素贞的心头。她没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现下尝到了,却是这般剜心刺骨的疼。 她的手一直在抖,或者说她浑身上下都灌满了彻骨的寒。她的体温一直都是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热了,却热的几乎要灼伤了她。 白素贞的喉咙口一阵腥甜上涌,待到想要张口之际,直觉一口妖血喷出。 法海的身形紧跟着猛然向前迈出了一步,却在即将触到她身体之际被她一掌挥开。 她擦着嘴角的血,长长嗤笑了一声:“法海,禅师。” 白素贞半生随性,一世骄傲,一千七百多年的妖生被很多人爱过,也被很多妖惦记过。她可以允许自己卑微的爱过一个和尚,却绝不允许自己在被拒绝以后,继续卑微的摇尾乞怜。 她叫了一声法海禅师。 相识八年,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白素贞走了。 纵身一跃化成雪白巨蟒驾云而去。茫茫青山,浓浓夜色,铺天盖地的遮蔽了所有白日之下曾经暴露过的所有。山风呼啸而过,缭乱了树上的枝叶,月影婆娑,只余一人临风而立。 法海禅师一直在山顶站了很久很久,他的佛没有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痛如刀绞时该如何化解,也没有告诉过他,当你那么爱一个人的时候,要怎样说服自己放下。更没有告诉过他,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是可以流泪的。 他今日说了很多很多的谎话,说到自己都差点相信了。他没有想到他此生的第一句谎言,是对着他最爱的女人说的。 法海禅师的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存留着一双眼睛。一双恨极,又爱极了他的眼睛。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么厌弃过自己,从未像那一刻,那么想替她也抛下一千七百多年的修为。如果我说留下,你可能会跟我一起神形俱灭,你也不悔吗? 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再有人来回答。 法海禅师紧紧攥住胸口处的衣角,那里有一颗跳动的地方,很疼,很疼。 白素贞真的走了,跟她一同离去的,还有在第二天得知这个消息的青宴,五鬼,以及小灰的兄弟姐妹们。 小灰没有选择离开,不是因为不想去陪白娘娘。而是许仙和玲花尚小,府里除了她,没有妖可以更好的去照顾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 他们现下虽然入了学堂,还是有很多杂事需要料理。然而她心里也有许多的不明白。 它是被法海禅师点化出的小妖,也是法海禅师亲手带到的白素贞身边的。它一直将他二人视为这世间除了松鼠家族以外的至亲,也自来将他们当成一对眷侣。它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连生死都经历过的人,会一夜之间成为陌路。 她仰着脑袋问法海禅师:“您是因为我们前儿个夜里吃了酒,生娘娘的气了吗?那我们今后再也不吃酒了,您能不能让娘娘回来?” 法海禅师说:“她不会回来了。” 像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法海禅师解下了青宴手腕上的法咒,青宴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他是很少这么安静的,及至出门之前才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不悔吗?” 法海禅师看着白府门口熙攘的大街,出了很久的神。而青宴,最终也没听到那个答案。 热闹的白府,一夜之间几乎全走空了。诺大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只余下小灰,并做饭的柴火妖。许仙和玲花得知消息从学堂赶回来以后,不敢相信娘娘真的走了,将院子里里外外的找了个遍,都没有再看到那抹妖娆娇笑的倩影。 他们问法海禅师:“爹爹,我们的娘呢?” 他静静的关上了禅房的门,一坐,又是整整三天。 这个院子存留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他的留下,也是对自己另一种无声的惩罚。 同法海禅师一贯的静默不语不同,白素贞回了峨眉山以后一直都是好吃好睡。 青宴等人找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清风洞的那张高台上,教育着手里的石头精不要自怨自艾。她说,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要随缘的,你是石头,就该做石头该做的事。比如被砸成板砖做石阶,比如堆到关外做城墙,再比如放到酱缸里头当压菜石。 但是你爱上石阶旁边的石狮子就不对了,爱上哭倒城墙的孟姜女也不行。压菜石和腌菜缸就更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体系,也不是一条道上的。 石头精被说的一头雾水,傻呆呆的问她:“娘娘,孟姜女是谁啊?” 白素贞说,她是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你怎么能说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给我听呢? 这般说完,她却似找到了一个十分伤心的理由,真的落了泪来。 她哭的很伤心,几次抽咽颤抖,又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点着石头精旁边的葫芦精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被蛇精抓走了啊?你那其余六个本事通天的兄弟哪去了?” 葫芦精说:“娘娘,我没有兄弟。” 白素贞回:“兄弟都没了?” 她没等葫芦精再回答,眼圈一红又是姗姗两行清泪。 倚在山洞门口的猴子精对青宴等人说:“自打回来,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峨眉山的小妖都被她拎了个遍,看着就跟没事人似的,实际她心里难受谁不知道?” 青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白素贞。 你看她坐在那么高的高台之上,得台下一众小妖仰视。她不停地跟它们说话,不停的想要忽视心口的钝痛,却如何不是将自己置于更孤独的境地。 青宴说:“白素贞,喝两杯吗?” 白素贞其实早看见了他,却有些不敢看他。因为看见了他,就会让她抑制不住的想起另一个人。 她的眼神凝滞了一下,随即笑迎着他说:“我这儿可没有好酒,但是隔壁山头梨花妖那儿却酿着一种梨仙醉,我们去把它偷来?” 青宴长臂一伸从高台上一把将她扯下,睨着她肿成烂桃的婆娑眼笑对。 “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了?” 那一夜,白素贞跟青宴几乎偷光了梨花妖的“半壁江山”,酒坛子在清风洞的洞口堆了一排,梨仙醉的滋味飘的整个山头都经久不散。 她的酒量很好,青宴都醉了,她还清醒的抱着酒坛独饮。 她问青宴:“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如果你爱的这个人注定不会爱你,你还会继续爱他吗?” 问完以后自己却先笑了。 她说:“你看,我的年纪大了记性就变得不好,这个问题我曾问过你的。” 青宴当时的回答是,好像都爱过,也好像都没爱过。 可是,真的爱上了谁,又如何可以那么轻易的,再爱上其他人呢? 青宴轻抚上她的眼角,点着她眼底的一颗小红点说:“你笑的时候总会遮住这颗泪痣,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白素贞说:“我最近经常落泪,不若将它剜掉吧。” 青宴懒洋洋的一笑,顺着那轮廊勾挑出一个心的形状。 “要剜,也该先剜了你心里的那个男人再说。” “你何时回你的鹤鸣山?” “怎么,他赶了你走,你又来赶我了?” 她的视线不自觉又是一滞,答非所问的岔开话题说:“梨花妖要是发现存了百来年的酒都没了,会不会冲过来挖我老白家的祖坟?” 青宴说:“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家哪里有祖坟可挖,你连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又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啊。” 青宴拍了拍肩膀说:“那就哭吧,哭出来了,也许就不悲伤了。” 第五十八章 弟子不悔 法海禅师是受过全戒的和尚,虽是少时出家,相较其他高僧道行尚浅,却因悟性佛缘皆通透而得观音大士点化修成半仙。 半仙之体的凡人是可得永生的,只消在凡间再渡一劫便可回归佛道位列攀升。他却在这个紧要的当口,对一只妖动了情。 宁静的禅房里没有再供香,香案之前放置的几本经书也没有再被翻动过。青衣小童踏云而至,行着佛礼说:请大师随我去紫竹林走一遭时,他摘下了手中的佛珠。 青衣小童看着那串由佛祖亲赠的绿檀珠串被他放回在八宝荷花香炉顶上,不由皱眉问了一句:“大师就这么去吗?” 法海禅师安静的整理妥帖身上的僧袍,于像前行了最后一礼道:“就这么去。请仙者带路吧。” 普陀山梅檀岭下的紫竹林里常年氤氲着一团仙雾,山中鸟兽侵染禅意竹香身形都带着一份灵秀。法海禅师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跟那个很不喜欢仙界祥云的白蛇一起。对于他将灵秀二字用在紫竹林的看法嗤之以鼻。 她说呆在这里的不是呆子就是傻子,哪里能看得出灵秀?出家人总说四大皆空,断七情六欲。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那不就是块木头? 她当时笑的好欠揍,说。 “小和尚,其实你是木头精转世的吧?” 她还说过。 “这仙山福地的地界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妖啊,而是这地界太规矩人了。是人,难道不该畅快的活着?又不知道哪天会死。” “吃斋念佛慈悲心,不吃斋念佛就不能有慈悲心了?你们连什么是情什么是爱都不懂,又怎么会有心呢?”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一股脑的袭上心头,法海禅师不由自主的将头侧向她曾站过的地方,突然看着那片虚无,笑了。 不是一贯浅淡的,无声的笑,而是轻声哼笑。 他大概很久没有出声笑过了,喉咙里发出的音色还带着些暗哑。但是他却觉得这样很舒服。 她很多的歪理邪说好像都是对的。 仙雾随着青衣小童和他的临近开始退却,逐渐露出庄严的潮音洞三个大字。观音大士今次却未如上次一般,高坐莲花宝座,而是如寻常人一样蹲在地上拿着一只小锄头在刨土。 法海禅师没有再走近,而是在那不远处跪了下来。 观音大士便自顾自的盯着泥土说:“前天我受邀去了黎山老母的寿宴,老母院中种满了这种名为“白壁桃花”的情花。名字起的虽清雅,花开的却极其艳丽妖娆。老母常观我庭中只有空心紫竹实在单调,便与了我一颗花种回来种......” 观音大士说完,擦了两下额角的汗珠,笑问法海:“然而这世间一个念头便是一颗种子,佛门弟子自来清修,若种了这颗种子,是不是就种了念呢?” 法海禅师说:“弟子愚钝。” 观音大士站起身,自净瓶中摘出一滴甘露落在种子上。 “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又怎么会愚钝呢?文殊前些时日同我抱怨座下弟子耐不住清修,有动心动念者该如何处置。我劝文殊,佛道修行本就辛苦。不好的念头一定是有的,灭不掉的,与其花太大精力断除,倒不如花些精力培养好的念头。” “我们的心就如同这片紫竹林一样,我现下虽种下了这情花种,或者杂草丛生,或鲜花满园,又要看我如何去看待它。也或者,我并不在意它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点喜欢,只当它是紫竹林中一抹独特的过客也是可以的。” 法海禅师恭敬行了一个佛礼,对菩萨道。 “但是弟子心中的花,已经开了。” 观音大士摇了摇头。 “你的花注定无果,你也不悔吗?人生在世本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才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你现下既已尝到了个中滋味,为何还要执迷于一个情字不肯回头?需知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本座可以除掉你心中对她所有念想。自此后,你长伴青灯,她长居峨眉,再无交集便也罢了。” 法海禅师又笑了,清澈的眼底依旧干净的不染一丝纤尘。 “但是这世间动情动念皆不知所起,弟子过去守着佛,现在,却只想守着她。” 他知菩萨想赦他,但是他无法接受以忘记她为代价。这世间总要有一人记得,她曾在他的心里出现过。即便这个人是他自己,也足够了。 菩萨再问。 “你该知道受过点化的仙者,若修行中动了贪嗔痴欲等念,皆是要被剔去仙骨永除仙籍的。到时你便要经历人间生老病死,继续六道轮回,你也不悔吗?你同入道只差一步,缘何这般固执。” 同样的问题,青宴也问过他,小灰也问过,眼见着他逼走白素贞的很多人都问过。他总是沉默不语。如今菩萨让他断心断念,否则便要生生剔除他体内仙骨,他的回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的回答是。 “弟子不悔。” 从知道自己对她动念的那日起,从知道自己会被废除仙籍生剜仙骨时起,从他知道他可能只会成为她妖生的一抹短暂记忆,永坠轮回时起,从未悔过。 一句弟子不悔,道尽了多少辛酸? 一句弟子不悔,尝尽了多少情伤苦痛? 他说他不悔。 可惜这句不悔,她却没有机会再听到了。 观音大士注视着那个曾经于众僧之中最有悟性的弟子,安静坐于佛前的样子。 他心中的执,她化不开。 他脑中的念,她渡不了。 世间果一情字最磨人啊。 观音大士说:“痴儿,既然你执意如此,本座也只能依法执事了。” 他虔心于佛前三扣,而后双手合十盘膝而坐,算做是尽了他身为弟子的最后礼数。周遭随着观音大士捻指一画之间,瞬间升起一圈金色结界,界内法阵佛光纵横而起,如无形的绳索一般牢牢将他捆在了其中。 仙骨自幻化而成的那一天便同人骨长在了一起,剃掉仙骨无疑是自人身上生生剜掉一根长在肉中的骨头。许多被剔除仙骨的半仙都因熬不过那种割骨剜肉的痛苦,而生生痛死过去了。 法海禅师不知道今日是否可以熬的过去,他也从未想过这些。他只知道,这一刻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坦荡。 “白素贞,......其实,我真的不是一根木头。” 如果,他是想如果,有再见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告诉她。 他不是一根木头,他也会笑,会怒,会难过。她拉住他的手时,他也会心动。对他笑时,他也会紧张,只是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他总是那么不擅长表达自己,总是那么不擅长说话,总是那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她欢喜。那么不擅长的他,又如何才能让她知道,他那么爱她。 第一道天雷砸下,法海禅师身上的僧袍瞬间化为了虚无。背部精壮的背脊被生生划出一道血肉翻飞的露骨皮肉。 他却在笑,笑看着荷花池畔的那一块大石。 他记得她在这里戳过他的脑袋。 她责问他:“没绳就不走了?” 那个时候他们绑在腰上的绳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不肯让她抱着飞,她就发了脾气,转身就将他扔在了那里。 他没去追她,只是安静的盘腿坐在地上等她回来。 她果然飞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很粗韧的草滕,没好气的说:“您倒是连个地儿都没舍得挪哈,这大太阳地的也不知道找个阴凉地界躲躲。” 他当时默默系好了草滕,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想躲的,只是怕走远了,你回来会找不到我。” 第二道天雷带着浓浓的紫光降下,顺着法海禅师已经被割皮露骨的皮肉竖直打了进去。蚀骨的疼痛瞬间透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清晰无比的巨通击的他闷哼一声,要不是法阵之内有观音大士设下的几道法咒相护,只怕早已歪倒在地。 第二道天雷是最蚀骨戳心的,二道下来以后,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都是接连而至。法海禅师的意识开始模糊了,他皱眉死死盯着那处荷花池,突然有点不甘心的想要再看一看白素贞的脸。 但是她应该已经狠极了自己吧,就算出现了,肯定也是满脸的怒容,大骂他是个混蛋吧。 法海禅师这般想着,眼前却倒是真的出现了她的身影一般。 他恍惚看见她喊了一声:“裴文德!”紧接着便觉结界壁剧烈动荡起来。 法海禅师以为这是一个梦,但是当“梦”中她的身影一次一次的冲到结界壁上,又一次次被血肉模糊的弹开以后他的神志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清醒的看到白素贞在拼尽全身力气在催动妖法。 佛家的结界岂是妖力能撞的开的?她这样分明是在自损修为打算强行撬开。 法海禅师急了,强撑着力气怒道:“你来做什么?赶紧离开。” 白素贞一看他清醒了,反倒愣住了。 她方才吓坏了,此生都没有被吓成这样过。她本是呕不过心里那口闷气,回钱塘县找裴文德“麻烦”的。但是小灰说她被青衣小童带走了,她就直觉一定有什么不对。果然一路朝着潮音洞飞来之时,看见九天之上降了天雷。 她已经顾不上去想其他了,她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断了气,只能拼了命的想要冲进去。 白素贞此时的甚至也是混乱的,她质问他:“为什么他们要剔你的仙骨?为什么会有天罚降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调整自己的呼吸。 “白素贞......不论是天劫还是仙骨,都同你没有关系,...你现在马上回你的峨眉山去,我,不想看见你。” 白素贞气急了,用拳头狠狠砸上结界怒骂说:“去你妈的峨眉山,你再说让老娘回去,老娘直接移平了它!” 第五十九章 舍了佛,动了念 第七道天雷又降下了,这一道,是直直劈在那根仙骨上的。 她能清晰的看到,裴文德的脊骨跟仙骨之间出现了裂痕。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凡人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剜骨去肉的折磨,一旦仙骨被剃,他便失去了仙体的保护同凡人无异。但是这个结界是梵咒所画,她妖力即便是能突破,他也该被天雷生生折磨死了。 白素贞干脆化成了原形,用蛇身一圈一圈的绕紧结界,竟是要用身体震碎它。这世间所有的妖,任凭你再厉害的修为,佛光都是碰不得的。白素贞却偏要碰,蛇身被打的鳞片尽落,血肉开裂也不肯松开半分。 法海禅师只觉心痛已经占据了他身上的所有,他看着白素贞一字一顿的问:“你是想跟我一起死吗?” 素贞看着他虚弱的笑了,她说:“你让我走的那天,我就活够了。” 一个人痛到了极致,便不会再痛了。一个人绝望到极致,便不会更绝望了。她活了一千七百多年,直至看到结界中被劈的那个几乎神形俱灭的他时才知道,她最怕的根本不是死,而是他不在了,她还要独活。 法海禅师说:“好。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仙界很少有人知道,裴文德的真身乃是地藏菩萨身边十六尊者之一,因下凡渡劫才寄身于凡人身,除大士所赐仙骨之外,体内尚有一神根仙灵护佑。 他动了身体里的那根神根。 那曾是地藏菩萨于他下凡之日留给他关键之时脱险用的。 观音大士也未及他会动用此法,眼见着他一掌震开结界,抱着昏迷之后的白素贞便要驾云离去,不禁皱眉大喝一声:“尊者可要想好,你二人即便今日离去也无善果。情劫若是就此催动,天劫也必会紧随而来。” 法海禅师再次对菩萨行了一礼,抱紧了白素贞说。 “我佛缘已到尽头。若真要死,便和她装在一个棺材里吧。” 他这次,用的不是“弟子”。 法海禅师走了,或者说,法海禅师“死了”。催动了体内神根的裴文德带着白素贞飞到了珞珈山下的一处不知名的山洞。 他也已经累极了。 他的神根仙灵只能动用一次,神根被催动时可以暂时恢复他身为尊者时的法力,也可保他性命无忧,肉身上的伤痛则会在法力褪去之后凭药物将养,无法迅速愈合。 裴文德现在不痛,即便痛着那颗心也只会在怀中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身上。 自从她离开以后,他便已不再设想他和她会在何种情况下相遇了。她却在那个最紧要的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一直是个有些执拗的人,执拗到好像此生都只能一个人活,或者一个人死。但是她来了,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他将她放平在洞中,将神根仅剩的法力全部注入到她的身体里帮助她愈合伤口。 她却在这个时候悠悠转醒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裴文德在做什么。她只见到他在重伤之下还在动法,气得险些破口大骂。 但是她动不了,她的周身都被他的法力紧紧压制着。源源输送进来的金光也让她感到极其陌生,这不像他的真身该有的修为。 她以为他“回光返照”了,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就在他收法放开她身上牵制之时,猛地站起身来怒吼道:“你是不是要死了!我有说过让你救我吗?!!” 裴文德却是一贯的处之泰然,抬手一扯她挂在身上的披帛化成了一块半寸厚的软垫,翻身趴在了垫子上。 他的后背裂开的皮肉已经结痂,两指宽的伤痕内,白骨森森可见。 白素贞又落了泪来。她最近似乎常常落泪,连她自己都恨极了这份“娇柔”。 她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快死了?” 红肿的眼眶一汪眼泪只在眼中含着。 她突然有些怕听到他的答案,扭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擦掉眼中的泪痕。她怕她的泪会滴到他的伤口上,她真的好怕他疼。 裴文德却一直静默着。 这种静默又无端让她想要发脾气,她怒气冲冲的想要冲出山洞缓一缓神,却在迈步的下一瞬被他拉住了手腕,抱进了怀里。 他此时的上身还是chiluo的,健硕的身体和温暖的体温都像是在无声的告诉她。 我不会死。 他轻笑问她:“你去哪?” 干净的眉眼带着三分倦意,七分惑人。 白素贞那一刻的呼吸紧绷的几乎窒息,她不知道他现下想表达的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口中已经傻傻回了一句。 “我,......我回峨眉山去。” 贴进的胸膛摩挲着她的耳际传出一阵腻死人的低沉闷笑,他垂眸抚上她的长发,用指尖描绘着她的眉眼问:“不是说,要夷为平地吗?” 白素贞与生俱来的伶牙俐齿,在这一笑一问之间全部崩塌,她可笑的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有在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面前语塞的一天。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润强势,而这种强势亦在此时挥发的浓酒一般甘醇。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缓慢的问出了那句她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你的佛为什么要剃去你的仙骨?是因为......” 我吗? 她又有些不敢问了,如果真的是为了她,那他放弃的何止是二十余年所信奉的念这般简单? 他却那么懂她,在她紧张到轻颤之时收紧长臂,温润的吻住了她的唇。 唇瓣相接的触感真实到令人心痛,口齿交融的缠绵化成了彼此之间最撩人的慰籍。他的唇舌清晰的划过她口中每一处角落,逐渐攀升的体温无不在无声诉说着这段难解难分的深情。 他的唇一路自她的唇间滑向耳际,一面用唇形勾画着她娇嫩的轮廊一面道。 “从今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 他舍了佛,动了念。 她舍了命,要了他。他们如何还会再分开? 白素贞的泪水因着那句话,顺着眼眶潸然而下,这一次的泪流的异常畅快,也异常释然。那是一种心酸到直达心底的喜悦。她的双臂也在同一时间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热切的回吻上他的嘴唇。 她从来没敢奢望过,会在这张唇里听到什么情话,他也自来不是一个懂得如何诉说情感的人。但是他说从今以后,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她知道,那便是一个自许下便不会再有任何变动的承诺。 他问她:“如果有一天,你会因为我魂飞魄散,会后悔吗?” 她说:“我只后悔为何没在你披上那身僧袍之前认识你。” 他又笑了,埋首于她已经被扯的大开的优雅颈窝之间。 “现在也不迟,脱了就是了。” qing动在那一刻到来的如此顺理成章,两具干涸的身体紧紧相依,健硕的身体镶嵌在那片曲线玲珑的rou体之间,攀升出无限的渴望与惊叹。 她听到了他逐渐激烈的chuan息,感受着他灼热的唇舌眷恋的抚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她的脚尖都情不自禁的绷直了,冰凉的手指情不自禁的顺着他的腰线上抚。却突然感觉到他骤然的紧绷,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清晰的在耳侧响起。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他背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连忙欠身问他。 “你的伤......?” 他却翻身将她压倒了,沙哑呢喃。 “我没有看起来那么瘦弱。” 她真的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他似乎特意放纵了自己的随性,放纵了压抑在心中的另一个自己。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危险的,是浓郁的,是只消一句呢喃便能让人丢盔卸甲的。 那一夜的洞中,满是相思得解,jin果初尝的曼妙滋味。 他要了她一遍又一遍,直至天明才在疲惫中睡去。她满足的窝进那个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拥有的怀抱,连梦,都是甜的。 两个纵情纵欲的人总是需要一晌好睡的,白素贞是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悠悠转醒,她本以为自己睁开眼睛以后,会如很多言情本子的记载一样,看到一双凝视她的深情眼睛。 然而裴公子已经盘膝坐在洞外做晚课去了,背影看上去还挺清爽。 她也没有什么初为“妇人”的自觉,懒洋洋的拧着脑袋蹭到洞口问他。 “你这吃完了就不管菜盘死活的毛病是谁教的?还在念经呢?” 裴文德脸上也挂了一些迷茫。 他只是念习惯了,他醒了以后见她还睡着,便找了些“事情”给自己做。 至于吃完了不管菜盘...... 他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又似大悟一般抬步就朝临近的湖边走。 白娘娘其实也不用他洗,只是挎着他的胳膊问他:“那你还记得昨儿夜里发生的事儿吗?” 她怎么觉得他跟她也没比从前亲昵多少呢? 裴文德说:“记得啊。” 白素贞又担心他还是没懂,很正式的强调了一遍:“我们两个昨儿晚上睡过了,还折腾了好几次,你确定你记得?” 他也很正式的对她说:“我记得。回去以后我就带你去趟裴府,跟爹娘说一下成亲的事。你到时候要不要找猴子精和石头装一下你爹娘?” 他爹是个极精明的人,还是尽量不要被看出端倪的好。 他想的很认真,以至于白素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他们两个人讨论的根本是两件事嘛。 裴公子见她还披着那身有些“缭乱”的白衣,不由拉住她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分明的大眼,不含一点杂质的对她说:“你冷不冷?要不我们直接回白府吧,小灰也好伺候你。” 她这方明白哪里不对了。 这个东西,好像根本不会谈恋爱啊! 第六十章 打道回府 裴公子在法力尽退的第二天,伤口就因再无神根护佑,抑制不住的发作了。他体内的仙骨已经开裂,白素贞只能暂时封住他周身大穴,以药物将养愈合。 她带着裴文德飞回钱塘县的时候,小灰还在院子里打扫黑敦敦的大便。 自从法海禅师离开以后,它便更加的自暴自弃,干脆连茅坑也赖得去了。两妖都没想到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会是这么血肉模糊的一团,眼见着白素贞将法海禅师扶进屋里,吓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黑敦敦更是一路跌跌撞撞的扑过来,作死的抱住白素贞的大腿,嗷嗷嗷的怒吼。倒好像法海禅师是他的亲爹,它严重怀疑老白打死了它亲爹一般。 白娘娘这会子也没心思跟它们解释,抬脚踹开黑敦敦,一面吩咐小灰赶紧烧几个炭盆进来,一面急匆匆的去药铺买了一大堆的补血补气的汤药。 白素贞不懂医术,进了药铺也是杂七杂八的一通乱拿。法海禅师趴在屋里,看着她急慌慌的将一堆外敷内用的小瓷瓶摆了一床,不由拉住了她的手腕安抚道。 “别慌。” 白素贞看着他背上那一团哪里还静得下来,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 “你,你懂药理,你快看看,我买回来的这些有没有能用的?” 法海禅师一直安静的看着她,她分明知道他在强忍,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双眸子带给她的力量,她也不由的安静了下来。 法海禅师笑着摸了两下她的脑袋,开始在药瓶里挑挑拣拣。 “白瓷瓶外用,用温水化开以后混着青咛草敷在背上。红瓷瓶内服,一次三粒,一日三次。” 白素贞都一一记下了,又用手在药堆里扒拉了一圈,拿着一个紫色瓶子递到他跟前道。 “就这两样可以用的吗?这个是做什么的?” 她看药店里摆的极其隐晦,便觉应道是好东西,便顺手一并买了。 裴公子凑过来瞧了一眼,轻了一下喉咙道:“去将白瓷瓶的先化开吧。” 白素贞听后有些狐疑,又问了一遍:“这是做什么的?” 裴公子悠悠的说:“壮阳的。” 白娘娘听后立时顺着窗户将瓶子丢了出去,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说:“啊....,那你确实用不上......” 钱塘县虽是小县城,但是胜在五脏都长的挺全和,药铺里的药材比之京城之地还要多几分扎实,并不掺假。 裴公子的伤势已经开始愈合了,白素贞担心的却并不是他的外伤。她一直忧心他那根裂开的仙骨。这是寻常药物无法复原的。 白素贞想只身再上一次昆仑峰,神山之上的药草连命都可以续,自然也可以治的了区区仙骨裂痕。 然而裴文德这两天时常疼的夜不能寐,以至于她也不敢离开分毫。 白素贞心里很难受,又不知道如何帮他分担。 裴文德却说:“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我得到的,和我舍弃的,都应有承受。” 然而素贞觉得这份罪不应该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小和尚疼的最艰难的那个午后,她急红了眼,干脆化出了手里的雄黄宝剑就要往昆仑墟去。被他抬起一指点中虎口振掉长剑道:“你准备做什么?” 他问的很温和,也让她混沌的神志逐渐清醒。她没为谁这么担惊受怕过,她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会那么沉不住气。 她傻傻看着他,泪眼婆娑的回:“昆仑峰......” 他含笑将她搂在坏里“昆仑峰只能上一次,再去,便不会如上次那般容易下来了。”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的额头抵上她的,温柔的轻拍着她的脊背说:“你陪着我。” 爱有的时候会强大到无所不能,也可以脆弱到一碰就碎。过去他不是很懂这件事,现在也还是未能真切,却很清醒的知道,她的存在胜过一切良方。 白素贞是在傍晚小和尚睡下以后才走出正厅随便吃了两口东西的,小灰来通传王道灵求见时,她一点见客的心思也没有。 王道灵似乎也早料到了她不肯见他,小灰前脚进来,他后脚也跟着到了。 白素贞上座主位,拢着袖子缀了一口清茶道。 “不请自来便不算客了,这会子也没有好茶招待你,随便坐吧。” 王道灵却是笑的一脸恭敬,连连摆手称道:“不敢不敢,娘娘的茶咱们寻常妖物怎么敢随便端呢。小的今日过来只为拜访,并无他意。” 原来,这王道灵自从白素贞和法海禅师相继离开白府以后,便以为二人不会再回来了,又在钱塘县开了一家王记药铺。白素贞回来便冲到药房买药的事儿,在县里闹的沸沸扬扬的,他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王道灵此妖贪财,兼并油滑。好不容易在县里又站稳了根基,生怕又惹了这位妖主来踢场,索性不等她来便登门造访。一则,讨好卖乖,强调一番自己今次做的都是良心生意。二则,送上慕青山所长易骨草一颗,聊表诚意。 这个礼献的可就有些分量了。 众所周知,慕青山乃是仙界正神赵公明赵财神的封神之地,虽不像昆仑之巅氤氲出诸多天神,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处清修圣地。这等圣地养出的易骨草更是疗伤固骨的圣品。小和尚的仙骨若是有易骨草相助,即便不能马上痊愈,也差不多了。 白娘娘斜眼睨着王道灵,袖中白练一卷一收,直接夺了易骨草过来。嗅了两下枝叶,品了根茎香气,将草放在小几边道。 “确实是正经东西。但是你一个不正经的拿过来,我就得过问一下出处了。” 王道灵早知她有此一问,双手拱起再鞠一躬道。 “此物却是小的偷来的。但偷的也不算是外人,而是我师父天枢真人的。她老人家的身份在此不太方便透露,只说她跟赵财神之间却是有些关联。赵财神给过她几株仙草傍身,易骨草便是其中一种。” “娘娘也知道,咱们妖精对仙草灵药的兴趣无非是在它能提升道行上。易骨草虽是疗伤圣品,却到底于道行没多大作用。我偷来以后便堆到丹房里了。可巧今日下午听说娘娘又去药铺抓了几位养骨止痛的药,便连忙赶过来给娘娘送来了。” 白素贞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 “条件呢?” 她不相信王道灵会这么好心,即便是顺水推舟的人情也没道理无端给了她。 王道灵听后陪着笑脸凑了几步,笑说:“怎么敢跟娘娘谈条件呢。只是小的这个药铺才开,生怕娘娘误会,以为我又在做坑人的营生,特意过来跟您表一表诚心。” 白娘娘这会子没工夫理会他做的是不是正经营生,易骨草既送上了门来,当然也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老白一辈子拿人东西也没手软过,你送了给她,她自然照单全收。只有一样。 “你若真如你方才所说,是老老实实在做生意的,我自不会拦你。要是阳奉阴违跟我这儿唱戏,那我就教教你戏子是怎么个死法。” 法海禅师的伤势,因着一碗易骨草的药效开始迅速愈合起来。白府之前飞走的那些小妖,也在峨眉山上得知了两人双双归来的消息,相继跑了回来。 府内一时又有了往日的热闹,只是不敢太作。法海禅师还病着,它们总在暗地里琢磨着,他到底是怎么受的这身伤。 青宴每隔半个时辰都要被小妖逮着问上一遍,他就不厌其烦的对每一只妖造谣:“白素贞打啊,这有什么好猜的。” 一言引发了无数唏嘘。 法海禅师伤在背上,虽没办法沐浴也得擦擦身上。白素贞让小妖们烧水,自己则撸胳膊卷袖子的去准备皂荚。 修房小分队们都一眨不眨的蹲在墙根底下严阵以待了,它们统一的认为,老白这种一言不合就把人伤的遍体鳞伤的行为十分的不地道。这会子她还想在伤了人之后趁火打劫,占法海禅师便宜,就更加要不得了。若大师拼死跟她一战,它们也已做好了善后准备。 木桶和热水都是力大无穷的大淙淙拎进去的。白娘娘用手荡了两下水温,觉得冷暖适宜便让它先出去。 然而大淙淙今日却是个不动如山的架势,你说水温正合适对吧?那好。他在水里浸湿了帕子,张口就是一句:“娘娘你出去吧,剩下的交给我了。” 老白皱着眉头瞪着他,心说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啊?你自打生下来手劲儿就大,让你给我男人擦身子,不得给我生生搓下一层皮来? “我不用你,你出去。” 说完就要夺帕子。 大淙淙也说不用,我弟弟妹妹都是我这么照顾大的。 气的白素贞拎着它的耳朵抡了一圈,说:“你弟弟妹妹身上都有毛,裴文德身上有毛吗?” 擦人跟擦“皮草”能一个样? 大淙淙在府里,其实一直都是法海禅师这一边的。这话说起来,也不是他不肯站在老白这儿,实在是白素贞嫌弃它蠢笨,因此多数时间都是伺候小和尚的。 现下小和尚被“揍”的这样惨,大淙淙心里可难受了,一看老白又要趁人之危,不由瞪着眼珠回了一句:“他都这样了,你还要欺负?!!” 彼时,裴公子尚在同周公下棋,迷迷糊糊转醒以后,也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回事。只是大淙淙的手劲儿他还是记得的,便揉着眼睛说了一句:“素贞来吧。” 大淙淙:“!!!” 神色恍惚的大淙淙从屋里跑出来,对墙根底下的妖精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六十一章 霸王硬上弓 大淙淙自认得知了“很了不得的事儿”,便咧着大嘴将里面的对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小妖们。 法海禅师“顺从”了白娘娘的消息,也在一时之间在白府里传了个天花乱坠。 传言一是说白素贞霸王硬上弓了。 传言二也是说白素霸王硬上弓了。 传言三还是说白素贞霸王硬上弓了。 这个传言里,被霸王硬上弓的法海禅师都是妥妥的“受害一方。” 妖精们因着这个传言,脑海里脑补出了各种惊涛骇浪。却不知,更了不得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老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直接抱着被子搬到了法海禅师屋里去了。 这话说将起来,老白的思想境界还是很单纯的。裴文德的伤势虽则愈合了大半,到底身体还虚着,她晚间睡在他边上,也方便照顾许多。 然而妖精们可不这么认为。 依照它们多年对白素贞的了解,这货这么急匆匆的趁着夜色搬进去,分明就是想趁人之危啊。 一时之间,悲痛哀婉如黑敦敦者有之。 坐等他们每日巫山*,狂风大作早生贵子如小灰者有之。 倚窗而立,想知后事如何者若干。纷纷在明里暗里窥视其态。 小灰更是在她进门之际跳脚塞给她一本g合集,被白素贞嫌弃是地摊货,伸手一扬丢到北院去了。 老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些妖居然这么闲。她不过就是住个自己男人房间,还要被它们瞪着眼珠盯视。这里面尤数白禄和白喜最没脑子,本来就长得统一的惨白脸,躲在窗户底下又生怕被她发现,干脆化成了鬼把脑袋飘出来了。漆黑的夜里配上两张大白脸,打量谁眼瞎呢? 白娘娘也不跟它们客气,手上白练一甩,抓着一左一右两个脑袋,使力往北院一甩,拍了两下巴掌对着还蹲在窗户底下的身板说:“找脑袋去吧。” 再踢一脚死抱着她腿的,洒了一地眼泪鼻涕的黑敦敦说:“你也给我那院儿玩儿去,不然老娘让响尾咬秃你的熊毛。” 再扫一眼草丛里,房檐上巴着眼睛等着看戏的东西们。袖子一挥,全部扇走。 齐活儿。 白娘娘抱着被子迈进屋里的时候,裴公子正坐在灯下看书。他自回来以后便不再穿僧袍了,此时也只着一件霜清色的广袖儒生袍坐在那里,像个面貌清秀的读书人。 她知道他是翰林出身,未出家之前便已饱读诗书。所以他当和尚的时候,也带着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 他似乎也没想她会抱着被子进来,眼神在她手中那床樱草色锦被上淡淡扫过,又放回书上道。 “要睡这儿?” 白素贞将被子压在他的书上倚在桌边笑答。 “要睡你。” 法海禅师温温吞吞的笑了。 “怕是不行。伤口要裂开的。” “慢点动......不就行了?” 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逗他,他看出来了,面上舒朗一笑将她揽到怀中坐下,依旧将书翻开道。 “教你些岐黄药理吧。” 她又将书合上了,蹭着他的颈窝说:“我才不看这劳什子。” “那你喜欢看什么?” 她嗤嗤的对着他笑,勾勒着他俊朗的眉眼说。 “世间只得裴文德一人耳。” 世间男女的那些事儿,总不过两情相悦,如胶似漆几句箴言。 老白虽活了一千七百多年,裴公子伴了半辈子的青灯古佛,到底也不能免俗。两人很是如胶似漆了“两天”,“两天”以后,重伤大愈的裴公子又恢复到了往日的生活。 他好像还是喜欢独来独往,喜欢看花看水。痊愈以后虽说经文看的不多了,大抵该有的习惯都还是有的。 裴公子在钱塘县有几处固定发呆的地方,有的时候能想的起来带老白去,有的时候就想不起来。 老白也实在不知道一堆破树烂叶有什么好看的,看的久了就只想把上面的叶子全部摘秃,这便让两人在性格和习气上都产生了分歧。 就连白府里的傻妖精们都看出,这两人过的活像一对老夫老妻了。 为此,白娘娘也“收拾过”裴文德。奈何这人很有一些我行我素,“收拾”到最后也没收拾明白。 裴文德也想让素贞尝试安安静静的呆着,但是她闲下来就爱打麻将,推牌九,和喝酒吃肉,以至于两个人还翻过一次脸,总是无法完全调和。 裴公子自打生下来这二十几年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现在身边无端多了一个,他也有点发怔,但是他出门之前都会看一眼她在不在,回来以后也会瞅一眼她回没回家,所以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好。 前些时日他在外头看上颗树,觉得枝干叶面都很适合发呆,就总吃晚了晚饭往外头溜达。 白娘娘窝在房里盯着裴文德离去的背影,欢快的没有一点要带她一起出去的意思,一连拧了好几次脑袋。 此时的钱塘县已经入夏了,房间里也不由自主的带出了盛夏之时的暑气,老槐树上的蝉鸣叫的没精打采。白娘娘就搬着小榻歪在树下,也困的神色恹恹。 法海禅师回来的时候,白娘娘还打着呵欠对着树顶发呆。小灰端着酸梅汤出来打算给他们解暑,走路却一直是松鼠样,东西还没端出来,两脚一蹦就撒了自己一身,又回房换衣服去了。 白素贞摇着头说:“你就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我们渴了便自己去拿。” 小灰又换了身大红绣小绿花的裙子,坚持要把汤亲手端过来。结果又撒了一地一身。 白素贞说:“你的路走的不好,非干这种难为自己的事儿做什么?等下让白福端过来就是了。” 小灰听后愁眉苦脸的问:“娘娘,您莫不是心疼后厨这点梅子吧?等下我又蹦洒了,再去熬一锅就是了。我现下既然从妖变成了人,自然也要想法子学着人是怎么活的。总不能一碗汤不会端,让白福帮我端一辈子吧。” 她这般说完,又抬眼看向法海禅师,眼巴巴的说:“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自从府里的妖精们得知娘娘跟法海禅师在一起了以后,口中对他的称呼便换了。两人虽是还未成亲,但是在它们心里早跟成了亲一样了。 小灰问的挺认真的,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白素贞那儿瞄,一主一仆这般唱和,法海禅师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挥手示意小灰先下去换衣服,侧头望着白素贞,忍不住笑了。 “不过是想叫我多学着常人过活罢了,你倒是舍得折腾她那身衣服。” 白娘娘依旧扬起脑袋看树叶,他不觉笑的更浓了。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白素贞一本正经的说:“我在学着你发呆。” 这倒不是气话。 她近些时日认真想过了,两人一直无法像正常情侣一般甜腻,大致就是因着兴趣爱好不同。小和尚喜欢发呆,那她便学一学他的发呆。只是她学了,他也得学着些人间烟火,这才算是有来有往。 其实说到底,这两个东西都不太会谈恋爱。更加之各自所处的环境不同,骨子里都有着许多怪癖。白素贞兴致勃勃的拿着麻将进来要教他的时候两人就闹过不愉快。 他不喜欢哗啦哗啦的东西。 她却认为人生本该多些消遣。 最后气的她手上的白练都扯出来了,瞪着眼珠问他:“是不是要打架啊?” 他那时身子骨还没恢复,根本不理她。最后闹的两人都火了,便很认真的回了一句:“我身上有伤,要动手等好了再打。” 那是宁可“打人”也不打麻将。 实在没有比这更气人的。 法海禅师没当和尚之前就不懂这些女儿家心事,当了和尚以后就更不懂了。只是面前的这个东西俨然到了“炸毛”边缘,他也懂得要哄她的。 他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清茶,递到跟前问。 “那便烦请你教上一教?” 白素贞楞了一下,看见他肯松口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其实就是个顺毛摸的人。 “我其实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她只是偶尔也会想要他,跟自己一样享受一下世间的生活,也并非一定要逼着他去做什么。 裴文德说:“那你便说说看。” 白素贞的眼睛又被他说的锃亮,并成一条的双腿,脚尖都忍不住拧了两下道。 “那就先说这坐姿,就没有你这么端正的。人成日端坐哪里还有什么意思,你得像我这么歪着。” 她还正儿八经的示范了一遍。 双腿一翘一抬,脑袋枕着软垫,忒是个不成气候的混蛋样子。 法海禅师见后笑了笑,双脚一抬也跟她歪在一块。左手手肘半支在垫子边儿上,眸子一垂一挑。不似她那般坐没坐相,却是极尽随性风流。 “这样?” 他身上一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大家之气,懒也懒的很有规矩。 她又兴致勃勃的指挥。 “你喝茶的时候没有牛饮过吧?其实大口灌在嘴里也自有一番滋味。” 她说完以后就牛饮了一口,他便也无奈的照着她的样子灌下一口。 白素贞的恶趣味在此时又活跃了起来,干脆执了茶壶高高抬起,仰着下巴往嘴里倒。 茶香在那一刻四散开来,她对的又不甚准,难免顺着颈项流进去一些。她倒是大气,抬手一擦下巴眨巴着眼睛道。 “你试试?” 裴公子觉得,这个东西实在是惯不得的。惯了便要上房,这有什么好学的。 口中嗤笑一声:“尽糟蹋这好茶。” 上身已经前倾过去,吻上了她嘴边那抹水痕。 唇齿之间的茶香香气正浓,混杂在缠绵夜色之中,连鸣禅都不敢叫的那么大声了。 白素贞的手心悄没声息的搓了两下,突然十分庆幸,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被她开的窍。不然肯定是比青宴还要祸害人的东西。 她怎么觉得裴文德这么好看呢? 两人的性子是不同的,便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白娘娘自那天以后也开始尝试老老实实的陪着裴公子.....发呆。裴公子也真如答应的一样,开始尝试在人群中生活。 老白的麻将桌又支起来了,不让他进屋躲清闲的时候,他便一声不吭的坐在她旁边帮忙数钱。有时也会跟着打上两圈,奈何赌运不济,总是输个底掉以后不让打了。 裴公子偶尔也会去菜市买菜,菜场的贩子同他说话他也开始应了。 小商贩们都知道前段时间白素贞回了趟娘家,心里其实都揣着许多疑问。又眼见着裴公子人变随和了,不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前些天,您跟府里那位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吧,应该是我把她气到了。” 小商贩又问:“那现下是哄回来了?” “哄回来了。” “那脾气可是够大的,我瞧着一连走了好些天呢。说到这个,其实小的们都想知道,府里到底是谁当家啊?” 而脾气够大的白娘娘也恰在此时袅袅婷婷的出来接他,她不知道小商贩们问了什么,只看到他突然对着她笑了,一面拉过她的手自人群中走出来一面笑答。 “听她的。” 她迷迷糊糊的问他:“什么听她的?” 他慢条斯理的回:“什么都听啊。” 第六十二章 我若成了仙呢? 法海禅师大愈以后就跟白素贞说了要带她回裴府的想法。 对于这份感情,从萌生之初他便抱着极认真的态度。因此,不论他还能在人间存留多久,都想给她一个名分,一场婚礼,一份他能交付的最完整的一个他。有些事情,他需要跟父亲禀明。 白素贞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但是裴文德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坚决到她眼眶都忍不住濡湿了一片。 小灰问她是不是哭了的时候,被她一巴掌扇飞了。她不想在小妖们面前显得太没出息,待到将它们都扔到了别处,才又眨巴着眼睛抱着膝盖坐在房檐上独自含泪偷笑。 她觉得自己快要幸福死了。 没有女人会对身披嫁衣没有幻想,她活了一千七百多岁,居然还能嫁掉,真好啊。 她问过他:“我是妖。你真的不担心世人得知真相后会留下诟病吗?” 他的回答是:“我只担心活不过你,陪不久你。.....我身上的仙骨虽未完全剔除,但天上仙籍已去。我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再转一世不知会是什么。” 她突然托腮笑了,说。 “在没有跟你在一起之前,我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你拒绝我时我会说的话。这些话有的很有骨气,有的很没有骨气,唯有一句我改来改去都没更换过。” 白素贞将手中宽袖抬起,单手拢上另一边的袖口,站起身清了两下嗓子与他道。 “我为你拼命,是因为我喜欢你。为你改恶从善,也是因为我喜欢你。姑奶奶就是喜欢和尚,你若成佛,我便陪着你敲钟。你若成妖,我便帮你遍寻不老之法。你若因背离佛门被除半仙之籍做了人,我便伴着你鸡皮鹤发,再渡千千万万次轮回。我活得久,也等得起。这话今后再说万次,也还是这个话。” 她说完,眼圈又有些泛红,却不愿在他面前哭。挥手一擦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清清脆脆的说:“现在也还是这个话。你是人,我陪着你老,是妖,我等着你幻化人形。如果天劫真的来了,我陪着你死。” 他温润的看着她问:“我要是成了仙呢?” 她笑答:“你成不了仙,仙人心无杂念,我就是你心中的杂念。” 他将她紧紧拥进怀里许久没有说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便随你成妖入魔又如何? 只是他一向不善言语,最终也没说出那句情话。 一个男人寡言如他,木纳如他,真挚如他。一旦爱了,亦是倾尽所有。 我的一生孤勇都用在了你的身上,我又何尝舍得离你而去? 次日清晨,两人便踏上了通往裴府的官道。 裴文德的父亲裴休是京官,长居都城长安繁华地,先后历任过节度使,礼部尚书,太子少师,现任正一品宰相。裴家也是世代书香,官宦门第。裴府在长安城亦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牌匾之上的烫金题字都是宣宗亲笔御批。 裴文德是裴休次子,自幼便比长子裴文覃于读书一事更有悟性,十四岁中状元,十五岁被唐宣帝封为翰林学士,是为翰林院最年轻的一任从三品官员。内命处理皇帝直接发出的各种机要,许多官员私下都尊称其一声“内相”。 白素贞知道的这些信息,都是在到了长安街以后在一处名为风画的首饰铺听来的。 首饰铺的掌柜的姓柳,据说跟裴府还有些关系,是里面一个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的远方表姐的娘的亲妹妹。 她时常以自己的这层关系对往来的客人炫耀,有的时候还要夸赞一下夫人和善,大公子的倜傥。说到小公子的时候,话匣子便合不上了。白素贞拿着一支金镶玉的步摇端详的时候,便听她提了无数次裴小公子了。 “谁人不知裴小公子是咱们长安城面貌最出色好看的相公?” “谁人不知裴小公子中状元的那日,跨马回府当日迷晕了多少姑娘?” “谁人不知裴小公子十五岁便为当朝三品,一袭深紫朝服加身,出门便是两队亲卫开道,官道上比他年纪大的官儿都要躬身尊称一声裴大人,那是何其少年风光,气派无限?只可惜了咱们宰相爷,不知怎么就舍了这位去出了家,你说这事儿惋惜不惋惜。” 她看白素贞一直默默看着手中步摇,不由凑了几步到近前来说。 “这位大姑娘生的真格是水灵,只可惜没赶在裴小公子出家之前让他看上一眼。不然这等模样气质,没准还能让他舍了手里那劳什子的珠串呢。” 柳掌柜的仗着年纪大了,便时常要开一些小姑娘的玩笑。白娘娘听后也只是笑笑,买了手中的步摇便走人了。 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情是常人只看到表面未看到内里的,裴文德十五岁弃官从佛,哪里会是裴宰相一人之念这般简单。只怕,这事的因由,跟上面那位也有着必然的关系。 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白素贞看着熙攘的长安大街,恍惚在官道上看到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拥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拥有的无上荣宠,拥有着人人艳羡的显赫家世。他们都叫他“裴大人”都尊称他为“内相”。他却依然能维持那双眼睛中的清澈干净。 从官场到空门,从朱门酒肉到粗茶淡饭,他从世间最腌臜的门走向另一道神鬼妖孽混杂之地,直至今日,他还是他。 这是她都为之骄傲的地方。 两人准备进府了。 白素贞虽说近些年都生活在人堆里,到底住到“正常人”家里是第一次。过去她当赵不朽的时候也在人堆里活过,奈何那点子人味儿也因着当妖的年头太久,忘到鞋根子底下去了。 她有些紧张,又想给初次见面的裴夫人多些好印象,便在到达长安城抵达客栈落脚之后,提出给他娘亲买几样小礼物的要求。 然而法海禅师似乎对这些更加迷茫。 她问他:“你娘喜欢吃什么?” 他皱眉发呆。 又问他:“喜欢什么颜色?” 眉头皱的更紧。 再问:“喜欢簪子玉镯这些东西吗?” 他说:“我跟她说话的次数很少。” 白素贞想,这大概跟他的性子有关吧。更加之其父常以佛道禅宗教导,以至母亲兄弟之间也比寻常人家情浅。 裴文德说他不知道娘亲喜欢什么的时候,白素贞心里是不好受的。她以为他的性子是随了他娘的,因此挑选的东西都以清雅素淡为主。 然而白娘娘似乎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跟这位夫人见过的。只不过当时的白素贞还被法海禅师揣在金钵里,法海禅师的娘哭天抢地的给儿子塞银子花,她还怂恿过他收下。 白素贞是直到被他带进府里之时才知道,裴文德所说的,“我跟她说话的次数很少。”是个什么意思的。 “儿啊!你怎么才回来啊。用过斋饭了没有啊?娘怎么看你又瘦了啊,叫你没事儿的时候偷偷吃点肉,是不是傻啊?你现在都是主持了,还有人敢管你不成?” “你是不是找你爹呢啊?他出门去了,据说是圣上派他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儿,要到三五日才回。哎呀,你们爷俩好多事儿都不愿意跟我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这跟来的姑娘怎么这么好看呢?就是腿好像有点毛病。你身边怎么会带着姑娘?带着姑娘也挺好,你要是能开点窍就更好了。都说你大哥娶的媳妇是长安城最好看的姑娘,我看倒不如这个腿不好的。你见过你大哥没有?也不用见了,娘跟你还没呆够呢,这次回来能留几天?我听说..........” 白素贞腿都站麻了,默默拿起小几边儿的茶喝了一口,赫然便悟了。 他其实,不是不想跟他娘说话吧。 摊上这样的娘,根本也插不上话啊。 白素贞甚至有点怀疑,裴文德自幼话少的原因,也是被他这个太爱说话的娘活生生给念叨的。 母子相逢,逢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吧。裴公子他亲娘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腿不好”的没有来得及招待。一面满脸歉意的让素贞赶紧坐下,一面笑的一脸和善的说。 “腿是在哪摔的啊?” 白素贞时常被法海禅师说教走不好路,过去她只管不当一回事,这会子听到“准婆婆”问了,面上反倒挂了许多不好意思。 她其实就是当蛇的时候懒惯了,要走,也还是能强迫着自己走好的。 她生怕他娘又要开始一番念叨,连忙举起三根指头,“顶天立地”的说:“我能走的好,只是近些天路赶的有些急,所以有点......歪.....” “哦。那你是谁家的千金吗?怎么称呼?怎么跟我儿子一同回来了?这大热天的身边也没跟个仆从打伞?” 裴氏的问题有点多,以至于素贞一时也不知道该答哪一个,正自发愣的当口,就看到裴府的管家急匆匆抱着一个红衣绿裤叽嘎乱笑的东西,和一个打着油纸伞脸色惨白的男人一同走了进来。 红衣绿裤一看见她,就一个箭步.蹦下来了,僵尸似的两脚并拢吧嗒吧嗒跳了两步,挤咕着眼睛张口就是一句。 “娘娘还不想带我们,路上甩了我们几次,还是让我们找着了吧,找着了吧!!老爷家出名的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怎么走。” 这下...打伞的仆从是真有了。 白素贞看着不知从什么“渠道”跟来的小灰和白福,神色抑郁的,比如何回答裴氏的问题还要绝望。 第六十三章 大户人家白素贞 白素贞根本不想带任何妖精进裴府!! 在出门之前,她特意将这些东西统一的甩到了北院布下的结界里,为的就是防止它们臭不要脸的跟来。 她自己本来就是个妖怪,她出来都生怕露了馅,何况这些长得本就“歪瓜裂枣”的东西? 白娘娘根本没有想到,贼眉鼠眼的松鼠精会跟白福打配合,早在她布下结界的当日便躲进了一辆送往长安城的配送家禽的驴车里跟了过来。 白素贞发现松鼠灰的时候,它还窝在一堆装满母鸡的草框里,抱着白福的“脑袋”装灰毛大鹅。 白福的肉身是泥捏的,白日里就是个神色恹恹的困顿模样。小灰抱不住他整个肉身那么大的一团泥,便只给留了颗脑袋,承诺到了地方重新给捏个新的。 小商贩下车卸货的时候,没提防筐里落进这么一个“肥家伙”,本来还在欣喜。结果扯着大鹅的翅膀往下一抱,突然滚出一个颗圆咕隆咚的脑袋,差点吓的背过气去。 白娘娘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了“巨鹅”和“脑袋”。又冷着脸将两个混账货带到没人的小河边用绳子捆到树上才上路。 老白其实很想再化一道结界出来捆了丫的,奈何妖界黑吃黑的事情时有发生。外头的地方可不像白府那么安全,也没有青宴那么个大妖罩着,你捆了它们,难保又会被某些不知名的妖物给吃了。然而这两个东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她,捆了几次未果以后,白素贞只能强行绕路甩开它们。 白素贞:“又跟过来了!咱们从哪个岔路口进去好?” 裴文德:“东面这条巷子吧,那里弯弯绕绕很多,延伸出去就是个死胡同。” 半天以后。 “大爷的!我又闻到小灰身上的妖精味儿了。这次从哪边走?” “北面吧,那里有个茶楼,我们从茶楼西北角的后门穿出去,再绕一个巷子过一个桥就能到裴府了。” 大半天以后。 “没有妖气,小灰和白福肯定被困到里面了,我们走吧。” “好。” 夜深了。 “裴文德,我们不用再绕了,它们已经找不过来了。” “嗯,我现在在找我家。” “......” 次日清晨。 法海禅师:“到了。” 所以说,这还真怪不得白素贞的“腿不好”。没点道行的估计已经饿死在路上了。 白素贞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跟裴文德绕的眼冒金星的才到家,这两个瞅着就像缺心眼的东西居然能这么快就找过来。 小灰见白素贞对于自己和白福的到来全程摆了臭脸,心知这是不受欢迎啊。便吧嗒吧嗒蹦了两步又凑到裴氏跟前福了一礼道:“请老夫人安。我们是娘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和管家,只因此行路途遥远难免于人群中走散,这才晚了一步进府。” 小灰那副模样,拿捏的倒是挺乖巧的。奈何你那路走的也太没个人的德性了,以至于裴老夫人眯缝着眼睛打量了她半晌,才扬起脸对素贞道。 “你们府里的人都是这么走路的?你让她伺候......那能伺候的明白吗?这丫头看着也就五,六岁吧? 白素贞强行压下心中的悲痛绝望,僵硬的咧开一个笑脸说。 “她.......是路边捡来的。小时候吧,摔断过腿,现在这一对是后接的。因里头捆着木头,便让她暂且蹦着走。等骨头长好了再分开......至于伺候。其实也伺候的不甚明白。您看这冒冒失失的,都因着年小不懂事不是。” 小灰忍不住横了眼:“娘娘,您这话说的。我怎么伺候不明白您了?头发不是我梳的?衣服不是我洗的?上次老爷不在家你懒得用筷子不是我喂你的?你忘了你.......唔....” 白素贞强行捂住了小灰的“臭嘴”。 裴老夫人见后反倒有些了悟了。 “那也是个可怜见的,你快把她嘴松开吧,我还挺愿意听她说话的。但是这身衣服就有点......” 红衣绿裤小黑鞋。他们这儿出殡时烧的小纸人才这么穿。 白娘娘又只能尴尬的笑笑:“她审美不好。” 而审美不好的小灰今天这身衣服还是白福给搭的,白福听了这话也不由朝前走了两步说。 “我觉得挺好看啊。” 你以为你好看到哪里去了?! 白素贞瞪着那个在屋里还打着把油伞,身穿屎黄色儒生袍配青绿蚂蚱色长裤的白管家,险些想直接动手收妖了。 裴老夫人也因着这声应和将视线调转了过去,开始还没看明白,揉了一会儿眼睛以后才震惊的指着白福道:“这人怎么穿成这样?他怎么了?” 素贞长长呼出一口叹息,硬着头皮接。 “他.......也是路边捡回来的。小的时候,摔到过脑袋。” 智障! 裴老夫人就瞪着眼睛盯着屋里那两个“摔断过腿的智障”,再将视线移到白素贞身上,语重心长的说。 “那你的心眼倒是挺好的啊。” 老白含泪默默收下了这句不知道算不算夸赞的评价。正准备说,要不先让小灰跟白福下去候着吧,就听裴老夫人的新问题又来了。 “那你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啊?我瞅着可不像布衣人家的姑娘啊。”主要布衣人家也养不起这么痴傻的仆从。“而且,他们管你叫娘娘?在长安城里,可是只有宫里头的几位才敢这么叫的。” 小灰跟白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没等白素贞开口,又抖机灵似的噼里啪啦的接道。 “原来您这儿不让叫娘娘啊?那我们论着辈分叫她姥姥也行。我们姥姥名叫白素贞,乃是万安县县丞白亦的亲生闺女。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提我们那位太爷了。那也是个寒门里苦读十年沾饱墨香的,只因当时在县为官,于官场上多喝了几两黄汤下肚,便在酒桌上得罪了一个当时鱼肉相邻的官绅,被栽赃陷害之下贬成了看城门儿的。 想我们太爷,自幼柔弱单薄一书生,身子骨能受得了城门楼子上的风?吹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就咽气儿了。我们姥姥的娘一看太爷没了,伤心之下也撞到城墙上死了。我们姥姥好端端的一个千金,又只能因着爹死娘咽气儿,从万安县来到钱塘县投奔亲戚来了。” 这都是两妖之前对好的话。 依照它们的想法,裴府这么大一个门第摆着,白素贞若是以布衣出身嫁进去,那必然是要被欺负的。所以便尽可能的给她套了个小户千金的出身。为此,他们还特意查过万安县,确实是有位白县丞,丢官儿的原因也确实是因着遭官绅打压,派去看守城门儿了。后来的事儿,外头没听过传闻,他们便只当他没了。 至于是不是被城门楼上的风吹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福情不自禁的给小灰比了个大拇指,还被裴老夫人看见了。 白素贞整个人都被这通胡说八道劈了个外焦里嫩,呆若木鸡。 裴老夫人说:“万安县的白县丞?” 小灰斩钉截铁的点头:“万安县的白县丞。” “本名白亦?字公允的?” 小灰眨巴着松鼠眼说:“就是字公允,老夫人怎么知道的?” 裴老夫人一脸茫然的说:“那是我府里一个使唤丫头的亲娘舅啊。后来这件事情我们还出面帮衬过。现在在灵渠那儿当知州呢。我怎么没听说他还有个闺女啊?不是两个儿子?他夫人也没死啊,我前两年还看过,吃的可胖了,怎么......” 那一天,是老白第一次有一种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冲动。 那才是她进公婆门的第一天啊。 第一天! 那天,她满怀歉意的扯着屋里两个东西的衣领子,带到没人的地方统一的揍了个鼻青脸肿。 回来以后,她又再次满怀歉意的于老夫人面前福身解释:“方才那些皆是胡言,夫人请莫当真。只因小女子自幼出身乡野,小灰白福担心小女进了宰相府会被瞧不起,这才信口说出这些谎话。小女子平日对他们疏于管教,还望夫人只当童言无忌,原谅则个。” 老白其实说起人话来还是很有一套的。 法海禅师的娘伸手一扶,搭在她的手腕边儿上将她拉起,拍着她的手背宽慰道。 “你长得好看,这些便都不算什么错事。我只想问你,你跟我儿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呢?” 他自来没带过女子回家的。 坐在一旁发呆了很久的裴公子这才找到一句自己能搭的上话的,径直站起身拉着白素贞的手道。 “娘,我今次回来便是要与你说的。我要娶她。” 他不习惯打诳语,方才那通乱七八糟的场面,帮腔就要用更多的诳语去堆。他编不出来,也说不出口。他当时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把小灰和白福扔出去。 结果老白先动了手。 然而裴老夫人现下所有的关注点却早已不在了这里。 她恍惚听到她儿子说了一句:我要娶她?她便木木然回了句:“哦。” 哦完以后反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 “你才说什么?” 裴公子又说了一句:“我要娶她。” 裴老夫人又“哦”了一声,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道。 “你不是个和尚吗?” 白素贞因着裴老夫人不辨喜怒的一句话,下意识的攥了一下手掌,抓住她的那只大手却自始至终都坚定温润。 他告诉他娘:“我不当和尚了。我要娶白素贞。” 裴老夫人的神情还有些发傻,口中说着:“不当和尚了啊。不当和尚......”她围着白素贞转了一圈,眼神在她的腰臀处认真端详了很久,突然冒出一句。 “那我是不是能抱上孙子了?!” 第六十四章 峨眉山耍猴人 裴文德的娘,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事儿。围着素贞转了一圈又一圈,把自己绕迷糊了,不绕了,一路拉着她去了房里,说了整整一天的话。 老白从裴老夫人屋里出来的时候,唾沫星子都干透了。一面对着等在门口的法海禅师摆手,一面扯着喉咙艰难的说了一句:“我先歇一会儿啊。” 一天的时间里,裴老夫人将白素贞的“家世背景”,饮食习惯,喜欢的色调,以及她和小和尚之间不得不说的那场风花雪月都了解了个底掉。 虽则白素贞无法完全跟她完全的说实话,大致能说的也都说了。 裴文德的娘是一个很真诚的话唠,白素贞能感觉的出来她是真心心疼儿子的,也是真心希望他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的。 裴老夫人已经是五旬出头的老妪了,她说自己压根就没有想过,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小儿子成亲。 她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话多的。只是他总是无法在家里,难得回来一次也都是坐上几个时辰就走。我便总想着,那我就多说一点吧,将心里攒了几年的话,一股脑的全说给他听。我想让他知道,当娘的一直都还惦记他。 很多人都觉得,我也是个心狠的,能舍得那么好的一个儿子去出家。殊不知,谁的儿子不是娘的心头肉?我要是能说得上话我能舍得他去? 白素贞自幼没爹没娘,也不知道有爹有娘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当裴老夫人伤心落泪之时,自己也止不住一阵心酸。 她对裴老夫人说:“以后我们若成了亲,便将你接过来一块儿住。峨眉山的地方大,院子里的妖.....人也多,一天换几波陪你聊都行。” 结果裴老夫人立马接口道:“要说你是个聪慧的呢,我自来愿意跟聪慧的人聊天。今儿这话既然说出来了便不能再反悔。” 白素贞:“......” “你再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呗?他是不是开始的时候特别别扭啊?小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德行。你们平日里吵架吗?我看你也挺会聊天的,见天跟他一个闷葫芦在一起是不是很闷啊?........你别总往后退啊,以后有我陪你呢。” 白素贞说:“夫人,......能不能让丫鬟再上壶茶?” “叫夫人多见外啊,叫婆婆!...你也挺能喝水的哈。这都第七壶了。” 白素贞:“.......” 裴老夫人说自己在家是个软柿子,很多事情都拧不过裴文德他爹。但是她答应白素贞,在他们成亲这件事情上是绝对不认怂的。素贞觉得很开心,扯着粗嘎的嗓子又跟她硬聊了两个多时辰。 结果裴文德他爹回来的时候,她躲起来了。 裴宰相的派头,是十足十的官场做派。回府当日着着一身正紫团花官袍,腰系玉带脚踏官步而至,这等酷暑炎夏的季节,进了自家门庭依旧未见半分随意之态。 他的身边还跟着几个朝官,一面立身在侧听着他的吩咐,一面奋笔疾书在纸上记着什么。 白素贞正在院子里面“玩儿”泥巴,未及呼呼啦啦的一群朝官鱼贯而入,手上和脸上都是脏兮兮的一团。 她在帮白福团巴身体。小灰给他新捏的那个身子骨,两腿不一边细,俩胳膊不一般粗,要是除了身上那套屎黄色的衫子,根本没个人样。 裴老夫人看她在那边儿不知弄什么,本来还在看热闹。一看裴宰相回来了,裙子一抬蹭蹭几步就跑的没了影了。 裴宰相的脚步缓慢的停了下来。 白素贞捏泥巴的手也僵在了当场。 她看见他皱了眉。 他看着她眼生的紧。 两两对视之下,一个选择了继续处理公事,一个选择了继续捏泥,都在人前选择了无视对方。 白素贞知道,不管她到底是谁,现下的这副样子都是不成体统的。裴休没搭理她,完全是不想丢人。 但是裴休又在过了二门以后看到了坐在院中看书的裴文德。他没有着僧袍,他看见了。没有捻佛珠,他也看到了。 再联想到院门里那个长相妖娆的陌生女子。 他简单的安排了一下后续的政事,将裴文德叫到了房中。同他一同进去的,还有迅速抛下“队友”的白素贞的“亲生婆婆”。 白素贞速战速决的弄好了白福,也赶紧跟到了正院。脚才刚迈进长廊,便听到书房内一声严厉的大喝。 “简直是胡闹!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裴文德回话的语速却是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 “我知道。我要还俗,娶白素贞。” “还俗?!你以为这个俗是随随便便就能还的吗?” “所以还请父亲为儿子求一道恩典。” 白素贞听到里面又是一声茶盏坠地的炸响,连忙推开门走了进去。 裴文德的脚边躺开着一地碎瓷,鞋前还沾着水渍,也不知烫到了没有。 裴休现在俨然是一肚子的火气,此时看见白素贞进来哪里还会有好颜色对待,张口就是一句:“哪里来的乡野村女,没人教过你当客人的规矩吗?” 白素贞根本也不看你的脸色,回身一扯尚拖在门外的披帛,曳开裙摆蹲身福了一礼算做对长辈的规矩。再抬起头时,可就不再客气了。不卑不亢的应道:“主人若懂待客之道,客自然也会懂些规矩。” 裴休这方认真打量了她两眼。 鹅蛋脸,水蛇腰,五官生的端庄又不端庄,妖艳又不完全妖艳,就是通身一股浅淡风流。 “规矩?本官倒是头次见闻未出阁的女子便敢堂而皇之的住到男子家中的事,你父母亲眷也能任你这般胡来?” 白素贞答:“裴宰相常年于官场行走,没这等见闻也是常理。小女自幼未见过双亲,没见过亲眷。若言语有失,德行有缺,那便烦请您今后多多教导了。” 裴休没想到裴文德居然会找了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眉头一蹙正待发声,便听一旁的裴老夫人小声跟了一句。 “你看,没爹没娘呢。也是个怪招人怜爱的孩子。你又何必动那么大的气呢。” 裴休差点就忘了这个老糊涂了,一听她也是“满口胡言”的,直接连着她一同教训了。 “你是疯魔了还是被这个女子下了什么*汤了?这世间无父无母的人多了去了,你都去怜爱?都接到家里来养?你再看看她,通身都是一股子风尘气,哪里有半分正经女子的样子?” 风尘气三个字,俨然将一个女子贬到了最低。 这话用的太重了。 裴老夫人生怕小儿媳妇被这个老货气哭,挪着小碎步蹭到她跟前说:“这都是气头上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素贞笑着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顾自在房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了,含笑应对道。 “世间所活之人都要沾惹些风尘。卖肉的有肉腥气,卖豆腐的有豆腥味,裴宰相做了三十多年的朝臣,身上也沾满了官场派头。风过留尘,雨过留雾,皆是通体掩不住这副臭皮囊,素贞自然也不能免俗。” 老白其实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很懂谈话哲学的妖,但是这话也自来因人而异。 裴休若是一个愿意好好坐下说话的,她自然也不会这般针锋相对。之所以会僵持成这样,实在是知道这人说不通,兼并,他凭什么朝裴文德摔茶碗子?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裴宰相做官多年向来说一不二,从未有人敢在他的面前如此放肆过。 他被气的不轻,再回头看一眼儿子。居然慢条斯理的给那个女人添了一盏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本官倒是要请教这位姑娘,无父无母是如何在世间维持生计的?总不会无端就长到这么大了吧?” 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妖! 白素贞咽下一口清茶,开始白话了。 她告诉裴休:“我幼时是被峨眉山山脚一个农户捡回家带大的,农户姓陈白,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小贩,跟妻子多年无所出。将我捡回家去后,一直当亲生子女教养。只可惜好景不长,农户在我十二岁那年摔断了腿,整整两年之久不能上山采药。农户的妻子却也在同一年诞下一子,本就不甚宽裕的金银更加无法支撑两个人孩子的开支,我便在那一年独自下山讨生活去了。” 这个故事,白素贞曾对裴老夫人讲过,此时再讲,竟然又勾起了她的一汪眼泪。 裴老夫人泪眼婆娑的接了一句:“她后来就耍猴儿为生。” 白素贞说:“对,峨眉山的猴儿多,我便抓了几只带到县城走把式。主要的生计来源还有胸口碎大石和口吞大宝剑。我那猴儿现下还在呢,裴大人若是不信,我去山上带过来给你翻几个跟头?” 裴宰相根本不想看耍猴,裴宰相气的几乎要掀开桌子了,他横眉立目的质问裴文德他娘。 “这就是你说的挺好的姑娘?!” 裴老夫人说:“挺好的啊,你为什么看不起耍猴儿的呢。她会耍猴,多灵泛啊......饿不死。”说完以后又补了一句:“我看什么营生都比我儿子当和尚好。” 裴休又问裴文德:“你又看中了她什么?”这女子有半分可取之处吗?再者,你看上谁不好?偏生看上个耍猴儿的?! 裴文德却突然笑了,说:“爹,你又看中娘亲什么了?世间情爱一事最是难讲道理。儿子此生没忤逆过你,没顶撞过你,唯有这一件事,我想自己做主了。” 第六十五章 高僧给我很多符 裴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看小儿子笑是什么时候了。在他的记忆里,裴文德一直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 却如他自己所说,他从来未曾忤逆过他什么。便是在他少年最春风得意之时,也顺从了他让他入寺为生的安排。 裴休疲惫的坐回到椅子上。 面前的这个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子嗣,他也并非真的忍心一定要他如何,只是...... “你莫忘了,你当初是代五皇子出家才进的金山寺。你此时还俗,若是他身体有丝毫抱恙,这些罪过都要算在你的头上,算在整个裴家的头上,你又如何担得起这个责?!” 唐宣宗李忱一共有十二个儿子,五皇子李洽不算是最受宠爱的一个,他的母妃沈婕妤却是个极受宣帝宠爱,且精于算计的女人。虽则出身在众多宫妃当中堪称微寒,却一步一步将母家势力培养到了鼎盛。 五皇子是早产,生下来以后就是多病多灾,常年都要进食滋补汤药。沈婕妤为此不知寻了多少方子,及至李洽长到十六岁,还是瘦的只有一把骨头。 后宫之中皇子就是后妃的后盾,沈婕妤生怕皇上会嫌弃自己这个儿子单薄,逼到最后竟是到了烧香拜佛的地步。 不想,歪打正着,被金山寺当时的主持方丈凛忍禅师指点了迷津。 他说五皇子乃是天上仙童偷跑下界的,如今走失了仙童的天神已知晓此事,少不得要小惩大诫让他在凡间受些病痛苦难再行归位。沈婕妤若是想要保住五皇子性命,便要让皇子入寺为僧,方可保一世平安。 沈婕妤不想自己的儿子死,但是若入寺为僧,那她还有什么盼头?她还想让他为那把龙椅争上一争呢。 凛忍主持便又说了第二个法子。便是要找到一个八字五行都连续相克的金命生者,代五皇子出家。金命生者皆是前世结了许多福报的,命里贵气,福寿绵长。只有找到这样的人代替五皇子,才能帮他躲过这场劫难。 这个消息对沈婕妤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的儿子有救了。忧的是,诺大一个大唐,倒是要到哪里去寻八字五行都连续相克的金明生者呢? 凛忍禅师笑答:“老衲曾与裴宰相家的小公子裴文德有过一面之缘,那人便是难得一见的金命生者,且眉宇之间隐隐藏有佛缘。若婕妤能说动圣上,让裴小公子代为出家,老衲愿在圆寂之日将衣钵全部传授于他。” 金山寺是百年古刹,先后出过几代影响深远的名僧。最出名的一任和尚便是唐太宗时期的玄奘法师。如此高寺高僧所吐之言,自然不会有人质疑。 沈婕妤回去以后还特意抬高了李洽“上辈子”的身份,复述之时生生将仙童换成了金仙。金仙转世成了自己的儿子,宣宗自然是舍不得他出家的。 于是,一纸不容置喙的圣旨,将裴公子身上的那身官袍生生换成了僧袍。裴休当时不心痛吗? 但是,无法。那是皇命! 如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裴文德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他说他要还俗,裴休依旧只能摇头叹息。 他不敢,也不能。 他问裴文德:“是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你要弃父母兄弟,裴氏家业于不顾了?” 裴文德很平静的告诉他:“我少时,亦想问过。父母兄弟,裴氏家业又何尝不是弃了我。”他只是寡言,不是没有喜怒哀乐,更不是诞生之初便喜欢那串佛珠。少年时,他也觉得不平过,也站在充满佛香的寺院中迷茫过。 这应该是父子二人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谈到这个问题,裴文德却已问的无波无澜,他只是想告诉父亲,那一刻他最真实的想法。 便是如现在,他亦不会就此弃了父母兄弟,裴氏家业。 他只问裴休。 “若儿子可保他此生无病无灾,父亲可愿帮儿子求一道恩典?” 修道之人自来都有些不传秘辛,法海禅师受戒之时菩萨便曾赐下三颗丹丸给他。此丹于修为极有益处,修道之人服下便可增进修为,寻常人吃了,可保一生康健无忧。这丹丸中的两颗,他早已混在食物中让父母服下了。 留下的那一颗本想留给世间有缘之人,布施送福的。不想这个福分,却在多年以后,成了他和白素贞的福报。 白素贞听他提起过此事,却不想让他用丹丸来换。小和尚现下已经被除去仙籍了,余下的生命中也会因着没有了仙体的庇佑而如常人一般有患病伤寒的可能。她有的是办法能让那个皇子不死。随便渡点修为过去,就能让他活到曾曾孙子那一辈。 但是白素贞所施的是妖法,于人的身体虽说没有大害,到底.......也跟正道的有所不同。 “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这颗丹丸你便留下,我的妖气也算是妖里面最纯正的了,用了以后无非就是腿上长点鳞片,每隔十年八年才脱点皮下来,也没多大毛病的。你要是担心被看出端倪,咱们就掐着时间在他长鳞的时候敲晕了,把鳞片全刮秃了不就完了嘛。” 老白的法子,自来跟她的脾气一个德行。简单粗暴,兼并不拿所有自己不看在眼里的人当一回事儿。 法海禅师知道,肯定不止要刮鳞那么简单。再纯正的妖气对人的身体都有反噬。再则,妖擅渡修为给人,一个收势不住便会有生命危险。他不能让她冒这个险。 两人因着如何让李洽顺利活到寿终正寝这件事总是谈的不甚和谐。 裴休当然也不会知道白素贞要把李洽“弄成妖精”的事儿。裴文德只告诉他,会将菩萨所赐丹丸敬上。 他却还是没有当场应承下来。 一则,皇上这些时日一直龙体抱恙,皆是五皇子在侧服侍,正是正当受重之时。 二则,世人都知他的儿子是菩萨亲自受戒点化,亲眼见到的人却不多。若是直接将丹丸供上,就算五皇子肯服用,只怕他的母妃沈婕妤也不会提出许多刁难。 还有,三则,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白素贞! 他总觉得这个女人妖里妖气的。他儿子自当了和尚以后,便时常要与妖道神鬼接触,难保这个东西就是个“非正路的”。 裴休没有将想法直接说出来,而是挥手让他们先回去了。 他想先探一探这个女人的虚实,若是人,那只能说明儿子“品味太差。” 若是妖! 那便是另一番说法了。 裴休也是常年礼佛之人,身边走动者除官场官僚一派以外,还结识着许多名寺高僧。 佛缘寺的主持曾给过他一串趋吉避凶的佛珠。 灵隐寺的方丈曾送过他一面开过光的金佛,兼并还有一些大小寺庙俗家佛友赠与的一些驱妖退鬼的灵符。 赶上次日修沐,裴休便将这些东西统一的拿了出来,让丫鬟将符纸贴在了白素贞住的南院里。 老白自打进了裴府就总被婆婆拉去聊天,那日也不例外。口干舌燥的回来以后,发现院子里沾了一堆迎风飘扬的破纸,不耐烦的野蛮劲儿就都出来了。刷啦刷啦将符文丢了一地,扯着在屋内蹦跶的小灰说:“这都什么玩应儿?弄的一屋子跟灵堂似的。” 小灰挠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老爷他爹让人来贴的。” 她还没来得及跟她抱怨呢,那符画的都是什么啊。她一个一百多年修为的妖看见了,身上都不痛不痒的,还想用来修理它们娘娘不成? 白素贞没好气儿的问:“那你也不会撕下来?” 小灰也没好气儿的答:“这不是腿短吗?我跳了几次也没够着啊。” 主仆俩又没好气儿的统一看向坐在院中等着看妖怪是不是会现行的裴休,异口同声的道:“给你符的人诳了你多少银子?” 裴宰相没说话,僵硬的挺直脊背迈着官步走了。 第二次,他把金佛挂在了裴氏的颈子上,嘱咐她跟白素贞聊天的时候记得带着。 裴氏不疑有他,当日便真戴过去了。 结果白素贞还挺中意,问过裴老夫人能不能送给她以后,转脸就去首饰店把金佛化成了金水,打了一对耳珠子戴上了。 她都活了一千七百多年了,莫说你是普通寺庙里开过光的一尊佛像,便是见了真佛她何曾怕过? 裴宰相折腾了几日以后,抑郁了。 请旨的事情尚待时机,裴文德现下的情况又实在不宜在长安久待。他便让他们暂且先回钱塘县了。 将“儿子媳妇”送出大门那天,裴老夫人又唠叨了一堆有的没的,话,确实是密了点,以至于法海禅师那么寡言的性子都忍不住回了一句:“娘,我知道了。” 裴宰相的态度相比裴氏,那就沉稳的八风不动的多了。 究其主要原因,当然也是他在儿子那边插不上话,便踱步到“儿媳妇”这边问了一句:“你上次说的,做药材生意的那个农户姓甚名谁来着?” 白素贞便说了一个名字,他点了点头。又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出来,道:“这是风林寺开过光的,能趋吉避凶。你我初次见面虽许多言语不甚投缘,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该失了这份见面礼。” 话虽是这么说的,递过去的时候却还是不死心的在她额前晃了三下,小声念了一句:“妖孽现行。” 结果被白素贞面无表情的拿过去戴在手上以后,又尴尬了。 裴氏念叨完了儿子打眼往这边一瞅,也觉得他最近莫名其妙的紧,斜眼扯了一把裴休的袍子抱怨道:“你最近什么毛病,这是干嘛呢?” 裴宰相绷着一张老脸,严肃的看向了远方。 什么干嘛呢?他就是不喜欢这个耍猴儿的不行吗?!! 第六十六章 妖界泥石流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这趟裴府之行来回一共用了七日,虽说不甚完满到底让老白心里踏实了许多。 老白踏实了以后就很喜欢白话,回了府里就招了一众小妖过来,大刀阔斧的“杜撰”自己当人儿媳妇当的有多招人稀罕。 她说:“我婆婆每日都要与我闲聊,成日里就喜欢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我公公也是个体贴人的,别看他是一朝宰相,私下虽说不苟言笑了些,见面礼倒是一点都没少给。瞧见我耳朵上这对纯金耳坠子没有?还有这佛珠,都是他送的。” 小妖们一直很统一的认为,他们娘娘的那副德行,在人堆里是不会受待见的。便是在妖堆里,那也都是能绕着她,绝对不挨着她走的。 峨眉山的猴儿跟她的时间长吧?那也都伺候够她了。除了老白有病又灾过来瞅瞅,多数时候都窝在清风洞里,说死都不过来。 在它们眼中,能跟白素贞一同过日子的法海禅师,已然就是一个怪人了。那他爹娘........ 小灰和白福是亲去过裴府的人,实在看不惯老白胡说八道的嘚瑟样。每逢有妖精过来的问的时候,都会义正言辞的说一句。 “别听娘娘在那儿瞎掰了。她那个婆婆是个话唠,对着块石头都能自言自语半天。她公公最不喜欢的就是她,总想拿东西收了她。她在裴府为了显得自己贤惠,还硬跟裴老夫人说会做饭。”说完以后又小心看了下四周,轻声轻语的道:“连菜刀都不会用,拿着雄黄宝剑劈骨头,一道剑光打过去,灶台都让她劈成两半了。不是我说,就这样还琢磨着跟公婆一块儿住呢,那得多没长心啊。你们是没看见老爷他爹看咱们娘娘的眼神,那真是心里堵的一点儿缝都没有了。” 去的双方都各执一词,小妖们却深信不疑的选择了小灰和白福这一派。 老白再要跟他们讲:《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人类的儿媳妇的故事》的时候,也没妖再有耐性搬着小板凳来听了。 为此,娘娘很是不满了几天,法海禅师在外头看完树叶回来,就看她一个人踢踏着小白鞋坐在院子里生闷气呢。一看见他回来,又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袖子,殷殷切切的问:“你说,这一趟你爹娘是不是还挺喜欢我的?” 法海禅师一脸迷茫的顺了两下她乱糟糟的长发道:“我爹确实不喜欢你。” 素贞听后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皱眉问他:“你就不能骗骗我嘛?我在裴府的表现已经是我做人的极限了,为什么还不喜欢我?” 法海禅师失笑,弯起的一双清澈的眸子中映着清清晰晰的白素贞。 “为什么要让他们喜欢你呢?我喜欢你不就够了?......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必为了迎合他人的喜好而改变自己。” 白素贞因着那句“我喜欢你”心里美出了一朵花,麻花似的在小和尚身边拧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但是他们不是别人,而是你的爹娘啊。我也想要你的爹娘能够喜欢我。”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至于裴公子想了很多措辞以后方回了一句。 “那就有些难了......你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刚认识就让人喜欢的性格。” 白素贞:“......” 白素贞一连离开了钱塘县很多天,回来以后又一直思量着如何让不喜欢耍猴儿的公公能再待见自己一些。因此,对外头的许多事情都不甚关心。 她不知道□□jing新开的那家药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也不知道县城里时常有人患病抓药,更不知道,常去抓药的几户人家的孩子,莫名其妙的走失了很多。 出事的当天,老白还在东院的院中跟一众小妖打麻将。 自从她跟小和尚在一起后,手气就一直很不好,小妖们为了哄着她开心,赢了银子以后都要加一句:娘娘这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娘娘听得舒坦了,往回抢银子的时候就会留几个铜子儿给它们。 这就是个连赌品都奇差无比的女人,得亏道行高深一些,不然指不定要被人揍成什么德行呢。 白福火急火燎的冲进来说:“娘娘不好了,青爷让人堵在大街上了。官府的人都过来了。”的时候,白素贞刚抓了一手好牌,听了这话以后眉头也没皱一下,照旧抓牌放牌。 “官府的人?他撩骚撩到刘县令的闺女身上了不成?也该管管他这个性子了,衙门里的要是要抓,就赶紧让人给他带走。正好也给府里省些银子,别见天儿花钱跟流水似的,我又不是印银票的。......三筒,听牌了啊。” 白福说:“不是,这次真不是。娘娘,外头最近丢了不少孩子,官府那边一直在查呢。今儿不知怎么,爷们儿上街就让捕头给拦那儿了,楞说是跟丢孩子案有关,现下就堵在流花街王记药铺那儿呢。” 素贞抓牌的手顿了一下:“王记药铺?王道灵的那家铺子?” 白福回:“正是他那家。先时这个事儿原本是朝着他头上查过来的,丢了的七八个男童,父母都去王记药铺买过药。官府一直在跟他问话来着,不知怎么,突然就转到了青爷身上。” 白福见白素贞依旧不慌不忙的,便又加了一句:“青爷今儿可喝了酒,娘娘真不过去看看?万一要是一个气儿不顺动气手来......” 老白将牌桌一推,裙角一扯便朝府外去了。 “下次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青宴上一次喝不顺的时候,好像是把一家酒馆的二楼凌空摘下来了吧? 钱塘县不是什么大县,街头巷尾发生点什么新鲜事儿,立时都能给你围的水泄不通。老白只管一路寻着人多的地方走,不多时就看到了站在正中的青宴,和手提官刀的衙差。 白素贞见他嘴角含笑,眼无醉态便知,一定是白福这孙子为了让她赶紧出来诳了她的。然而既然已经来了,自然这麻烦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管。 她问:“几位官爷,可是闹了什么大事?” 赶巧今日来的陈捕头跟她有些交情,此时看见白素贞过来了,面上也挺为难,脚下迎上几步与她说道:“事儿确实是闹的挺大,想是个中原委您府里的下人也给回了大概。县里丢了好些孩子,年纪都是四,五岁上下。我们县太爷一连派我们寻了好些天,都没半点消息。可巧昨日又丢了一个,被我们当场瞧见了。虽说是夜里黑灯瞎火,但身上的青衫可是看的真真儿的,身量衣着都跟您府里的清公子一模一样。” 白素贞听后并不急着反驳,而是命白福上前给几位官差敬上两篮蔬果方道。 “青宴是个招姑娘喜欢的。自来了钱塘县以后便有许多公子学着他的打扮出门。素贞也并非想要强行为他开脱,只问那日巡查的几位可看清他的正脸了?再则,抓孩子的动机又是什么呢?白府虽不甚富足,三餐温饱还是有的,到底也没到要抓孩子去卖的地步,陈捕头说,是不是这番道理?” 其实,陈捕头也不想过来的。 陈家老爷子是病死的,咽气儿时陈捕头还在外头执勤。白素贞听说此事以后,曾在老爷子七日回魂的时候作法让他们父子二人见了最后一面,陈捕头一直记挂着这份恩情的。 但是这次的事儿...... 陈离上前一步,对白素贞耳语道:“我们确实是没看清楚,但是丢了的那个孩子被找回来了一个,是孩子自己亲口说,是被白府的青宴骗到小巷里带走的,现下孩子就在衙门里呢。就算我们相信青公子是无辜的,证据却确确实实已经摆在那里了。” 白素贞又问。 “那孩子又是怎么回来的?” 陈离说:“孩子是被留青观的天枢真人带回来的。开始的时候,我们因着丢的许多孩子都曾在王记药铺出没过,还怀疑过这里的掌柜王道灵。王道灵便说自己的师父天枢真人会寻相问卦,要请来为他力证清白。不想,这位天枢真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来了以后便摆了一个双鱼八卦阵,不到三天便在一处小河边找到了一个孩子。” 素贞的眉头几不可闻的蹙了起来。王道灵自上次挨了青宴的打以后,虽说乖觉了很多,到底不是什么老实货色。这次的事儿出的着实怪异,便是他请来的那位师父,都不见得是什么正路上行走的东西。 她没有将这份担忧挂在脸上,只笑对青宴道:“我平日总让你少在夜间溜达,难免就撞上什么不好相与的“鬼”,这会子要吃官司了吧?” 青宴也对着她笑,伸手一捞白素贞,懒洋洋的挂在她的肩膀上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偷那些孩子?” 素贞笑答:“因我信你不会。” 青宴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嗤笑一声松开她的肩膀,间或说了句什么。在场的人都没听清,只有白素贞听到了那句有些别扭的“多谢。” 素贞决定陪青宴去一趟衙门,顺便再“拜访”一下那位了不起的天枢真人。却不想,真人未待她来拜会,便亲自“屈尊降贵”的,送上了门来了。 第六十七章 高挑的天枢真人 天枢真人是步行过来的。 之所以强调了这个步行,是因为许多自视甚高的道士,真人,出面的时候都喜欢摆开极大的排场。 白素贞就极喜欢摆排场,不匆忙的时候便总坐着她那顶招摇的骚包小轿晃晃悠悠的上街。轿子无遮无挡,看着轻飘飘的,身边有八只小妖抬着。她至今不愿意承认,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着自己懒。 白娘娘今日可巧也没坐小轿,气势上同这位缓步而至的天枢真人也算意外的契合了。两人一个手持拂尘行了一个道礼,一个微微附身颔了一下首礼,都算做给了招呼了。 天枢真人是个道姑打扮,水墨似的长发统一的被一条靛蓝色的头带束在头顶,眉眼生的有几分冷情,配上红唇白面,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艳。 这是一个很高挑的女人,白素贞端详着她的一身赭色道袍,即便刻意穿的老旧,身段还是尽显,难以遮住她身上那种冷艳风情。 天枢真人自人群中走进以后,便径直朝着白素贞而来。她走的很慢,挨的却很近,直到鞋尖同她的鞋尖只有一掌距离才停了下来。 青宴还倚在白素贞身边,她瞟了他一眼,才笑对白素贞,说了第一句话。 “久闻大名。” 天枢真人比素贞高了大半头,又因着发髻梳的很高,以至于白素贞站在她面前像极了一个没有长开的孩子。 老白自从当妖便许久没有被人这么居高临下的说过话了,她对比了一下两人的差距,脚下一翘一翘的,疏尔垫了脚尖,迎上她的眼睛说。 “我却并不识得真人。这可真是罪过。” 天枢真人答:“无妨,现下识得也不算晚的。” 她又将视线转回到青宴身上,又施了一个道礼,含笑问道:“这位便是青爷?” 青宴自来对女人的态度就比男人好,天枢真人虽是道袍加身,模样扔在女人堆里却仍是出类拔萃的。今次却只云淡风轻的弯了下唇角,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在她望过来时更是懒洋洋的扫向了别处。 白素贞见他不太热情,便拢着袖子替他回了一句:“这个便是青宴,真人有何指教?” 天枢真人却在走神,听到白素贞的话后才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平静应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前些时日我徒弟托我替衙门办了桩奇案,刚巧跟府上的青爷有些关系,少不得要过来同娘娘打声招呼。” 素贞意味深长的说:“确实是很巧。我同天枢真人的徒弟也打过几次交道。” 这个天枢真人身上的气息有些奇怪,不似清修一派完全的纯正,又不似妖孽一派完全的妖邪,白素贞摸不清她的底。 天枢真人却是有些歉意的摇了摇头,回身朝着人群唤道:“你也是个不成器的,一看见白娘娘便要露怯,还不过去打声招呼,没得失了我留青观的规矩。” 素贞这方发现,王道灵也混在了人群之中。 他看白素贞的眼神还是胆怯的,一路小心翼翼的将手收在袖筒里,甚是客气乖觉的弓背弯身上前说道:“请白娘娘的安。” 白素贞却只注意到了他身边站着的孩子。 那是一个四,五岁上下的男童,穿着一身灰布麻衣,正在一眨不眨的啃自己的手指。 陈捕头小声告诉她:“这便是那个找到的男童。” 白素贞又看向他的眼睛。 这个男童的眼神没有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孩童的灵动,若说是在外头吓到了,也不该是这等麻木的反应。 白素贞长袖之下的手微微翻转,捻了一个簪花逐叶的手势,正打算探一探孩子的灵台时,骤然被一股劲风挡住了。 天枢真人袍袖轻拢,笑对白素贞道:“难得炎夏还有这等清风。” 白素贞收势回掌,亦是笑答:“确然,但是举头三尺还挂着骄阳,只怕再大的风一时半会也吹不散日头。不若我们找处阴凉地去谈吧。” 没人知道两人已经在转瞬间过了一小招,只知道天上的风忽而吹的更大了。 白素贞说要去阴凉地谈,天枢真人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一直目光呆滞的男童忽然像是清醒过来了一般,奶声奶气的呜咽一声,指着青宴哭闹道:“他抓了我,是他抓了我!他说要带我去一个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的地方,我便跟着去了,结果他是要吃我!......我还看到许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都在洞里。他是妖怪,是要吃人的妖怪!!” 男童说完又是一番哭闹,口中反反复复皆是“妖怪要吃人”。 围观的百姓因着孩子的哭闹逐渐骚动了起来,议论声和指指点点此起彼伏。 白素贞一看便知那孩子的神志被人操控了,长袖之下再次捻指连化十六张洗灵印,冲向男童的灵台。 天枢真人也紧跟着作法,以灵遮符相抵。 凡人的凡胎肉眼是看不见个中细节的,他们只观站着的两人额头都渗出了汗珠,白素贞的脸色却是要更差一些。 青宴见势头不对,连忙将手搭在白素贞的腕间,仍旧不敌。 孩子的哭闹声越发大了起来。 洗灵印被灵遮符尽数退回,眼见便要打在白素贞身上之时,突然被斜刺里走来的一人抬袖接住了。 众人只见他广袖一抬,便是一道金光闪过,震的天枢真人闷哼一声,倒退了三步。 裴文德自上次复原以后便许久没有动过法了,素贞见后吓的一惊,慌忙拉住他的袍袖追问道。 “你没事吧?” 裴文德说:“没事。” 白素贞见他身形神色确实无恙,才算松了一口气。只是,那个天枢真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素贞得道一千七百多年,不夸张的说,除非飞身成仙的妖,或是天敌之间的克制,如当年的鹰妖。显少有人可以在法术上如此强势的压制住她。 而且,为何小和尚可以接住那么来势汹汹的灵遮符呢? 天枢真人盯着裴文德,裴公子却似乎并没有兴致跟一个陌生人打招呼。只抬眼问白素贞跟青宴:“吃饭了,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家?” 这句话显然问的很不合时宜。作为整个钱塘县最不关心外头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的裴公子,只以为这两个东西又跑到外头打架来了。 素贞挠着脑袋说:“青宴,惹了点麻烦,暂时还走不了。” 裴文德便“哦。”了一声:“需要我做什么吗?” 素贞思量了一下,与他道:“暂时不用,我可以应对的来。” 裴公子就挺直接的回了一句:“那我先吃了。” 他下午还要去后山看树叶呢。 围观的百姓只看着他一个人清风水墨的来,又一个人清风水墨的走。对于他这种不乱掺胡事的处事哲学,早已经.......习惯了。 这“两口子”好像一直都是这个德行。 一个说没事,另一个便也不会再假意客套。 天枢真人被退了三步以后便站在了原地,间或看老白的眼神又夹杂了一层说不出的怪异。 白素贞心知此事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同陈捕头道。 “今日之事尚有蹊跷,但是素贞自来相信陈捕头和刘县令,断不会只凭这点证据便落了实锤。青宴便先交由捕头暂且带回,素贞也会在这期间追寻余下孩子的下落。若当真是青宴所为,素贞绝不姑息。若是有人栽赃嫁祸,那我白府,也不会平白放过那个泼脏水的人。” 白素贞的一番话,说的客气有礼。转脸看向青宴时,又是忍住不笑了一声。 “你就在里面玩儿几天?要老实。” 青宴明知她说的老实的意思,却偏要逗她。 “那得送好饭进来,我吃的不好,自然就不会老实。” 两人说完又是一笑,没有人注意到,天枢真人眼中一闪即逝的阴毒。 随着青宴被陈捕头带头,案情也暂时告下了一个段落。 天枢真人本是随同官府的人一同回去的,却在将行之前,侧头问了白素贞一句。 “方才的那个男人,是佛门弟子吧?” 此时人群已散,白娘娘便也没了方才那通客气,径直翻了个白眼回到。 “你少打听,那是我房里的人。......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头,到底这世间的事总是有来有往,咱们来日方长吧。” 天枢真人也翻回一个白眼,冷脸回道:“你房里的人不少啊。青宴一个还不够?” “青宴?” 白素贞摆开一个你是智障吗的眼神,一面打了一个呵欠,一面留下一句。“你要给你。”便迈开步子走人了。 丢的孩子,四,五岁上下。便是回来的这一个也是神志不清,眼神不明。这个情形同青宴当初在仁和县犯下的案子如出一辙。 白素贞不难猜出,这是有妖也动上了吸取灵元的歪脑筋。 她直觉此事同这个骤然出现在钱塘县里的天枢真人未见得有太大的关系,她的气息里妖气并不浓烈。 如果说,她操纵那个孩子只是为了给王道灵开脱,为什么一定要将罪名安在青宴的头上?随便找人顶替不是更省麻烦? 她不应该不知道,白府的人都是异类。 如是推算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直奔青宴来的。 那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王记药铺的门头又开了张,炎夏清风之下,高站在药铺门前的□□jing,嘴角一直挂着一抹自鸣得意的笑。 第六十八章 留青观里不留情 白素贞回到白府的时候,裴公子已经吃好了饭在喂黑敦敦了。 黑敦敦还是那个臭屁德行,很喜欢小和尚,却很讨厌白素贞,一看见她进来都要拧出一个肥大的屁股对着她。 白素贞自来也懒怠搭理它,拧着双腿蹭到正厅,稀里糊涂的吃了一堆的“罪孽”荤腥以后,又漱干净了口出来了。 她问小和尚:“怎么没去看树叶?” 他为她倒了盏香茗,奇奇怪怪的问道:“我要是出门了,你找谁唠叨去?” 他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同他商量的。 白素贞喜欢小和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跟他说话很省力。 你看他总是一副沉默寡言诸事不理的样子,实则心里透入明镜。他总是知道,她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 白素贞不客气的一脚踹开赖着不走的黑敦敦,窝进了小和尚怀里。一面摊开他的手掌,一面无意识的划出了几条凌乱的线。 她告诉他:“我有些理不清头绪了。” 今日来的那个人天枢真人通身都怪异的很,她尚且找不出压制她的法子,也一时不知,青宴的案子该从何查起。 “我好像斗不过那个孙子。” 老白做了这样的总结。 裴公子听后突然笑了,他对白素贞说:“你倒是论不上那么大的辈分。那个人......应该活的年头比你还久。” 真论起岁数来,姑侄也是有的。 “比我还久?” 白素贞张大了眼睛:“你能看得出她道行深浅?难道......” 这个答案倒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佛,妖,仙,三界虽说是不同的。但佛仙两道所修之法大同小异,都是以清修为己身,吸万物之灵以达通体透彻。妖道便稍差,又因常时饮食人间烟火,荤腥不济,因此很难一眼探出有仙体护身者的虚实。 法海禅师说。 “应该是仙。但又修的并不纯正。我只知她并非妖邪,却再难探清其根本。” 而他之所以能接住她的灵遮符也并非是因为道高一筹,而是因她本体的仙根,本就被妖气所侵多年,内里受不得纯正佛光,这才挨了一掌。 若二人僵持下去,他未必是她的对手。 白素贞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冷艳的有些阴阳怪气的高挑女人。很显然,她能收王道灵这样的妖做徒弟,就一定知道他做过的那些腌臜事。此次还为他出面打掩,这样的东西会是仙? 然而,无论她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件事情都比白素贞想象的要棘手得多了。 抛开旁的不去论证,只说,她若再找到其他婴孩上堂作证,青宴这次的跟头,栽得可就大了。 素贞的心情疏而变得烦躁,再打眼一看小和尚,正拿着他的瓶瓶罐罐逐一打开掀看呢。 他一直是不慌不忙的性子,她便也没多在意。 正待抬脚出去打算找些头绪时,突然听见他摇头说了一句:“果然丢了一个啊。” 小和尚的黑漆罐子,自来装着金钵化完后仍旧顽固不化的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被他拎出来晒一晒太阳。前段时间他因着仙骨的事儿,一直没有时间打理这些。今次联想到钱塘县突然丢失的孩童...... 法海禅师神色凝重的说:“失去道行的妖,最快恢复法力的方式便是吸食童男灵元。” 他的第十八个罐子里装的是一条蜈蚣精,当初化它的缘由就是因它常年吸食孩童的灵元。如今丢了的这个偏偏又是他,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与此同时,在王道灵药铺的后院。沽清正贼眉鼠眼的朝着一处阴暗小径走去。 王记药铺的西北角有一个后门,门后直通着钱塘县溧水河畔廖峰山的入口。廖峰山脚常年都有小贩做着茶道生意,山上多猛兽,山脚的官道却是通往其他县城的必经之所。因此,山下的人多而杂,山上反没有了人烟了。 沽清混在人堆里,一个闪身便入了山。如果此时有人经过,很容易便可看出沽清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身量不大,几乎是整个卷曲着被团巴在了一只小筐里。如此扭曲的一个姿势自然是不会好过的,沽清手里的孩子却老实的紧,眼神早已涣散无光。 这是被王道灵下过药了。 沽清将孩子一路抱至一处山涧前,又废了好些功夫去拨紧覆在山洞口的枯树老枝,对着其中一块石板敲了三下,又侧耳等了许久方听到里面缓缓传来一声应和。 石板疏而开启,沽清跳进去之前还左右四望了几次方一个纵身跃进。 里面的东西俨然是等了他许久了,剧烈摇晃了几下身形,操着一口粗嘎的嗓门大声怒喝道。 “怎么才来?!不知道你爷爷等着吃?” 沽清自来不敢看里面的东西,听了这话以后心肝都跟着颤了两颤。 他一面将手中的草筐双手奉上,一面有些为难的说。 “大仙不知外头的势头,官府已经在查动静了。便是今日这一个,也是上次您老人家享用过一次的了。咱们这会子不敢再抓新的。” 山洞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加快,迎着幽暗的洞口微光,逐渐显现出一只硕大的蜈蚣身形来。 那身形,是妖,又似是人。虫头的部分已经开始生长了,顶着头皮滋生出几根恶心的毛发。扭曲的虫脸上,也依稀可以辨别出一张丑陋的类似于脸的东西。 它是没有五官的,裂开的大嘴一路延伸至两腮,身形也还是长满了触角的虫状,整个洞中都弥漫着一股腥臭黏腻的酸腐气味。 沽清强行抑制住心口一阵高过一阵的恶心,攥紧了拳头后退了几步,紧闭着眼睛将那筐又往前面推了推说。 “大,大仙莫急。我们掌柜的说了,过些时日等风声过去了,定然会抓新鲜的过来奉上的。” 蜈蚣精听后冷笑一声,钳蜇一伸抓起筐中孩子结结实实便是一口。 沽清眼见着孩子的脸都被啄成了青色,连忙又喊了一声:“大仙口下留情,好歹给这个孩子留条性命吧!......我们,我们掌柜的,同您私下里的交易天枢真人已经知道了。她也并不想管我们的闲事,只一点,她要求这孩子的命都得留着,不能让他们咽了气。” 蜈蚣精气的猛然将孩子甩到地上:“爷爷自跟王道灵做生意,又关那个真人什么鸟事?她让我留命我便留了?当初说好了三天一个孩子的供给我,你们数数这都几天了?让我吃剩下的还不给吃饱?!你倒是回去问问你们掌柜,银子到底还想不想赚了!” 蜈蚣精的钳蜇里有剧毒,所有被它钳蜇搅过的水都会使人患病。 王道灵初开药铺的时候曾免费在城中施过几次汤药,众人饮过被蜈蚣精钳蜇搅过的药水,便会在内里潜伏下病症。 这种病症不会马上复发,初期的症状也只是身上起红疹,周身灼痛。时间长了便会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此症不会致命,只是反复的不好。唯有喝了王道灵“秘制的秘方”才会有所缓解。因此,众人多次患病,多次去王记药铺抓药,也不曾轻易怀疑到王道灵的头上。 作为交换,王道灵则要帮助蜈蚣精恢复道行。 两人想到的最捷径也是最阴毒的法子便是吸食男童灵元。 王道灵一连抓了几次男童,被发现以后便化作了青宴的模样,搅乱官府的视线。然而这些显然都不足以平息这出案子。 王道灵也没有想到,她的师父天枢真人会在得知真相以后“出手相助”。 而助他的条件也很让他琢磨不透。 她要青宴。 王道灵不知天枢跟青宴是否有过什么过节,以至于她在听到他的名字以后,便一声不响的替他瞒住了偷孩子的事。 在王道灵的眼中,天枢一直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她将它捡回去的时候,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女童。 女童不爱笑,不爱哭,也不爱说话。 待到流云观的师太辞世,将道馆交于她以后,她便遣散了众人,将流云二字改成了留青。 沽清回来以后,又被蜈蚣精吓了个面白如纸。 他对王道灵说,自己有些不想干了。他当初选择跟他合作,无非就是想要赚一些银子,根本没有想要伤人性命的。 沽清虽爱财,却到底是道家弟子。他信因果,也信轮回。他不想因着发财,泯灭了所有良知。 王道灵极看不惯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听了这话以后,直接抬起一脚狠狠踹上了他的胸口。 他笑睨着他说:“你以为你又有多干净?有些事情做了,便别想着回头!” 王道灵说完,又将竹筐里的孩子拎了出来。 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扯着孩子的衣领子强行灌了些汤药以后又让沽清带了下去。 蜈蚣精现在对男童的需求越来越大,他得赶紧想办法,再弄几个孩子过来了。 第六十九章 真人的闲情雅趣 青宴的嘴巴一直很挑剔,“进去”以后隔三差五便要叫人来送饭。 “刚进去”那会儿,白福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主子,打它还只是个游魂的时候就跟着他,感情同猴子精和白素贞的关系是一样的。都是自己随便诋毁,旁人碰一根手指头都要拼命的情谊。 结果哭着看了几次青宴以后,哭不出来了。丫不就是换了处地方养大爷去了吗? 捕头陈离和牢头张成连里面的稻草垫子都换成了棉絮铺盖,白福一开始过去还没找着那位爷,后来才知道,他在隔壁墙上抠了个窟窿,正探了半边身子跟新抓进来的女土匪聊天呢。 青宴此人是个本质比白素贞还要恶劣百倍的东西,抛去旁的不谈,只说吃食这一样,茄子就要烧的软烂才吃,青菜要只下油锅猛火那一下才嚼的脆嫩。赶上这两天火头军师柴火火,烧柴火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点着了,做饭的任务又换成了只能凑合着吃的小灰,青宴干脆连盒盖子都懒得开了。 如是几次以后,没人愿意给他送了,才换成了更加懒得去看他的白素贞。 老白其实也不愿意来,今次过来也只因有些东西要过问明白罢了。 钱塘县的衙门,白素贞来的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是因着动手打了几个碎嘴的老娘们,上上次是因着喝醉酒顺手牵了一户人家的驴子玩儿,上上上次是强抢地主儿子的糖葫芦,上上上上次因着什么事儿来着? 反正这个惯犯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县衙的门在哪边。 炎夏的天儿,着实热的人烦躁。素贞一路打着扇子摇摇晃晃的拧到后衙就已经拧出一肚子火气了。她准备将这个气头全部撒在青宴的头上,谁让他住个牢房还挑三拣四的了。这般想着,手里也不老实,一面将食盒打开了一半,一面往里面洒泻药面儿。不想,洒得太认真了,没顾上看路,一头就扎在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怀里。 她先是注意都了一双赭色鞋面,再往上瞅,哦,胳膊上別着一条拂尘,再端详端详那身量。 不用瞅了。 白素贞将腰杆挺的绷直,扶稳了手中食盒对她说道:“天枢真人倒是挺有雅兴的啊。也来看阶下囚?” 天枢真人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白素贞,面上疏而一惊,进而迅速调整了一下神色,如常回道:“随便走走而已,娘娘是过来.....看青宴?” 白素贞却只抓着她的第一句话来问。 “原来真人随便走走便喜欢来衙门啊。却是不知,修道之人还有这等......闲情雅趣的嗜好。” 她注意到天枢今日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身上着的虽然还是那套死气沉沉的道袍,面上却显然薄施过粉黛。 天枢真人无意识的扫了一下拂尘,轻咳一声道:“间或......也来回县太爷的话。上次孩子的事儿。” 白素贞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抬手指着相反的方向说:“原是迷路了啊,那您得打那处长廊过去。只是,真人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不防越性跟我进去看看里面那个?” 天枢真人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居高临行的垂头问道:“白素贞,你是想看什么热闹呢?里面的那个就是我送进去的,我又为何要看他?” 素贞将头垂的更低,在院子里寻了块极高的石头搬过来踩上去,确定自己“压了”对方一头以后,方将手里的食盒举的高高的道。 “哪里有什么热闹好看吗?我不过就是个送饭的。” 天枢真人却在看向那个食盒的一瞬,迅速抬起长袖遮住脸,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退完以后自己也察觉到反应太过激了,又皱眉称道:“你们都是荤腥不济的,我闻不得这种味。” 闻不得味吗? 白素贞没有说话,只在天枢真人匆忙离开以后,将视线落在画着财神画像的食盒上。 她果然见不得财神啊。 白素贞走进牢房时,青爷还坐在稻草堆上,跟女土匪讲女人的胭脂水粉要用什么颜色才会娇艳。 他近段时间的身子骨好像又不好了,用白福的话说,青宴即便不受伤,也还是有些病歪歪的。 白素贞不知道他一个成了精的妖,缘何会在身上落下这么重的病根。 彼时,青宴还在滔滔不绝的讲,桃粉比靛紫的颜色出挑。白素贞也不打断他,只靠在牢房边上看着。 他好像也知道她来了,却并不看她。只说:“今儿的菜若是小灰做的便拿回去吧。” 白素贞干脆盘腿在牢房门口坐了下来,胳膊一左一右的跨上牢房的木柱子道。 “你知我今儿不是奔着送饭来的。” 青宴笑答:“不会是来盘问我,将孩子都偷藏到哪里去了吧?” 白素贞也跟着笑,眉目弯弯的回:“你跟天枢到底是什么关系?” 白素贞回去以后,便让小灰送了两张财神画像托张牢头贴在了牢房口。 她在青宴口中没有问出任何消息。 去的时候,她便想过也许会是这样的结果。 从天枢出现的那一天开始,青宴的寡言便已显现的很明显了。 白素贞临走之前对他说:“王道灵曾经为了讨好我,送过我一株长在文庆山的易谷草。而易谷草所生的文庆山却是赵财神的成仙之所。我掐算过天枢的命格,兑卦。兑卦五行属金,兑金助乾金,这么好的带金之命......不知赵财神知道座下弟子在凡间活成了这样,会不会后悔当初收了她做童女呢? 她好像已经不是仙了。你的情人自来很多,我不知你二人到底有何牵绊,若不想我管,你们便自行了了。若她要的是你的命,你又恰好不想死,便也知会我一声。” 青宴听后却只是笑,笑声里,又带出一长串轻咳。 王道灵要给蜈蚣精再抓新的食物过来,又不敢再在城中闹出动静,便将脑筋动到了钱塘县城外的一处村落里。 那处村落名唤许家村,白素贞陪着小和尚四处去寻许仙的时候便到过那里。王道灵让沽清去许家村寻找可以下手的孩子。 沽清自从跟着王道灵,担惊受怕的日子就从未停歇过。 他根本不想再帮他造这个孽,奈何贼船已上,再想下来又哪里是这般容易的。 王道灵甚至威胁他,若不照着他的吩咐去做,就活吞了他。 三日之后的黄昏,沽清一个人晃到了许家村村口。 许家村的村口临着一条小池塘,塘里生着许多小鱼,炎夏的季节水塘总是最受欢迎的。村里的孩子有皮实些的,干脆脱了衣裳跳到河里去摸鱼玩。这些孩子的父母常年在地里务农,回来的时候也多是天黑将至了。 村里的孩子自来都是大的带着小的,有的刚学会跑的幼童下不得河,便会被大孩子留在岸边看着衣服。 沽清“很幸运”的遇到了两个四五岁大小的男童。 许家村的幼童常年在外头疯玩,胆子大,不认生。沽清说带着他们去吃好吃的,两个孩子就当真跟着他走了。 沽清是将晕倒的孩子团吧到框里背走的。 彼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光地下一道黑影两只竹筐,在不甚起眼的小巷肆意穿梭着。没人能够注意到,那个伪装的身形岣嵝步履蹒跚的“老者”,会是近期偷孩子的真凶。 沽清一连辗转换了很多路,方在一处死胡同里长舒了一口气歇脚。 这是一个鲜有人来的老旧巷子,翻过这条巷子再行一座石桥便能到达王道灵用来关押孩子的茅草房。 筐里的孩子睡的很死,也很安静。他们尚不知道,自己即将步入一处人间炼狱。婆娑的树影斑驳而落,沽清看了一眼孩子,又飞速将那盖子盖紧实了。 他真的怕报应。 随着沽清脚步的逐渐临近,茅草房内浓烈的腥臭也紧随而来。王道灵特意在茅屋正前挂了许多生猪肉来掩盖这种难闻的气味。沽清小心翼翼的将门打开,又小心翼翼的将门合上,连烛火都只敢燃一支最小的。一室的男童,或坐或站,全然已如游魂一般。 沽清背过了身,特意不去看茅屋中的景象。一面将筐里的孩子倒出来,一面去拿王道灵给的第二道药丸。 这是给孩子吊命用的。 蜈蚣精最近吸食的灵元越来越多,这次抓的这两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们下次动手。 “因果轮回,孽有天收。想我一个道门弟子,十年清修,居然也会有沦为妖孽爪牙的一天。” 沽清自顾自的念叨了两句,未及再回首时倒出的两个孩子竟然睁着眼睛站起来了。 他自帮王道灵抓孩子开始,便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吓得浑身都抖了一个寒颤,正待犹豫着要不要再塞一把药丸进孩子口中时,其中一个孩子居然咯咯的笑了。 她问沽清。 “原来你也知道孽有天收啊。” 沽清去许家村的时候,只一味的抓了孩子就跑,其实根本未曾仔细打量过孩子的模样。此时趁着忽明忽灭的烛火方瞧出,这竟是极漂亮的两个孩子。五官生的统一的秀气,统一的出挑,其中一个甚至还有些女相。 他当时只看这两个东西都是光头,便都抓了来。此时在看,却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怎么看那个女相的女童那么像白素贞呢?!!! 第七十章 能是啥?会飞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多往“坏处”想想是对的。 老白找准了地方便不再客气了,脚尖一点,跃上正中唯一的桌台。沽清只见那“男童”身上的衣服忽而变成了纯白长裙,青丝随之披落,化回了女童模样便知坏了。抬脚就要往门外冲。 白素贞也不去追,只扯了鬓间一缕长发在手指上绕着,绕到发尾时手心自下而上翻转成一个兰花指,屋里的灯便忽而大亮了。 本就紧闭的窗棂门扉,也统一的被一道透明的结界笼罩住。 她就是来抓你的,又哪里会让你有这个机会跑。沽清急的掏出了长剑去撬也无济于事。 他们一早知道钱塘县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王道灵必然会将主意打到许家村来,所以早在村里布了埋伏。便是沽清看到的那些“大孩子”,也都是白府里的妖幻化出来的。 沽清的道行浅,看不出个中道道,迷迷糊糊的装了法海和老白这两个“童子”回来都不自知。 白素贞的女童模样,生的水嫩嫩,坐上高台以后还无意识的晃动了两下小脚。 化成了“男童”的法海禅师则安静的多,一直闷声不响的穿梭于几个孩子中间,像个老实持重的小大人。 沽清整个人都吓傻了去,“小女童”的兴致却高昂的很。小白鞋一踢踏,从桌子上蹦了下来,对着“小男童”光溜溜的脑袋和孩儿面就是一通揉搓。口里还要没个正经的调侃:“你幼时长得就乖乖,我喜欢的紧,下次......我们就这样玩玩儿吧。” 法海禅师不明所以的问:“哪样儿?” 白素贞就贼兮兮的靠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小和尚的眉头便又蹙起来了。一脸严肃的伸出胳膊推她,她就迈着小短腿哒哒的追过去,两只胳膊不够长便翘脚在身后搂住,继续没羞没臊的挂在他颈窝里蹭,口中窸窸窣窣的也不知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坏主意’,气的裴公子一怒之下又将她抱回桌台上,坚定无比的回了三个字:“你休想!” 白素贞却只管咯咯咯的笑。 一旁的沽清似乎是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一面往后退着,一面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眼神瞪向白素贞。 白娘娘就笑眉笑眼的由着他看,最后还是法海禅师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解释了一句。 “她让我跟他一起去学堂抢糖葫芦吃,你莫瞎想。” 沽清听后也只管点头,一直点。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脸上写了三个大字:我不信。 屋子里的孩子不多不少整整九个,丢的那几个都堆在这儿了。但是脸上的颜色极其不好,甚而有几个面色都发了黄,很有一些老态龙钟之态了。 白素贞问法海禅师:“还有的救吗?” 法海禅师便言简意赅的回:“渡修为固魂魄,杀蜈蚣精。” 白素贞手袖一抬猎出一道白练,径直卷上沽清的脖子拉到跟前,奶声奶气的说:“我男人说要杀蜈蚣精。你听见了吧?” 沽清听见了,也知道这两个祖宗找过来便是无处可逃了。但是他没有那个胆子,他不知道洞里的蜈蚣精和白素贞哪个道行高一些。也不知道王道灵会不会突然赶过来,还有那个天枢真人,她会帮哪一边,这都不好说。 万一,白素贞赢了。 那他做了这么久的幕后推手,她会放过他吗? 再万一,白素贞输了。 王道灵和蜈蚣精会放过他这个通风报信的“叛徒”吗?那都是能吃人的! 沽清不知该如何选择,也不想选择。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马上离开这个是非地。 他对白素贞插科打诨的说:“娘娘想是糊涂了,我不过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哪里知道那许多事情。偷孩子的事儿,全都是我们掌柜的王道灵和蜈蚣精合伙商量出来的,您要算账也都去找他们,又何必来为难我呢?” 白素贞笑说:“那确实不好为难你了。你只同我讲讲,那日捕快们看到的青宴是怎么回事?” 沽清说:“娘娘,您自来心思通透还用得着细问吗?我不过是个四处游方骗钱的道士,哪里能有幻化人形的本事?这些全都是王道灵那个□□精,趁着夜色故意装成青爷来混淆官府视听的。我在他店里打杂,初时无非就是为着几块银子,哪里会想到,这个妖道伙同蜈蚣精成日就做这种丧良心的买卖。” “这么跟您说吧。我在他这儿也是受足了气了,早就想离了这地界了。您要是能允了我,事情闹出来以后放我离开,我便带您去蜈蚣精藏身的山洞。不然,只要我一天不说出蜈蚣精的居所,这些孩子就有多熬一天的危险。” 沽清说完,脸上又勾挑出一抹得意。 “你若动气弄死了我,我就让这茅屋里的孩子一起陪葬!” 沽清今日的这番话,其实早在他的脑海中编制过千百回了。做了亏心事,总怕鬼敲门。他也防着白素贞一手的。 然而白娘娘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意。 她扯着沽清的头皮拽到自己近前瞅了瞅,还算是挺端正的一个男子,偏生做了个道貌岸然的人渣。 她对他说:“人的事儿,我不管。妖的孽,我才收。你在我面前嘚瑟也没什么用,你在陈离面前能嘚瑟起来才算本事呢。” 随着白素贞那身话落,茅屋顿时被打的大开,一众举着火把的官差不知已经在门外站了多久了。 沽清这方反应过来,是着了白素贞的道了。 他说她今日怎生同他聊了那么多?!她能动手什么时候废话过?! 白素贞又晃动了两下小腿说:“我当了‘妇人’以后脾气秉性确实温和的多了。” 白素贞用白练将沽清捆了个结实,一路扯着他在地面上拖拽过来,仰着小脑袋对陈离道。 “方才的话,您也听清了。在场的人也都能给做个旁证。我一会儿还得带这孙子去找蜈蚣精,里头架势一拉开可就谁也顾不上谁了。干脆让师爷把刚才的话记下来,把手印先按了吧。” 陈捕头等人,其实还在严肃的发傻。 他们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莫名其妙的......惊悚的感觉。 两个看着只有四,五岁的奶娃娃,一个老气横秋的在治一群看着比他都大的孩子。一个只用一根白绳就能轻松拖拽着一个大人,还条理清晰的告诉他们自己要去跟蜈蚣精打架。这样的画面,换成谁都要愣眼。 然而就是由着你愣着,事实也还是摆在眼前的。 白素贞等裴文德在里面处理的差不多了,就一手扛着比她大了两倍不止的沽清,一手拉着小和尚欢欢快快的上路了。 她对沽清说:“我已经在城中放出了消息,你投靠了我白府一边。王道灵是什么性格,你伺候的久,比我了解的深。要不要指路,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沽清被她扛了个倒栽葱,涨得通红发紫的脑袋,太阳穴都跟着嗡嗡嗡的响。 茅屋门口的官差由自目送着两位“童子”远去,有好事者实在没忍住的,凑到陈捕头跟前耳语了一句:“这俩个.....到底.是个啥呢?” 快要走出他们视线的两个小背影,却在这句话的下一瞬,忽地腾云而起,直冲廖峰山而去了。 缎白的妖云掩住了白素贞蜿蜒的蛇身。众人只觉眼前云幕一晃,再看不到人影了。 捕头陈离默默搓了一下掌心上的冷汗,对着凑过来的好事官差就是一记脑瓢。 “能是啥?会飞!没看见吗?!你说会飞的是啥?!早跟你们说过白大仙是仙,她都让我看到过我死去的爹!......还看什么看?天上的神仙不能随便看,看完就要掉下来砸死你的不知道吗?回衙门!” 与此同时,闭目正坐的王道灵刚刚为自己卜了一卦。 六三爻辞,主凶。 他算是半个修道之人,知晓恶事做尽必生动乱,再眼见这个时辰了沽清都未回来,隐隐便已有了些预感。 王道灵看着手中的卦签。六三,瞎了眼睛却要看物,跛了脚却要行走,这是勉为其难,犹如踩着虎尾巴,终将为虎所伤。再呆下去,不会再有好果子吃的,他必须现在就离开钱塘县。 王道灵自开药铺这段时间便没少在兜里划拉银子,此时虽未赚的够本,潇潇遥遥在人世间过上几十年富贵日子倒是足了。待到一切收拾停当,他悄然推开了药铺后院西北角最不起眼的那扇木门。 门的后面备着一辆马车,是他今儿早起让沽清准备的。 他近些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东西早备在那里也早多一些安心。王道灵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东西会这么快派上用场,也更加没想到,他的脚刚踏上马车的板子,车上的帘子就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 青衣青衫的公子就斜倚在软缎上,执着他预先摆放好的酒壶仰首喝下一口,三分风流醉态的说。 “看不出,王掌柜的竟然也懂酒。这一壶醉里桃花香花了不少银子淘弄吧?” 第七十一章 留青,留青 王道灵几乎是在看见那身青衫的时候便要逃。 青宴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那是不把人玩儿死都觉得扫了兴致的。然而你想动,也要看斜靠在那里的人由不由得你动。 王道灵只见一道青光自青宴的指尖一闪,徒然化作一条青绿的绳索紧紧扼住了他的手腕。 他却也并不看你,只由自执起酒壶再饮一杯。 “独酌总无趣味,王掌柜的既然来了,便不急着走吧。” 他的话,说得还是轻飘飘的无喜无怒。王道灵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一面挣扎着后退一面道。 “青爷的酒都是罚酒,我又怎敢喝?再者,外头的案子还没破,你私自从牢里出来,就不怕衙门怪罪到白府头上吗?人间这点事儿,还是有王法在管着呢,你就不怕......” 青宴突然嗤笑一声,眼梢淡淡扫过王道灵苍白如纸的脸。 “我怕过什么?” 随着那话的尾音,手上一拖一拽,干脆利落的一个纵身,将王道灵扯到了马车外面。 月光地下,公子如玉。眉眼生的是真好,即便踏着你的心口,他的眸色依旧堪称温润。 他问王道灵:“你怕不怕死?其实,也没那么痛的。” 他的身子骨却好像又不好了,说了又要笑,笑起来又带出一长串轻咳。像个久病多年,无药可医的人。 王道灵深知青宴必然不会放过自己,摔下马车以后便也幻化出了赤炎长刀。他的道行同青宴相差无几,只是身家功夫远不如他。此时这一遭,也唯有硬拼了。 然而青宴的身形,根本快得让你捉摸不透。王道灵一个稍慢的错失,便被他手中碧青宝剑硬生生斩断了一排手指。 赤炎长刀应声而落,王道灵疼的扭曲成了一团,他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用方帕捂住口鼻,端详了两眼。 “原来你们这一类东西的血是绿色的啊。” 王道灵没了手指,更加没了抵抗的能力,只能拼命退到角落里,失声叫嚷着:“青宴,大家都是妖精。我也知你并不想侍奉那个阴晴不定的白素贞,何必非要在那个女人跟前当随从呢。我这里刚好有银子,很多银子。我都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咱们两个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向你保证,今儿以后,必然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你绕我一遭吧。青爷,青爷!” 青宴眨巴了两下眼睛,径直走到王道灵身边,笑睨着他问。 “你有很多钱吗?” 王道灵连忙用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抖落开绑在身上的包裹,急切道。 “有!我有钱!但是现下这些钱都是您的,您拿去做生意,开药铺,开茶楼,开酒馆开什么都行。就算是不做生意,也足够过上几十年富贵闲散的日子了。” “几十年啊。” 青宴长叹了一声:“但是妖要活几千年的,我还没死,钱就用完了,这多让人伤心啊。况且.....”他拉了个长音,剑花一转又砍断了他另一只胳膊道:“你死了,这些钱不还是我的?你莫不是欺负我不会算账吧?” 又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自暗夜里传来,王道灵再也支撑不住肉身的疼痛瞬间化成了一只硕大的□□,口中厉声咒骂道:“青宴!你又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你有本事,就一刀结果了爷爷,别这么一刀一刀的折磨我!” 青宴干脆连碧青剑也不用了,直接拧断了它的双腿。 他问它:“你疼吗?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我自来称不上交情,我又为何让你那么痛快的咽气?...啊!你知道蜈蚣精吸食孩子灵元的时候,钳蛰戳进内脏孩子是有感知的吧。就戳在这儿,你说疼不疼呢?” 青宴手中化出一道长勾,直刺王道灵心口。刮着他的内里血肉,一拧一转,直至齐根没入。 那种疼痛,已经到达忍受的极致。青宴却仍旧云淡风轻的又化出了第二根,第三根,直至第九根。 他说:“一定很疼,只是他们叫不出来。” 他过去也曾吸食过孩童的灵元,却从未下过如此阴毒的手。很多事情都有因果轮回,欠下了,总要归还的。 王道灵匍匐在青宴的脚下,扯住他的袍角说:“我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青宴笑蹲xia身说:“好啊。” 一道青光,自王道灵的天灵盖拍下,一地血腥,那袭青衫就站在血泊之中,勾唇轻笑。 青宴知道,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身穿赭色道袍的天枢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他知道,却自始至终未回看过她一眼。 他抬步要离开的时候,她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道袍老旧,衬不上女人的冷艳。拂尘轻扫,早已看不出是人是妖还是仙。 他笑说,我以为你会一直看热闹呢。 她笑答。我以为,再见面的时候,你多少会有些愧疚。 他却还是那副惫懒样子,甚至连目光都不肯多在她身上怜惜一刻。声音,却还是如初见时一样体贴温顺。 “我又为什么要愧疚呢?你又不是我的谁。” 与此同时,廖峰山的另一头,也展开了一场拉锯。 沽清在将白素贞带到蜈蚣精所藏之所以后,便被她一掌拍晕了。 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的走进山洞,还未待走近,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贴着岩壁疾驰过来。 蜈蚣精闻到了新鲜的肉香。 它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新鲜的“食物”了,以至于刚听到一些声响便这般急不可怠。然而今次的“食物”却是自己走进来的,个头都不高,模样都不赖,身穿白衣的小女童就俏生生的站在那个不人不鬼的怪物面前,眉目含笑的说。 “就是你要吃我吗?” 蜈蚣精自被金钵渡化以后,便时常被法海禅师装在黑漆罐子里带在身边,闭着眼睛都能闻出白素贞身上的无赖味儿,又怎会不识得她。白素贞初跟法海禅师住到钱塘县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漆罐子摇骰子似的上下左右的摇晃。或者用绳子串了里面的妖精排成一排,跟小灰等人押宝谁爬的快。 蜈蚣精每次都不肯爬,以至于白素贞每次都看它不顺眼。输了银子就要将它踩扁,挂到树上去“风干”。 蜈蚣精此时看见她,心里便知定是王道灵和沽清出卖了自己,虫头猛地一转,又迅速顺着岩壁朝洞中藏去。 白素贞自来是洞里的行家,你跟她比速度,那倒是真要落了下成了。当下也幻化成白色巨蟒,顺着蜈蚣精的尾巴一卷,干脆将洞砸出一个窟窿,将它丢了出来。 老白打架从来都是破坏性的,半山腰的山洞被砸成那样,自然也是不能再呆了。法海禅师又只得迈着小短腿艰难的爬出来。 走到洞外之时,蜈蚣精已经被白练捆上了,乍一看到小和尚出来还没认出来,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方大悟道:“法海!法海!!爷爷几百年的道行你说化就给化了,你居然还敢出现在爷爷面前。爷爷杀了你!!” 但是“爷爷”周身都被捆得动弹不得,唯有口头上厉害也没什么大用。 小和尚过去以后便盘膝坐了下来,一面摆弄自己的金钵,一面念起了法咒。 法海禅师此时还是孩童模样,金钵放在身前足像一个脸盆。 蜈蚣精一看这是要再次化了它的道行,收走体内灵元,气得整个虫身都剧烈摇晃了起来。 口中大声怒吼着:“法海!你已经化过我一次了,居然还要再化,你不怕遭报应吗?!” “你又不是那些孩子的爹娘,你凭什么管我用什么法子修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白素贞私下里那些事儿,今日你杀了我,自会有人替我报仇,也自会让你身败名裂!!到时,我看你还装什么高僧,当什么方丈!!” “法海!法海!!!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小和尚缓慢的睁开眼睛,双手合十说了句:“收。” 蜈蚣精的身形便不由自主的被抽回了金钵之中。及至化开蜈蚣精之前,才慢条斯理的与他道。 “我叫裴文德。” 裴文德跟白素贞在一起后,世间便再没有法海这个人了。 至于身败名裂?他看了一眼由自琢磨着怎么把山洞补上的白素贞,无声的笑了。 他自来不在乎这些东西。 待到白素贞和裴公子赶回钱塘县,放还了九名孩子的灵元以后,天枢已经将青宴带走了。一地浓烈的绿色血渍之下,只余一方绣着青竹的方帕静躺在地。 蜀中南山有一处道观名为流云,上三十年前,还是个香火鼎盛的繁盛之地。开门祖师撒相师太更是修身成仙,上了天籍的。任是谁也没有想到,流云观最终会砸在最后一个入室弟子手中。 这个弟子,便是天枢。 据传天枢是在一个雨夜自己寻到流云观来的,来的时候背上还挂着很重的伤,许多人都以为这个孩子活不下去了,却没料到她竟在昏迷了七日以后活了下来。 当时的第九任师太成前却观她仙骨清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收下了她。 天枢的脾气却堪称怪异,分明看着只有六,七岁大小,却从来不与人交谈,时常在道房一坐就是一天。 众人初时只当她是哑巴,直到有一日,看到她在房中对着一张画像说话方才知晓,她原是能言的。 那副画像,见到的人不多,便是见到的,也都死的差不多了。 天枢修炼了很邪门的法术,被她带到道房的人,都无缘无故的苍老。而天枢的面皮,却开始越生越嫩。 有人说,天枢生而是妖。为了提高道行,才强行“劫走”了人的阳寿。 也有人说,天枢是鬼,不吞噬人的阳寿便会苍老。 这个故事里的天枢,从来不会是仙。 而不知是妖是鬼的天枢,却在一夜之间遣散了流云观的众人,改了观名为留青。留青观的天枢真人依旧隔三差五出山行走,有时带回一只鸡,有时带回一只鹅,鸡鹅全不吃,只将这些东西的命都取走,随手丢到山下。 留青观成了蜀中一带的妖观,没人再敢踏进那个诡异的观门一步,也没人再敢同那个高挑冷艳的女人多说一句话。 天枢真人将青宴请进观内以后,突然回头问他:“他们都觉得我是妖,你觉得我是吗?” 第七十二章 妖怪?神仙? 青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好像也不需要你回答,问完以后又将他请到了道房。 不同于寻常清修之人房里常年萦绕的香火气,天枢的房间里没有供任何神像,更没有供台,只有一张梨花木的长桌并两只蒲团。干净的,甚至有些死寂。 她进来以后便锁了门,钥匙插jin锁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她的手在抖,回身之际却又是一派平静自然。 她先请青宴坐了,又盘膝坐在他的对面。她的坐相很规矩,还是会将双手打开顺平衣袖平落在两侧。这个动作于她而言太过熟悉,熟悉到早已离开了那个“讲规矩的地方”,还是习惯性的延续了下来。 她又问青宴:“我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呢?” 她张开手掌,认真的看着掌心的纹路说:“我这双手上,沾过十几条人的性命。沾的都不多,只收了他们几十年阳寿。但是他们都骂我是妖怪,可是,我不用他们的命,又怎么能活的久呢?” 面前的女子其实一直有着一双极漂亮的月牙眼,早在很多很多年前,这双眼中的晶亮,便美得过天上的繁星。青宴见到这双眼睛弯起过,也见到过这双眼睛流泪,那个时候这双眼睛的主人,还不叫天枢。 那是青宴偶一次兴起去山中游历。 他不知道那座名为文庆的仙山里会住着神仙,他见到她时,她就是一个采花小童的打扮。身量不高,个头不大,是个四,五岁孩童的模样,正蹲在山脚的小池边儿上抹眼泪。 青宴成人以后便很喜欢同人亲近,就算看见有人在哭,也会觉得新鲜。 他很自来熟的走过去问她:“是不是你娘打你了?” 他记得,昨日大街上的一个孩子就是被他娘打哭的。 小女童泪眼婆娑的揉了揉眼睛,看向他时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哪里来的小青蛇?” 女童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刚哭过的沙哑,音色有些奶气,眸中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天真。 青宴却并未被她的话惊到,反而越发凑近端详了一会儿。 “你是妖精?” 她摇了摇头。 “神仙?” 她想了一会儿,很认真的回:“我一直在伺候神仙。” “那你为什么哭?” 她徒然睁大了眼睛,神色怪异的问:“你不怕我吗?” 青衣青衫的少年惫懒一笑,颇有几分自负的道:“我怕过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哭?” 说到这个,她又忍不住攥起了小拳头,盯着自己的鞋面道。 “赵财神总是不让我长大。但是我已经很多很多岁了,我想当仙女,不做小童了。仙女身上的衣服比小童的好看许多,但是他总说我道行还浅,不到升仙的时候。” 他倒似提起了兴致,撑着下巴笑睨着她问:“你有多大?” 她当真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有些沮丧的说:“两千,七百多岁了吧。后面的尾数我记不清了。山里的日子每天都一样,想记也记不住。” “这样啊。” 他懒散一笑,戏谑的回了一句:“老的都能当我婆婆了,那下次见面时请你吃酒吧。” 青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真会在酒馆再遇见她。 那时候的她,又幻化成了少女的模样,急匆匆的背着一个包裹从外头跑进来。外面好像有人在追她,她慌急之下就藏身到了他所在的那张桌子底下,扯着他的裤脚说:“劳驾,帮我挡一下。” 她让他帮忙挡住外面的人,他却起了逗弄的心思,懒洋洋的斜歪了身子,故意露出她的大半边身形问:“好处呢?” 她吓了一惊,兔子似的急红了眼,将整个身体弓成一个虾子来来回回的在桌下挪蹭道:“酒钱我出了!” 多豪气。 青宴漫不经心的拢了一下广袖,将顾灵书化成一柄折扇带出了酒馆。 顾灵书,这是她的名字。赵财神说,灵书八会,字无正形,其趣宛奥,难可寻详。是仙书的意思,凡夫俗子是读不懂的。上次离开之前,她是这么告诉他的吧。 他向来记不住女人的名字,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记得了。 桃花树下,她笨手笨脚的跟着他爬上最高的树干,一面四下张望着,一面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小摊子说:这个是卖什么的啊,那个呢? 他挑眼去看顾灵书。 鹅蛋脸,樱桃唇,面色生的粉面桃花,本该看上去有点嫩。却因着眉目生的张扬,长睫挑的撩人,又添了七分媚态。 顾灵书看上去,像是个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女子。他记得她说过,她已经有,两千,七百,几十岁来着? 青宴哼笑了一声,突然拎着她的耳朵拉近自己。 “你怎么跑出来了?就为着能穿女人的裙子?” 她却似觉得他“没大没小”了发了一些火气,当下沉着脸挥开了他的手说:“老身这个年纪当你婆婆都够了,你敢掐我?” 文庆山上赵财神之下便是童男童女两名入室弟子,山中小仙平日对二人皆是服顺,从未有人敢对她这般“动手动脚”过。 然而青宴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一个七百年修成人形的妖才,妖族里也要恭敬被称一声青尊。正值春风少年,众星捧月之际,性子自然也骄纵怪戾。你沉下脸甩开他,他就能一个正眼也不甩你的从树上跃下来,一声不吭的自去了。 这是一个脾气极怪的男人,变起脸来女子都未见得快得过他。 顾灵书也没想到青宴真的就这么走了,她没觉得自己方才叱他叱的不对,但是她答应了请他吃酒,若就此让他走了,那就是自己失信于人了。 顾灵书虽看着是个灵巧姑娘,实则骨子里很有一股憨傻执拗的劲儿。青宴走了,她就迈开步子在后面跟着。嘴上也不说讨喜的话,也不想着怎么缓和方才的尴尬,一路还看人看摊子的跟得挺乐呵。 青宴去茶楼听书的时候,她也跟了进去听。青宴倒也不管你,你要跟我一个桌坐着,买蜜饯茶点的时候便也分你一份。结账的时候,顾灵书姑娘却坚持各付各的。她请的是酒钱,不是茶钱。她也不用你请她,因为你方才拎她耳朵了。 青爷也还是由着你,听了一下午的书后,又转到灵泉湖去赏景去了。 湖美如镜,镜前公子青衫玉笛,扬起一串悠扬。一曲笛声终了,他倒来了兴致,又哼唱出一支小曲儿。 青宴的嗓子好,唱出来的调子自有一番低沉慵懒。 顾灵书站得有些远,听的不甚清晰,待到走到近前仔细辨听之时,又万分后悔过来凑这份热闹。 青宴唱的是: 一摸摸到大姐头上边,一头青丝如墨染。二摸摸到大姐的眉毛边,二道眉毛弯又弯,三摸摸到....... 他似笑非笑的问她:“可听过坊间的十八mo不曾?” 顾灵书虽未经过人事,到底能听得出这曲不是好东西。一张脸儿也跟着涨得通红。并且觉得面前的这个东西十分的不正经,竟然调戏到了“婆婆”头上来。 晚些时候,青爷终于去吃酒了,却是去了一处姑娘不好进去的地界。 这处地界的酒卖的比旁的地方贵,菜色又很普通,无非是由姑娘将酒喂进去,就要平白多出好几十两银子。 青宴跟顾灵书说,这叫花酒。 但是顾灵书并没有在屋里看见花,只看到一群女人走马灯似的在青宴跟前穿梭。 她们都叫他青公子,语气软糯,眉眼含笑。然而她们好似更喜欢那个叫做银子的东西,青宴给的越多,她们便笑的越开心。 软玉温香,酒香四溢。 青宴卧在美人榻上问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的时候,她很奇怪的看着他回了一句:“我觉得你很寂寞。” 只有寂寞的人才喜欢呆在人群里。 她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 他没有说话,而是微眯了眼睛笑答:“怎么,你想做我的朋友吗?” 灵书数了数包裹里所剩无几的银子,很老实的告诉他:“不想。我的银子可能不够你的酒钱。” 跟他做朋友的话,应该要花很多钱吧。他那么喜欢挥霍。 他却突然笑了,笑的很大声,执壶又斟了一杯道:“我不花女人的钱。” 那一日,顾灵书姑娘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只够青宴那顿酒钱的一个零头。 在那之后,两人再次分道扬镳。 只是青宴发现,灵书一直呆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在外头看曲儿听书,她便在城中随便找处地方刷碟子刷碗,她说,她要还了欠他的酒钱。 真执拗,不是吗? 青宴初时听到这句话还只当是玩笑,待到发现这个东西当真发了工钱便来找他的时候,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乞巧节那天,城中的摊位和赶集的百姓将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推挤的人朝中,即便顾灵书那么高挑的一个姑娘,依旧几乎被淹没在人海里。 她在城中最高的一处茶楼找到了青宴。 他还是着着一身青衫,倚栏而立,倜傥风流。 她一直都知道青宴是个漂亮公子。 顾灵书的长相,也是很出挑的。然而自从决定要赚钱还他酒钱以后,便当掉了一身罗衣,换了身布衣行头。 顾灵书又是个通透的姑娘,知道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外做工容易招惹事端,便成日将脸抹的脏兮兮的。乞巧节的姑娘都打扮的明媚娇艳,反衬得穿着粗布麻衣行走在人堆里的顾灵书,干瘪的就像一朵被秋等抚落了花瓣的小野草。 她告诉青宴,自己今日洗了很多碗筷,再洗上十天半个月就能还足他的钱了。 他却在她攥满铜钱的手心里,看到了一双泡得发白的手指。 青宴的眉头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他十分不解的问她。 “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当初那句承诺?” 他并没有要她做这些事。 她却笑的很开心,将铜钱塞到他手里以后,老气横秋的将手一前一后的背在身后,颇有几分成就的道。 “仙者,以诚自律,以信为首。我听说做人也要诚实守信,我这会子仙也做了,人也为了,实在没有理由不还给你。” 青宴曾在这世间看到过很多女子,她们统一长着或娇艳,或妖娆的容颜。她们之中有的是人,有的是妖。接近他的目的,有的是为钱,有的是为情。从未有女子,废了一双娇嫩双手,只为还他一晌酒钱。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顾灵书是哪根筋搭错了,口中本想脱口而出的嘲讽忽然变得无言。 良久,他移开了放在顾灵书身上的视线,转着手中茶盏道。 “你有没有放过花灯?......我带你去啊?” 第七十三章 此处有白银三百两 青宴将顾灵书带到位于西子城的灵犀河时,河岸上已经围了许多放花灯的姑娘了。 少年一袭锦衣青衫,眉目三分风流七分含笑,去了,便引了一众女子的侧目。然而女子们十分想不明白,为何他身边要带着那样一个女人。 一身粗布粗裙,一头杂乱长发,倒好似不曾梳洗便出了门。少年却为她买下了全城最漂亮的一盏花灯。 青宴其实直至那时也未想通,为何会带顾灵书来了这里。 他跟她谈不上交情,也论不上喜欢。他待女人虽好,却也从未对谁花过什么心思。他侧头又看了一眼顾灵书,还是那副脏兮兮的面貌,迎着周遭一众女子奇怪的注视却依旧处之泰然。 她在看河中的花灯,看得很用心,也很新鲜。一双张扬上挑的眉眼,亮得如灯芯红烛般耀眼。 她问青宴:“这些灯真好看,她们为什么要放走?” 青宴说:“乞巧节都是要放花灯的,灯中卷着纸条,写着女子这一刻的愿望。有的是乞巧织女能赐一双巧手,有的是祈愿姻缘美满。还有的......” 他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靠近她耳边道。 “还有的,写着心仪男子的名字,期待与君长共,百年好合。” 顾灵书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说:“我不能嫁人的,这灯我不能放。......我也没有想要一双巧手,巧手便要多做事。我情缘做个懒一点的人。” 青宴好笑的睨着她道:“赵财神也用不着你手巧吧。” 善财童女会扔金元宝不就行了。 说完以后,目光又扫过她泡的发白的手,不自觉又加了一句:“你的碗洗的倒是挺好。” 灵书听了以后倒似很开心,翻转着两只手掌说:“对啊,我会刷碗。但是文庆山的人都不吃饭,我回去以后这个本事就用不上了。” 最后一句话,她又说得有些沮丧。沮丧了一会儿后,复又抬头对着他笑说:“我们来放花灯吧?” 青宴找了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蹲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漫不经心的扬了扬下巴。 “就在这儿放吧。......你才刚不是说没什么愿望的?” 灵书姑娘抿唇一笑,月牙似的眼睛透着一股孩子样的慧黠。 “是没有啊。没有,就不能放了吗?” 她问近旁的姑娘借了笔墨,背过身去一笔一划的在宣纸上写了一会儿。青宴凑过来看的时候,她又一个转身绕了过去,迅速卷成一个小卷塞进花灯里说:“看了就不灵了,你不能看我的愿望。” 青公子挑了半边眉毛,若无其事的说:“点灯吧。” 八宝莲花灯被两只不同的手一左一右的握住,随着徐徐荡起的河风飘远。莲花灯很美,又美得几分羞涩。像一只初涉尘世的迷途小鹿,逐渐踏进一片灯火繁华。河畔边上脏兮兮的小小女子托腮静望河面,很小声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啊,青宴。”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花灯,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间还有这种美好。 那一日放完花灯以后,灵书姑娘便要回去了。她告诉青宴,自己还有两个木桶的衣服没有洗。掌柜的告诉她,如果今晚可以洗完,就可多拿五枚铜钱的奖励。 青宴想说你别洗了,我不用你还我的银子。最终思及她执拗的性子,又改成了:“我们初见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要请你吃酒?我欠你一次,你还我一回,早就两清了。” 顾灵书姑娘刚迈出去的步子果真停了下来。 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真有过这个话。小手在袖筒里反复搓了几下,还有些傻呆呆的。 “之前你怎么不提?” 之前?他哪里想得起这许多。 灵书姑娘又开始搓手了,搓了一会儿,好像有些福至心灵,颇有些为难的道。 “那你.......是不是要把上次我付给你的零头和工钱还给我?” 两清的话,她是不需要付他的酒钱的。零头加上她近些时日赚的铜子儿,可以换身很漂亮的长裙了。而且,她最近也确实很没有钱。 青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嘴角不断上扬,大笑出声。 “对,我是要还你的银子。那你现下回去洗个脸,我带你市集上逛逛去?” 灵书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总觉得自己是比他年长的,原该在这个小男人面前多些持重。但是青宴的笑又让她总是无法跟他有距离感。 灵书不知道,她走了以后,青爷很不地道的捞起了她放走的花灯。 浓墨在白宣上清晰的印下一行娟秀小字:愿青宴公子可以早日觅得如意娇娘。另,希望他少喝些花酒,那酒真的挺贵的。 青宴又忍不住笑了,眼前好似能浮现出那个有些憨傻的姑娘,写下这行字时晶亮晶亮的眼。 他将花灯放回了河里,悄悄留下了那卷白宣。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只知道,白宣揣在怀里,扰得他的心口也跟着扑通扑通的在跳。 “顾灵书。” 他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对吧? 青宴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男人,懂得如何撩拨女人,知晓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钗环。但是这些“本事”他一样也没有用在顾灵书身上过。 他不会给她买胭脂水粉,也不会领着她观星看月。 他发现他很喜欢跟她自自然然的相处,他会带她去听书,去赌馆,去街头巷尾听一些人的茶余饭后。 她总是对很多事情都觉得新鲜,诸如:张先生上次讲的风调河里的龙王,是条历尽千辛修道成仙的鲤鱼精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鲤鱼精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龙呢? 河里住的也不该是龙王,应该叫河神。 赌馆里的男人为什么输得房子都精光了,还要变卖家当去赌钱呢? 他的娘子都拖家带口去找他了,他还是一味的不听。 她偶尔也会老气横秋的念叨青宴。 “赵财神说赌钱是不对的,你要是想有银子花,应该跟我一样去做工。” “赵财神说不义之财不当赚,你不该用法术操控骰子的点数。” “赵财神说,挥霍和骄奢都是要不得,花多了,老了便会受穷的。” 灵书姑娘念叨人的时候就会很像一个小大人,念叨的声音又不大,她自觉不大的声音才会显得老成。 殊不知,这样看上去更像一个傻小孩儿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 青宴也只管由着她念,末了兜着一沓银票回去,搂着她的肩膀笑问。 “赵财神还说什么了?” 笑声呼出来的热气一股脑的拂过她的耳畔,她还没说话,耳朵根就红透了。 “赵财神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却又挨近了她几步,侧头蹭了两下她的脸蛋。水嫩嫩的,间或有些烫,淡淡的女人香萦绕在鼻尖,让他有点想顺着那抹娇嫩一路埋进她的颈窝里。 结果这个东西恼羞成怒了,咬牙跺脚的搬出年纪来教育他。 他也不反驳,只在她说完以后慢条斯理的问一句。 “赵财神说过男妖和女仙童不能亲近吗?......而且你的记性一直不好,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记错自己的年纪?” 顾灵书说:“我肯定是比你大的,我不会说谎。” 青宴笑答:“谎都不会说啊,我教教你吧。” 顾灵书在文庆山遇到的第一只妖精就是青宴。 在凡间遇见的第一个带她胡吃海喝的也是青宴。 在那之后,青宴教了她很多她没有见识过的事。 这些事,有的她会跟着学一学,有的还是顽固坚持着自己的习惯。 她有的时候还是会去做工,作为她在人间生存的来源。 她知道青宴有钱,却自来不肯花他的银子,就算他强行塞给了她,第二日也必要埋在他家的后院,用挺大的一只木板写着。 ‘此处有白银三百两。’ 青宴对此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戳着灵书姑娘的脑门质问:“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贼这个东西啊?” 她很虚心的问他:“贼是什么?” 他就很坏心眼儿的告诉她:“贼就是偷偷挖走了你埋在我院里三百两银子的人。” 她以为银子真被挖走了,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睁着圆咕隆咚的眼睛怒道。 “他怎么那么坏?!” 连句脏话都不会骂呢。 青宴也不解释,就靠在大树边儿上看着她像个小鸡仔一样炸毛跺脚。看一会儿,又笑拉着她的袖子说:“走吧,带我看看还有哪家的碗需要刷,不然,真要喝西北风了。” 但是青爷哪里会愿意碰那些油污,到了地方就直接用妖法将碗化了个干干净净。 灵书又想说他这么做是不对的,却思及刚刚让他“丢了银子”,不好意思再说。呆站在碗堆中的小背影,有些垂头丧气的无奈。 她跟他说:“要不......我们去抓贼吧?” 他随手在厨房拿了只酥果嚼着,吊儿郎当的道:“可以啊。抓贼之前也写个板子挂在身上,内容也不用多了。就书“抓贼”二字,也显得气派。” 灵书说:“好啊。” 转转悠悠开始找板子,找了一会儿发现青宴在笑,才后知后觉的觉察出他在逗她。涨红了一张俏脸指着他道。 “我又不是傻子!” 他伸手攥住了她的手指,调侃道:“嗯,长得确实像个灵透姑娘嘛。” 气的灵书又追着他打了好一会儿。 第七十四章 以为我想女人了? 正月初五那一天,是青宴的生辰。他没去酒馆,也没上花楼,而是在西子城东买下的豪院里摆了一桌酒席。 席上的菜色很丰富,吃席的只有顾灵书姑娘一人。 她很实在的给他包了一个硕大的红包,包里装着百来个铜子儿。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青宴说:“我不是很会送礼,生辰快乐。” 他笑着说:“确实送的不怎么样。”放置的时候却默不作声的揣在了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他为她斟满了一杯又一杯名为月下客的清酒,趁着明月清风,笑看美人花容绝色。 青宴那天很开心,拉着灵书说了很多的很多的话,只有两个人的宴席,竟然一直吃到了深夜。 灵书姑娘的酒量不好,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 灵书姑娘的酒品却比酒量好上许多,醉了酒就乖乖的坐着。她的坐姿也向来得体,会将腰杆挺的直直的,将广袖垂平在两侧。 她问他:“你家里有蒲团吗?我坐的有些累了,想将腿盘起来。” 他说:“我没有那劳什子,你若累了,只有房里嵌着软垫的床。” 灵书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很坦荡的回:“那就去你房里。” 青宴刚刚执起酒杯的手就这样顿住了,隔了一会儿方道。 “要是别人,我就会理解成另一个意思。” 灵书不懂。 “若换了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宴往后歪了歪身子,自下而上打量她的身段,似笑非笑的说。 “你知不知道,女人不能醉了酒后进男人房里?” “为什么?是担心我醉了酒以后会乱动东西吗?” 青宴举起酒杯一饮而进。冰凉的酒水划过他的喉咙,没有让人更清醒,反而在唇齿和周身荡漾起一抹异样的灼烫。 灵书的那双眼睛醉了酒后依旧亮得出奇,浓醇的酒香弥漫在夜色之中,不动声色的氤氲起一抹动人。 他对她说:“不是担心你乱动东西,而是担心我会乱动,你。” 面前的男人有着很精致的五官,很勾魂的桃花眼。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语带温润的。 这次的这句也是。 顾灵书却很清醒的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危险。 她有些插科打诨的说:“你最近......好像都没去喝花酒了,要不要......” 他哼笑一声,泛凉的手指轻轻揉捻上她的耳垂:“以为我想女人了?” 顾灵书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骤然加速的心跳,让她的所有感官都不受控制的集中在那只揉捻在耳垂的手上。 她觉得手心有些发凉,身体又在发热,她搓着手心说:“我,我....” “嫁我,或者现在就走出这个院子。” 他又说了一句让她措手不及的话。 在顾灵书的印象中,青宴一直是一个有些不正经的公子做派。即便说了什么,脸上也从来挂着漫不经心。今日的这句话,他却说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青宴没有告诉过顾灵书,这句话已经在他心头百转千回过很多次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爱上的女子说的第一句情话,不是喜欢我,也不是爱我,而是,嫁我。 但是他好像吓到她了,以至于她的眼神一直躲闪着。 顾灵书的脑子是真的有些乱,她是没经历过情爱的女子,她不知道怎样的感觉才算是爱。如果,喜欢看一个人笑胜过了自己。如果,每天盼着跟那个人见面,胜过了她对尘世所有繁华的贪恋。 那么,是不是说明,她也是爱着他的? 嫁我,或是现在就走出这个院子。 她小心翼翼的问:“青宴,你是不是喝醉了啊?” 她有些怕他是一时兴起,又有些怕,他说得不是认真的。 青宴突然低声骂了句脏话,颇有些恼火的看着顾灵书说:“奇了怪了,怎么在你面前就说不出甜言蜜语?” 此时的青宴,很像一个在跟自己别扭的大男孩儿,反复思量了很久,也琢磨了很久,抬起头来说出来的还是:“顾灵书,我就想要你嫁给我。” 灵书姑娘愣住了,心口的位置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了一样。她发了很久的呆,久到青宴甚至以为她在思考着如何拒绝他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话。 “如果我不会做饭,只会刷碗,你会不会休了我?我的衣服其实洗的也不好,当人媳妇的话......” 你有没有在爱你的人眼中看到过星光?那种坚定的可以点亮心房的温暖,一生只有一次。 在没有遇到顾灵书的大半时光中,青宴一直穿梭在形形□□的女人之中。他不懂什么是心动,不晓什么是真情。她们坚持爱他,他坚持不爱。他曾对很多妖说过,婚姻会让一个男人万劫不复。却在这个女人面前,亲手备好了一口“薄棺”。 骤然的狂喜席卷上青宴的四肢百骸,他伸长手臂将她圈进了怀里,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你的男人很有钱,不会让你做用人做的事。” 她窝在他的怀里笑的很乖,却突然很想打击一下他“嚣张的气焰”,反唇相讥的说:“可惜这个男人是个赌鬼,我打算等他戒赌了再来。” 闷笑声从他的胸腔清晰的传入她的耳际,他撩开她的长发,抬高她的下巴,直接将红唇送入了自己口中。 “戒赌吗?........娶了媳妇再说吧。” 愈来愈浓烈的呼吸在两人交缠的唇齿之间溢出,他却觉得不够,急切的一颗一颗解开她内里的盘扣,埋首在她的颈窝之间。 夜色正浓,酒酣兴致,他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进卧房,她吓了一跳,一面躲闪着他的liao拨,一面抵着他的胸膛说。 “还没有成亲,不行。”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执着她的手一路顺着自己的胸膛抚摸到强悍的腹肌,直至没入裤中的ing。他勾着她的手,自下而上的抚nong着那处。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包裹住顶端的那一刻,青宴的脊背都绷直了。额头沁出的细汗一滴一滴的滑落,不知道是在折磨她,还是折磨自己。 他很有耐性的勾挑着她的理智臣服于自己,用他一贯低沉温润的嗓音告诉她。 “现在不行,是不是有点晚了?” 那一刻的青宴,霸道,也撩人。 一夜春情浮沉锦帷难遮,红烛帐暖*一刻。 她在仙山里修得千年不老,未料人间眷侣白头共享这般缠绵。 原来,织女日盼鹊桥相会,嫦娥泪撒广寒,皆不是贪恋人间繁华。那是只为一个人,便可义无反顾的执念。 灵书说,青宴,如果有一天我老了,老到要死了,你还会爱我吗? 青宴说,如果顾灵书老了,我就去准备一口棺材。 “你要埋了我吗?” “我会跟你埋在一起。” 生同寝,死同xue。 青宴为顾灵书举办了一场十分盛大的婚礼,婚礼当天西子城的爆竹声,和敲锣打鼓的迎亲阵仗热闹的家家户户都知道,那位青衣青衫的漂亮公子娶妻了。 青衫公子的妻子也是个美人,二人成亲以后便时常相携出门,偶尔听书,偶尔打闹。任是不相识的旁人也能在少年眼中看出那份对妻子的深情。 青衫公子还是喜欢去赌场转悠,就算赌到一半被娘子拎着耳朵拽回家去了,脸上还是挂着宠溺的笑。 但是他说:“顾灵书,你再这样我们就饿死了。不赌钱,哪来的银子养你?” 她就找出了他书房里的一堆“破书烂画”说。 “那我们把这个都卖了吧。” 她好像看到街角有收这种东西的。 青爷挑眉,有些无奈的用扇柄敲了两下顾灵书的脑袋道。 “你过来,今天我们就来讲一讲什么是古董。” 半个时辰以后。 顾灵书姑娘恍若大悟的说:“原来古董就是放的很老的东西啊。” “嗯,所以你要是再乱动这些值钱货,我就把你给卖了。” “为什么卖我?我又不费粮食。”灵书这般说完,眼睛疏地一亮:“青宴,要不我们以后别吃饭了吧,反正不吃又不会饿。” 青爷只笑,不说话。 果然灵书姑娘又悟了:“啊,不吃饭也不行,旁人看见了要拿我们当怪物的。......不若我们开间茶楼吧?做点正经营生不是很好?” 他笑睨着她说:“行啊,那你上去说书吧。”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的道:“我怕我讲的故事,没有人愿意听。” “我愿意听不就够了?” 她那双眼睛又闪出一片光:“青宴你真好!” “叫相公。” 顾灵书搓着小手腼腆的叫了一声:“相公。” “夫人。” “相公。” “夫人。” “你叫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相公。” “怎么了?” “我很爱你。” “顾灵书。” “嗯?” “再讲一遍刚刚的话。” “为什么?” “我喜欢你爱我。” 就像我爱你一样。 青爷的茶楼很快就开了起来,说书人当然没舍得用自己的亲亲娘子,而是换成了另一个山羊胡须的老者。老者的书说的很好,从升斗小民啼笑事到宫廷艳史仙界秘辛,讲得皆是声情并茂。 这一日,老者讲的是,九天之上的玉衡花仙偷跑下界,与状元郎秦观私定终身的故事。 第七十五章 情爱最是磨人 平日里,青宴和灵书便喜欢坐在台下听书。赶巧今日青宴带人采办茶叶去了,灵书便自己坐在台下听了起来。 青宴懂酒,也懂茶。 酒不贪杯,茶不牛饮。什么酒要用什么样的杯子去衬,什么茶要泡过几道才出味,他知晓的最为详尽。 山羊胡须的先生敲响了响木拉开阵势开讲的时候灵书还在想,如果将来有孩子了,就一定让他们多学一学他们父亲的品味。品茶赏花......赌就万分不能沾,不着调的性子也不能学。还有骄奢淫逸, 这么算起来,她男人的坏毛病好像也不少。 灵书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弯弯的月牙眼里,满是青宴英俊倜傥的脸。 她真的好爱他。 玉衡花仙和状元郎的故事,开头总是美好的,仙女与状元相知相许的爱情也听得人怦然心动,但是先生讲完了个中甜蜜,麻烦也随之而来了。 天庭得知了玉衡偷跑下界的故事,动用了天兵下界。 故事说到这一段的时候,灵书的椅子边突然坐下来一位长者。长者的年纪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藏青锦袍,坐下来的姿势很有做派。腰杆挺得很直,广袖顺服平落在身侧,面容不怒自威。 他看着台上依旧滔滔不绝的老者问灵书:“姑娘以为,仙子偷跑下界的事,天庭会如何论处呢?” 灵书长袖之下的手几不可闻的攥了起来。 长者也不待她回话,由自为自己斟了一杯老君眉,神色淡淡的道。 “仙人偷跑下界,要受诛仙台万箭穿心之苦,长禁九天。仙童偷跑下界,要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去仙魂仙根。姑娘知道为何仙人受万箭穿心尚要长禁九天,仙童却并未有次惩戒吗?” 长者缓缓将头转过对灵书道。 “因为至今还没有仙童,能熬得过九道以上的天雷。灵书,你真的好大的胆子,不仅趁我不在偷跑下界,还在凡间跟妖孽成了亲,你以为你有多高的道行,能撑得完那八十一道天雷?!” 灵书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会这般快。 她看着面前的赵财神,双膝跪地恭敬的唤了一声:“师父。” 唤完了这两个字以后,她没有一丝犹豫的对他说:“是不是弟子受了天雷以后,便可以和青宴永远在一起了?” 顾灵书是赵财神在文庆山脚捡来的女娃,捡到她的那天,灵书几乎是要冻死了。他将她带回了自己的财神殿后日夜以神草将养,又观其八字五行皆为金命,待到病好以后,便收做了身边童女。 顾灵书于赵财神而言,算是弟子,也算是女儿。他知晓女儿大了必然会有顽劣的心思,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顽劣到同妖精成了亲。 赵公明将灵书带回了文庆山,青宴得知消息找上来的时候,灵书已经被赵财神绑在了财神殿外的天罚结界里。 他对青宴说:“现在的决定权在你手里。如果你坚持带她走,待到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轰下之后,你可以带着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离开。如果你有这份魄力想试试看她能撑得了多久,也无妨。再如果,你选择跟她一块死,以此见证你们伟大的爱情,也不失为圆满。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仙童承受天罚,肉身即便死了,魂魄也要被拘进天罚结界受足天雷之苦的折磨方能解脱。她就算是死,也死不到像你那么干脆。青宴,这就是你说的爱吗?” 赵财神是残忍的,他将他们的所有后路全部堵死,不问他们究竟有多相爱,只问他:“你要不要用你的爱搏一搏,她的命?” 没有人能做这样的抉择,便如当初法海禅师选择剔除仙骨,亦不是白素贞的抉择一样。 没有人,能亲手送心爱的人去送死。 赵财神也是公道的,他对青宴说:“只要你离开她,从今以后再不见她,我便绕了灵书这一次。” 天罚结界已经开始催动了,赵公明像是要逼着青宴必须要下一个决定一样,第一道就震碎了顾灵书的五脏六腑。 青宴跌跌撞撞的冲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支撑不住歪倒在地了。她却还在对着他笑,她说:“你来了啊,再等我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那还是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道天雷劈下的时候,青宴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灵书,硬生生的挨下了那一道。 她冲上来怒问他是不是疯了的时候,他强忍着喉咙口翻涌的腥甜,笑看向高高在上的赵公明说:“仙尊,不过就是一时兴起玩儿了你一个仙童,不至于闹出人命吧。这个女人我不要了,你留着帮你撒元宝吧。” 灵书看到赵财神撤掉了天罚结界,震惊的对青宴道:“你答应了他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为什么要接那道天雷?” 青宴吐了一口血沫子:“不接,又怎么能跟你两清呢。你不是最喜欢什么账都算得明白吗?” “你在说什么?什么两清了?” 青宴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喉咙口的腥甜随着剧烈的咳抑制不住的呛出。他抬手擦去血渍,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顾灵书,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明白吧,我找你无非就是图个新鲜。虽然这股新鲜劲儿还没来得及过完,你师父就找上门来了,但是也无所谓,该尝的,我也都尝完了,这天下的女人说到底不也都是一个滋味儿。” 灵书整个人都傻住了,她傻呼呼的问他:“青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怎么可能是只图新鲜呢,你是怕我死在这里才这么说的对吗?” 她的青宴一定不会这么跟她说话的。 青宴却清醒的很,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必须做什么。 他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皮相,力量支撑不起他站立,便斜靠到一边的石壁上歇乏。 他告诉顾灵书:“死有什么可怕的。没有了一个顾灵书,也可以有下一个段灵书,张灵书。我只是不想你半死不活的拖累我。就算你接下了八十一道天雷又怎么样呢?接下了,也只能是个凡人。你总不会想让我帮你养老吧?” 灵书的眼中全然是破碎的星光,青宴一直强迫自己直视着那片残破。 该有多残忍,才能忍下心来同那片荒凉对视。 该有多心痛,才能说出那段几乎要剜到心底,翻开血肉的决绝。 顾灵书说:“青宴,你担心我会老,会丑?可是你不是说过......” “我说过得话太多了,你不会都当真了吧?顾灵书,女人蠢一点是娇憨,蠢过了头,就只剩下可笑了。” 顾灵书见他说完便要走了,慌急之下只来得及扯住他的袍角。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只能借用双手的力气一步一步爬到他的脚边,哽咽道:“你在骗我对吗?你是怕我会死对吗?” 那一只脚的沉重,青宴此生都不会忘。那只脚下匍匐的女子他有多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缓慢的俯下身来,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挂起最无情的面貌告诉她。 “你能不能,离开我的时候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呢。好歹也是个仙呢。” 她的神志已经有些错乱了,她焦急的告诉他说:“我不做仙了,青宴,我只想做你的娘子。如果你不想看我老,我就不让你看到我老了的样子好不好?或者,我们去找长生不老的法子?” 青宴没有回答她的话,嘲讽的叹出一声轻笑后,毫不留情的挥开了她再次想要抓来的手。 衣炔翻飞,曾经许下白首同棺誓约的青衫男子连背影都走得那样决绝。 没人知道,在青宴离去以后,那个有着一双星眸的女子枯坐在财神殿外几乎哭瞎了双眼。 也没人知道,在离开那座巍峨的文庆山以后,青衣青衫的少年捂着心口昏死过去时,口中还在反复呢喃着心爱姑娘的名字。 顾灵书,我很早就知道,不是每一段故事都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是我们的,为什么会这么痛? 青宴是在昏迷了九天以后缓过一口气来的,救他的是赵财神。 赵财神说,人间情爱最是磨人,但是都不过时过境迁四字。不论神仙妖怪,皆是千年寿数,久了,便会忘了。她依旧于九天做一散仙,你依旧在凡间做一风流公子,莫在执迷这段孽缘了。 风流公子吗? 青宴疲惫的靠在山洞石壁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个倒在血泊之中,依旧笑对他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回家了。”的深刻进骨髓的女人。 钱塘县再次遇见顾灵书的那一刻,青宴的心是剧痛的。那种痛入骨髓的疼痛就如同那日离开的一瞬一样,几乎夺走了他全部呼吸,他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如果灵书这一次的归来,还是要承受上一次一样的苦果。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伤她一次。 亦或者。 “你可以直接杀了我。” 第七十六章 白发暮雪 天枢平静的注视着青宴的双眸反问:“杀了你,我可以杀你吗?” 他笑答。 “只要你想。” 只要你要这条命,你便拿去。 天枢却笑了,说:“别逗了青宴,活着,总是比死了更痛苦。” 她,或者说他们,一直都在用这种方法折磨着自己,不是吗? 天枢问他:“你知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留青观?” 青宴反问:“赵财神知不知道你下山?” 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喜欢那些容颜不老的姑娘?” 他再问:“你到底在人间呆了多久?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妖气?” 她睨着他说:“我们是六十三年前拜的天地,你说,我还算不算你的妻?” 青宴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拉到近前道:“顾灵书,你既然下来了,为什么没有来找过我?!” 这才是他最想问她的话。 如果你憎恨我,你该直接杀了我。 如果你还爱我...........青宴收紧了攥着的手腕,攥到指节根根泛白,双目赤红一片。 她却因着他的疏而激动大笑了起来,她大力将手抽回来来来回回踱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 “找你,笑话我吗?” 她再次下界时跟赵财神动了手,文庆山十几名守山小神并数名天将张了天网下来抓她,若不是她提前偷了山中的易谷草来吊命,只怕就要魂飞魄散了。然而强行保住了性命的顾灵书,容颜却在那之后迅速衰老了起来。 她用法力将自己伪装成孩童的模样混进道观将养,一面疗伤,一面以妖法驻颜。那时的顾灵书是不择手段的,她那么迫切的想要留住那张脸上的娇嫩,就像当初那么迫切的想要留住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偏执的,自己都觉得可怕。 她也终于以她自己的方式活到了“长生不老”。 她跟青宴说:“我不杀你。你死了,我这张不老的脸又拿去给谁看呢?” 那日之后,顾灵书便没再来找青宴说过话了。 她在“住着”青宴的道房里挂了很大一把锁,锁头每次都被她扣的很紧,离去之前反复检查。她要在留青观里留下她的青。但是留了,顾灵书又忽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相处了。 她以为再见到他时,她会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她以为,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早已磨灭了她对他的执念。 她却还是爱他,爱到哪怕远远的在廊下看他一眼,都觉得满足。 她会每天做好三餐放到他的桌边,很少进去,也很少跟他说话。 饭菜做的不好的时候,还是会如过去一样,悄悄在菜碟底下压上一张纸条,写着:这一盘盐放多了。这一盘,可能火候大了。青宴抓住她的手腕时,她就狠狠挥开。 她很怕他问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很怕他,只将她归为回忆中的过客。也很怕他,怜悯她。 她就像是一个无措又迟暮的人,妄图想要抓住一些回忆,又担心这份回忆不复过往。 对于这份爱,她曾经有多勇往,现在就有多胆怯。 道房门上的大锁一直安静的挂在那里,那其实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锁。青宴知道,却从未尝试打开过。灵书知道他知道,却总是没日没夜将锁头想象的很牢靠,她每天都会去检查那把锁是否被动过。 天枢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天上的雷光闪过的那一刻,她的整个身体都缩痛成了一团。 青宴找过来时,她吓坏了,焦急的将自己的脸埋起来,大声呵斥道:“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屋内的烛火被燃得大亮,赭色道袍的女子身上依旧着着那身老旧,这一次,却是连容颜也跟着一起苍老了起来。 肉身上那种干涸到失去了所有水分的干燥天枢再熟悉不过了,她知道自己的皮皱了,也知道,他一定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个认知让她立时便想逃离这里。 然而此时的青宴就像一面无法被撼动的石墙一般,不管不顾的搂住她,将后院里的活鸡全部拎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 “你先缓一缓。” 天枢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山下寻许多活物,每次寻回来都会悄没声息的带进后院。她告诉青宴,这些是用来煲汤的。青宴知道缘由,却从来不曾拆穿她。 此时他一声不吭的将这些东西拎到她的面前,告诉她,缓一缓。 灵书震惊的望向青宴,整张脸都苍白都没有一丝血色。 “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她的眼神怪异而慌乱。 他像哄孩子一样安抚她说。 “你先缓一缓,我们等下再.......” “你都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失控,手脚胡乱挣扎着妄图再次逃离。搂住她的男人却将她抱的更紧,她听见他压抑着喉口的哽咽说。 “灵书,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顾灵书因着那声哽咽,失声痛哭。 她最终还是将吸食的阳寿还给了那些人,她还是会老,还是会死的。如果没有活物吊着这一口气,这具身躯早就老了,腐了。 她说:“我没有办法承受那种折磨。那是一条条人命青宴,我做不到让别人替我去老,也做不到让别人替我去死,真的做不到。” 她自幼便已道门弟子自律,自幼便长在仙山福地之下,她无法让自己活成一个真正的魔鬼。便是死掉的那些活鸡活鸭,都会让她终日辗转难眠。 可是此时,她抚摸着自己布满褶皱的容颜,她不知道如何再面对心爱的男人。 她说:“青宴,我其实,没几天好活了。只是想在走之前,多跟你呆上几天。你不要走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灵书很怕青宴会在这个时候推开她,因此将他的衣袖攥的很紧。枯瘦如柴的苍老身躯却在下一瞬,被那个男人回抱得更紧。她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震颤,听到了头顶抑制不住的呜咽。 他在哭。 酸涩的泪水顺着青宴的脸庞而下,一滴一滴皆是重砸在心头。 他说:“灵书,我怎么会离开你,我怎么会。” 她是他恨不得用心血去灌养的姑娘啊,就算让他用自己的命去换又如何?当年文庆山一别,他用了多少日月承受着那种剜心蚀骨的折磨,他甚至不敢死。他担心自己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爱过她了。 他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从文庆山上下来,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是这样无法挽回的结局。他以为,只要再伤她一次,她就可以好好的活。 灵书说:“你是因为,我快要死了,才说这些谎话来骗我的吗?”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任凭眼泪奔涌而下,终于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那么多年的话。 “青宴此生,对顾灵书说过的唯一一次谎话,就是在文庆山上。” 佛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青宴和灵书尝足了各中辛酸,直至又过六十又三载,再相逢,却依然逃不过这份劫数。 顾灵书死了,死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青宴陪着她坐在竹藤椅上,没有等到那一日的日落霞光。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手掌说:“怎么不再撑一会儿呢,再撑一会儿,也许就能看到了。” “如果下一世我们还能遇见,不要再活的那么辛苦了好吗?我就做个寻常的放牛娃,你就做个放牛娃隔壁的小姑娘?或者,我做放牛娃隔壁的姑娘,你来做....但是灵书.......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魂魄呢?” 青衣青衫的男子,在那一刻痛哭的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魂魄?” 白素贞和法海禅师等人找到留青山时,青宴已经将体内妖丹逼出了一半。白素贞见情形不对,连忙冲到前来以妖法相护,焦急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魂飞魄散的?” 他的神色却平静如常:“你来的正好,记得帮我准备一口棺木,将我跟我的妻子放在一起埋了。” 那是他娶她时许下的承诺。他们生时相互折磨了数十年,死后,终于可以躺在一起了。 庭前枝落,遗落满眼萧瑟,青衣华发送走白发暮雪,又怎会让她一个人走得那么寂寞呢? 庭院之内,却在这时走进了一名长者。 他是径直对着天枢的尸首而来的,他走的很慢,也走的很静,长者苍老的眼中满是怅然的心痛,深深叹出一语叹息。 “痴儿啊。” 面前的这个,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亲手将她拉扯上仙位,亲手为她铺好了他认为于她而言最好的前程,也亲手,将她逼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对青宴说:“我时常在想,当年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妖仙相恋自来为天庭大忌,我不想让她踏上这条不归路,这才生生拆散了你们两个。如今......” “如今,也很好。” 青宴直视着老者,眼中没有恨,也没有怨。 “我还是可以去陪她。” 魂飞魄散,归入尘埃。那便让他同她一起,共做尘世中的一抹微尘吧。 老者却自手中化出了一缕魂魄,魂魄的灵体是剔透的青绿,即便人形的面貌已经开始模糊了,青宴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个灵体是灵书! 老者对魂魄说:“这一世,我阻了你二人的姻缘,是因你乃我仙门弟子。下一世,你们便由着自己的心吧。” 第七十七章 青公子的“蛋” 其实当年,灵书偷采下文庆山的易骨草时,赵公明是知晓的。 他没有将草夺回,而是在天网撒下之际收走了灵书的七魄。 三界之内,人,仙,妖,皆有三魂七魄,三魂丢一魂,便会痴傻,七魄丢一魄,便会速减阳寿,赵公明收走了灵书七魄。 赵财神知道灵书跟青宴当年的心结在哪里,明知她苍老了容颜便不敢再妄自去找青宴,却不想她这般执拗,竟然还是拼着最后的气力偷跑到人间躲了起来。 情之一事最是沾不得的,沾了便是万劫不复的纠缠。赵公明做过一次棒打鸳鸯的恶人,这一次,他不想再做了。 赵财神拍了拍由自傻在原地的青宴的肩膀,几分无奈的道。 “你娘子已经去投胎了,还不快去追?到时候找不到了,可别想再来我的财神殿求我。” 那天之后,青衣青衫的男子整整消失了三个多月,众人都知道他是去地府寻他娘子去了,却没有想到,青宴再回来的时候,抱回来的居然不是一个女娃,而是一只蛇蛋。 青爷回来的那天,还是个大清早。 大清早的初晨朝露里,迷迷糊糊的白娘娘才刚睡醒,正挽着头发站在院子里放空。 她最近在学着小和尚起早,起早以后不是很清醒的时候就对着头顶的树叶发一发呆。 裴文德时常这么做。 过去老白以为这是他风雅意趣中的一种,站多了才发现,这就是没睡醒的时候醒神用的。 青宴抱着蛇蛋走进来的时候,裴氏夫妇正在统一的仰脸看天,角度和表情都相当的一致。青宴也不打算跟他们打招呼,说到底他一直觉得这两口子多多少少都有点病。然而白素贞那日似乎比裴公子“醒”的早一些,一看青宴回来了,便追着他的衣角一路跟到了屋里。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怀里的东西,纯白的,圆咕隆咚的,对着光照底下瞅瞅,还有点透光。 这蛋比她想象的薄啊。 她想伸手摸一摸,青宴不让,她就一圈一圈的围着他转悠,不让碰就扬着下巴比了比‘新来的那个东西’笑眯眯的问。 “你媳妇儿啊?” 青宴回了句:“嗯。” “嗯。”完以后又在屋里找了一堆上好布料,垫在一只盆大的竹筐里,要给蛋做窝。 白素贞便又问:“怎么投了畜生道啊。” 按说灵书虽事情做的离经叛道了些,到底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原该给处人道安置才对的。 青宴有点烦她,一面整理手上的东西一面斜睨着她说:“本来是人道的,但是我打了她师父的名号让判官改成畜生了。你起开点,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吗?” 他还得给顾灵书“洗脸”呢,她是刚被大蛇“生”出来的。 白素贞瞪着那个又回归成了混蛋德行的青宴,觉得丫十分的没有妖性,当下不满道:“不是你哭丧着脸让老娘给你买棺材的时候了。....再说你是不是有病啊,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让她做,偏要她做蛇?” 蛇生出来哪有人好看? 青宴出去打了盆水,将“顾灵书”擦了个透亮,小心翼翼的放到枕头边儿上后才扬起一脸不屑的回:“你懂个屁。我问你,人活多久,妖活多久?我想要灵书一直陪着我,还能世世都让她去投胎重新认识我一次?再者,人想长生不老不是悟道就是成妖,我索性让她也成了妖精,跟我一起修妖道不是更好?” 待她出生以后,他渡上一半的修为给她,三天就能化出人形。 白素贞自打结识青宴,就一直认为这是个完全没有知识性的东西。此时的这一番话,却骤然将他的智慧挥发到了极致。 她直愣愣的看了一会儿青宴,又看了看青宴床上的那只蛋,倏忽之间也跟着悟了,当下抬起裙摆一溜烟的冲回了法海禅师房里。 彼时,法海禅师正在书桌前看书,看见白素贞咋咋呼呼的破门而入以后,本想出声提醒她一下,门再这么折腾又该修了的。 结果发现白素贞盯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他只见她若有所思的坐在他的旁边,拿着桌边的茶碗喝了一口,又踢踏了一会儿小白鞋,才有些迟疑的问。 “你喜欢鳞吗?” 法海禅师蹙眉。 “.......什么鳞?” 她又摇头说:“不对,应该问你能接受,短时间内,拧着走吗?........其实挺省劲儿的。” 法海禅师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也不对。应该说,你能接受吃东西用吞的吗?” 好像还是不对。老白仔细的思索了一下当蛇比当人好的优势,没思索出来,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歪了半边身子摊在法海禅师身上说。 “那你喜欢蛇吗?” 法海禅师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说。 “我喜欢你。” 上一刻还在埋头惆怅的女子,下一刻就因着这句话笑成了一朵花。 你看幸福,有的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白福自从知道青爷走了,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以泪洗面,若不是他这次去的地界他不方便出入,只怕早带着五鬼飘出去找了。然而青宴回来以后,他又发现他们家这位爷还是那么招人烦,准确的说,全白府的妖都在担心了三个多月以后,再次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公子爷无语了。 青宴过去就有点难伺候,不知道从哪个蛇窟里抱回了转世投胎的媳妇以后,就更难了。 要说过去的青宴,那顶多也就是在银子上大把大把的挥霍了点,脾气偶尔乖张了些,也不算什么太大的毛病。现在花楼酒馆通通不去了,反而成日对着吃穿用度提起了要求。 包个蛇蛋的料子要用全县城最好的,媳妇还没“生”出来就让小灰等人照着他写的尺码去做衣服。做的不好看不行,俗气了也不行。最招人烦的是,柴火火病了,他就见天催促小灰学做饭,说顾灵书不爱吃炒过火的青菜。气的小灰每次见到他“带着顾灵书”出来晒太阳,必然要上去泼一盆冷水。 小灰说:“青爷,又带着‘不能碰’出来溜呢?你说您见天这么守着,万一她成妖了以后不爱您怎么办?” ‘不能碰’是小妖们私下里给青夫人起的诨名,因着青宴从来不让人碰他的‘蛋’,因此都以此名讳叫开。 青爷也不耐烦理它们,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回上一两句。 赶上爷们儿今日心情不错,便极其目中无人的回了一句。 “顾灵书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英俊的男人就会是我,怎么会不爱我?” 小灰就说:“法海禅师生的也很俊俏啊。......女子也不一定都爱您这种妖里妖气的调调。”说完以后就蹦蹦跳跳的跑了。 青爷明面上对此十分不屑一顾,只是........ “裴文德,我们两个之间应该谈不上什么交情吧?” “对。” “那你来我屋里干什么?” “我坐一会儿。” “没交情你坐什么?” 裴公子默默为自己倒了盏茶说:“从前不是让坐的?” 他们家老白又找了一堆狐朋狗友在东院赌钱,就他这里还清净些。 自那以后,法海禅师被明令禁止进出青宴的小院。 小灰又说:“您不觉得您现在特别像‘不能碰’的爹?” 但凡是个正常东西,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不论俊俏与否,都会第一时间当成爹娘吧? 小灰掰着手里的橘子瓣说。 “我们家老爷和娘娘长得都是拔尖的漂亮吧?也没见着许仙和玲花对他们一见倾心啊。” 不得不说,松鼠灰也是个十分欠揍的东西。一通歪理邪说以后,虽说挨了青爷一顿胖揍,也搅合得他去市集买了一堆郎情妾意花前月下的话本故事对着‘顾灵书’念。 那是非逼着自己媳妇赶紧早熟。 青宴的小心翼翼,众妖都看得分明,虽然嘴上调侃着,其实心里也都盼着他能跟青夫人能早日见面。 ‘不能碰’要破壳那天,青宴将院子里里里外外围着的小妖都“清理”了干净,他的心情有些焦躁,即便知道它们是在关心,也实在听不得白福每隔半刻钟一次的,“青爷,我们奶奶生出来了吗?”的询问。 青宴其实比在场的所有妖都要紧张,他很怕近些天没有照顾好灵书。 蛇蛋顶端的壳已经破出了裂痕,里面却一直没有听到什么太大的动静。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是否同凡间女子孕育子嗣一样,生怕会有意外出现。 但是意外,就是这么出现的。 法海禅师那个时候刚在外头看完树叶,本来是要回屋里继续呆着的。不知道从哪得知青宴的媳妇生不出来了,便好心过来看看。看的时候青爷正皱着眉头在屋里转圈,法海禅师认为这个当口也不好打扰他,便很安静的推开门进去,将破了裂痕的口子帮忙敲开了一点。 敲开以后发现有条小蛇在探脑袋,便干脆将蛋壳彻底砸开了。 青宴听到声音转身去看时,差点没吓死,几步上前怒吼道:“裴文德!谁让你碰我媳妇的!你知不知道她........她....生,出来了?” 碎蛋壳里的小蛇,跟青宴一样,也是条通体碧青的小东西。蛇头的位置有条赭色红纹,正缓慢的拧着脑袋对着他们看呢。 第七十八章 小别胜新婚 青宴是在顾灵书歪着脑袋看过来的第一时间将法海禅师推出门去的。 他必须要做她这一世入眼的第一个英俊男子。 然而将法海禅师推出去以后,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在屋内一圈一圈的踱步,忽而看一眼懵懂的小蛇,又在靠近她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这次的坐姿坐得很端正,宽广的青色长袍都被他平顺的放置在左右两侧。 他告诉小青蛇:“你以后......就要这样坐着。她就是这样坐的。” “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如果听不懂,我就每天都说一遍给你听。” “你的名字叫顾灵书,给你起名字的人是一位对你很好的长者。他常跟你说,做任何事情都要心存善道,慈念驻心。你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一直.......都是一个善良的有些执拗的姑娘。” “我们相识的那一年,你还在文庆山上做你的善财童女,我同你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请你吃酒,你就真的出现了。” “六十三年前的正月初九,我用大红花轿娶了你进门。那天的西子城临深巷特别特别的热闹,大红喜字在迎亲路上铺了一地。你说,我穿红衣比青衫还要好看,以后能不能多穿穿。我当时说,红衣俗艳,有什么好穿的。其实我更想说的是,这样的喜气,青宴一生只想沾这一次,只为面前这个姑娘。” “但是当时,我以为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必那么急切的,将所有情话都讲给你听。你说我是不是很混账呢?” “婚后,我们还开了一家小茶馆,招牌不是很大,听书的不是很多,我们却总能活的那么开心。没人光顾的时候,我们便在看台最近的那张桌子沏上一壶老君眉。你总说,我很懂茶,等到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一定也要将他们教的这般风雅。” “我没有告诉过你,在没有遇到顾灵书之前的青宴,一直都是一个穿梭在街头巷尾的无赖。除了赌钱嗜酒,他几乎一无是处。他只是很幸运的,娶到了那个叫他学着风雅的姑娘而已。” 青衣青衫的男子红了眼眶,灿若桃花的双眸中,仿若又浮现出了那一年同他品茶对饮的娇俏女子。 她的眉眼生的很张扬,笑容总是很明媚,她总喜欢着一身老气的赭色长裙。她总喜欢说,青宴,我到底也是两千七百几十岁的年纪了,即便嫁了少年,也还是得端庄。 她又很怕自己会比他老的早,有时遇到一些鲜艳的衣服,也会偷偷买回家来穿上几次。 其实,她穿任何颜色都很好看,在他眼里,他永远是最漂亮的姑娘。 可是,等到他想要说给她听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 青宴眼中的泪,怅然滑下,他看着面前歪头看着他的小青蛇突然绽开一个酸涩的笑容。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来不及,也真的没有想到,活在那个故事中的我们会爱的那么累。后面 的故事很伤心,我不忍心再讲一次给你听了。” “这一世......我们好好在一起吧。好吗?” 最后那两个字,青宴问的很轻,也问的小心翼翼。他明知道它还不懂回答,却还是没有控制住心底那份急切。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轻柔的用手抚了抚小蛇的头顶。 “不会嫌我啰嗦吧。” 小蛇没有动,淡如银杏的蛇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青宴不知它在想些什么,小蛇刚刚出生时也不能立时以妖法开智。 他笑说:“你还得在地上拧上两天,其实也不累的。我当蛇的时候,一直觉得当人好,当了人,却时常觉得,不若做一条随心所欲的畜生了。” 那一日的青宴,很健谈。 虽然他平日也不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却很少有人看过他那么认真的诉说着自己的情感。 可是小蛇一直定定的看着他,看到他的眼中逐渐升腾起一抹异样的疑虑。 “你不会是.......看上刚才那个和尚了吧?” 小蛇自然是没有回答他的,他便自顾皱了眉头。 他似乎是要很认真的跟她讲一些道理,语重心长的指着门口的方向道。 “你别看他现在长了头发,他过去是敲钟的。而且,沉默寡言的人最是无趣。你知不知道他闷起来,能一连半个多月不开口说话?” 就连青宴都没发现,语气中的醋意有多浓。 小蛇还是那副傻呆呆的样子,他索性抱着它坐到了床头,盘腿细聊道。 “裴文德的娘子是白素贞。你现在可能不认识这只妖,时间长了就会知道,不论是在人界还是妖圈,她都是个声名奇差无比的东西。你知不知道她......” “青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屋内有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那道声音的音色很软糯,也很熟悉,熟悉到青宴听完以后,险些就要以为,说话的人是顾灵书了。 他怔怔的看着望向他的小蛇,嘴角几次掀起,最终还是没敢问出那句,是你在叫我吗? 他怕自己的执念太重,吓坏了灵书。 那道软糯的声音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唤了一声:“青宴。” 这次的这一声,明显气力不足,倒像是要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发的出声音一般。 青宴再次僵住了,他震惊的看向仰头看他的小青蛇问:“方才......是你吗?” 小蛇的身体却似骤然疲惫了,小小的蛇身盘成一团,轻柔的依偎在了青宴的手背上。 它静默了很久,他便也跟着它静默。他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怕错过了那声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它说:“没有喝.........孟婆......偷偷的......怕,忘了你。” 青宴这次确定自己听清了,他听清了灵书真的在跟他说话。 他赫然想起他去地府那次,灵书的魂魄已经站在了奈何桥边,他生怕她投错了六道,还为此和鬼差动了手。判官落了蛇道以后,便将它送入了轮回,想来就是那个时候! 我当时没有喝孟婆汤,端起来的时候偷偷倒掉了。我不想喝,我怕喝了,我就会忘记你了。 几句断断续续的话串联起来,几乎再次揉碎了青宴的心。 他有些想大笑,眼眶的酸意和心中的酸楚却再次侵蚀了他所有情绪。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抱一抱她,却深知她现下神魂刚刚同蛇身相合,虚弱的紧。只能压抑着狂喜,反反复复在口中叫着:“灵书,灵书。” 他的,顾灵书。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灵书的嘴角似是向上弯了弯,紧挨着他的手臂轻柔的蹭了两下脑袋,安然进入了梦乡。 她也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讲给他听,她想,等到能开口将话讲完全的时候,就一定要告诉他。 她很爱他,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白府的妖都知道,看似不着调的青爷是个对青夫人深情至极的种子,然而这颗种子“发芽”了以后,就会变得极其的惹人厌烦。 青夫人在将养了十来天以后就可以正常开口说话了,小灰和白福也狠狠见识了一把什么才是真正的如胶似漆。 白府的妖精大多没有谈过恋爱,对男女□□的理解,也仅限于白娘娘和法海禅师这一对。 那两个........,又自来是各过各的德行,就算是见天在一个屋睡着,也能相处成一对老夫老妻。 府里继“夕阳夫妇”之后一时又多了对“新婚夫妇”,小妖们伺候起来就越发难了。 小灰决定去跟白素贞告上一状,就说青爷欺负府里的妖都没对象,见天在他们面前显摆有媳妇好了不起。 奈何娘娘近些时日另有其他事情要忙,找了一圈未果之后,还是得黑着挺大一张脸蹦到外头给青爷买青夫人最爱的老君眉喝。 钱塘县在杭州一带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县城,却因着城外百米开外还连着一条商道,占着“庙堂虽小,五脏俱全”的天时地利,开店做买卖的生意人从来不缺。 钱塘县不穷,也非富得流油,家家温饱充足,便也算事事顺心。 前段时间县城里出了一遭偷孩子案,破案的白娘娘也再次在十里八村出了名,丢孩子的几个爹娘都给敲锣打鼓送过几次牌匾。 结果气质出尘如白大仙,一张牌匾都没接,转脸让送匾的人都换成了新鲜的青菜和猪肉,堆了白府一院。 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白大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还未婚先孕,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孩子的爹叫裴文德,是位显少与人攀谈的俊俏公子。 你也不知道白府到底有多少钱,总之,白娘娘在解决了蜈蚣精的案子以后,便“收”了王道灵的那间药铺,换了一个名字叫保安堂。 宝芝堂新店开张便一直在免费送药。 开始的时候几名药商还强忍着火气在等着,不承想这药一送就送了近半月,气得一连几日无生意可做的药铺老板都发了脾气。 经常来这里接受布施的老者说:“要说这位白姑娘,虽说性情乖张了些,倒也真能算上是位活菩萨了。抛去旁的不说,单说她肯为我们这些老东西这般大费周章的治病,甭管外头的风评如何,我就要第一个站出来说她是个好人。” 老者前段时间身上一直起着红疹,断断续续复发了很多时日不见好转。 过去,他只吃王记药房的药。吃了以后,确实是能好,王记的药价却贵的惊人。一份药分三次卖,还次次都要翻倍加价。他身边许多患了相同症状的人,都因买不起药日夜受着折磨。 老者不知,那些都是王道灵造过的孽。他后来为了方便,干脆将搅过蜈蚣精钳蛰的毒水投到了水井里。 白素贞赠药布施,是为了给县民治病,那是要在发上一个整月才能彻底根治的。 老者说完以后,又对着近旁的老夫人打量了两眼。看年纪,这人约莫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吧,身上的衣料却很讲究,衣饰也很有一些体面。虽说年纪大了,保养的却很好,一看便是没吃过什么苦,更不像是他们这种小地方出身的人,便也疑惑问道。 “您又是打哪个地方来的?为何要向我打听这么多白府的事儿?” 他听着,怎么还有些京城一带的口音呢? 第七十九章 “欺男霸女”的儿媳妇 衣着考究的老夫人笑得几分尴尬,交握在腹前的手掌默不作声的在袖筒里摩挲了两下。 “我是......” 正自说着,便看到不甚宽广的平陵街上遥遥抬过来一顶四面透风,八人齐抬,垂着缎面轻纱的小轿,“欺男霸女”的过来了。 那轿子造得真宽,轿顶又立成一个尖顶圆盘竖着,方正宽大的轿底展着卷边带钩的玉角,看着倒是真排场了,奈何街道就那么窄,周围的县民都怕被戳死,一看见这东西出来,无不都要退避三分。 白纱轻垂,珠帘浮动,风过撩起一角时,有幸者还能看到半边芙蓉美人面。 见识过这张美人面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连头发丝里都含着媚骨风情的女子,她喜着白衣,喜画远山眉,兴致来了也喜欢在脸上涂上一些胭脂水粉。 坊间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位生得十分出色的半仙。” 衣着考究的老夫人听闻这话却十分不解,看向老者问道:“为什么是半仙?是觉得她......法力不够?” 老者摇头笑答:“仙子都是出尘高傲的,白半仙太喜欢人间烟火了,所以只能称得上半个。” 老夫人还是不甚明白,待到保安堂的几个伙计躬身上前掀了帘子,露出里面坐没坐相,躺没躺样,整个摊在轿子里还呼呼大睡的,“仙儿”时,才算悟了。 喜欢人间烟火那都是雅称,说得通俗易懂就是,没人样么。 正午的日头赶在炎夏里自然是热得人喘不过气的,白半仙在里头躲着清凉本睡得由自舒坦,结果帘子掀起半边,热气跟着扑了一头一脸。还没睁开眼睛,就先不高兴了。 然而半仙自认近些时日在县城里的风评寥算不错,便也只蹙了眉伸了个懒腰,顺着店铺伙计的搀扶迷迷糊糊的下了轿来。 说起这个轿子,还是她“侄女”响尾当年跟她打架时坐的那顶。老白嘴上说着:摆排场不好啊,摆排场就显得欠揍。 收拾完“侄女”以后,还是闷声不响的收入了囊中。 她看底下的围观群众都很敬重她的样子,便拱着手说了一句:“多谢各位乡亲父老捧场。” 底下有个小孩儿就挺没板眼的接了一声:“娘,这是不是上次在书院门口打小孩儿的那个吗?居然还开起药铺来了?” 吓得小孩儿的娘刚忙捂住孩子的嘴。 “不许胡说,小心她活吃了你!” 啊,居然还有旧相识。 白娘娘慢条斯理的拧了两下脑袋,装做没听见。 白素贞很多东西都是抢来的,往近了说,有现在坐着的这顶骚包漏风排场轿,往大了说,有面前这处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抠来的“保安堂”。她惯习惯抢了,也惯习惯霸道了,因此当县里其他几名药铺掌柜跑过来说三道四的时候,依旧能打着呵欠往里头走。 白素贞不会看病抓药,寻常的草药也救不了县民体内的妖毒。那是每隔三天便要往云湖峰往返一个来回,采了顶峰上的灵犀草来救治的。 老白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心有大善的人,做出来的事儿,却也对得住头顶青天了。 然而有些时候,事情办的再漂亮,也做不到人人满意,更遑论保安堂一连半月的免费赠药已经影响到几家商户的利益了。 呆在钱塘县资历最老的六和斋的掌柜的说:“白大仙好大的气魄,保安堂才开了没几日便在县里传了个有口皆碑。只可惜了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再如是折腾几天,只怕就要揭不开锅了。” *斋的掌柜方耀祖在县里也是有些威望的,药铺祖上几代传下来,也有百来年的年头了。旁的药铺掌柜路上见到了,都要点头哈腰的给些面子,更何况,方家今次还是带着人来的。 那都是手上拎着家伙的仆役,摆明了是要先礼后兵,让白素贞给个说法。 然而白娘娘步子都没停一下,眼尾淡淡一扫方耀祖。 “吃这么胖还揭不开锅,你们家的锅是澡盆做的?” 那都算给了你老人家面子了。 方老爷子被她一句话噎得不轻,待要伸手拉她吧,这么大年纪了又失了体统。扶着心口狠瞪了两眼以后,干脆手掌一挥,示意仆从上前拦住白素贞的去路。连带保安堂几个准备施药的伙计也一并拦下了。 方耀祖说:“老朽叫你一声大仙那是给你这个后生几分薄面,你莫要蹬鼻子上脸。今日过来也无意同你扯皮,只让保安堂给个赠药的时限,再这么没日没夜的送下去,全城的药铺岂不都要喝西北风?!” 周遭的人群开始逐渐骚动了起来,混在人群中等待送药的老者暗叫一声:“这可坏了。” 衣着考究的老夫人也跟着一惊,一面翘脚静观,一面皱眉同老者道。 “什么坏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还敢动手欺负一个弱质女流不成?” 临近她的众人在听见那句弱质女流之后,纷纷露出了怪异的神色。 便是老者,也没忍住眼中的惊诧,指着看似人多气盛的方耀祖说:“我说的是,他要坏了。” 至于是怎么坏的。 方耀祖的阵仗摆开以后,白素贞就在店铺门前坐下了,卷着鬓间的一缕长发道:“砸?我还没被人砸过场子,你不若试试?” 于是,两方开打,保安堂的几个伙计呼呼啦啦从二楼下来了一群,拎着六和斋的仆从衣领子就是一通胖揍。 药房门前一片狼藉,人声鼎沸。那是让你连还手的招架机会也没有。 白娘娘就翘着只二两腿作壁上观,她也不让人动那些老东西,只睁着一双半睡半醒的眼睨着一众闹事的掌柜,正准备说。 “我还想多留几日好名声,非要上赶着来触老娘的眉头?” 结果眼风忽而一转,瞥到了人群中一名衣着考究的妇人怔楞僵直的脸。 白素贞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妇人在看着她。 再死命揉两下,妇人已经走到她近前了。 妇人说:“素贞,你........” 老白在炎夏酷暑的天里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素贞在裴府的那段时间,一直都装的挺贤良淑德。 步子,能走好的时候坚决不用拧的。说话,能慢声细语绝对不吐脏子字儿。 那装的也着实挺累的,好不容易回了自己地盘,自然是要怎么舒坦怎么来。她哪能想的到,裴文德的娘会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赶到钱塘县来呢。 裴常氏说:“你公公已经将上次的事上书给皇上了,现下还在等圣上的意思。” 这是第一句。 “钱塘县虽说是小了点,但是八方通路,你帮钱塘和仁和两县捉妖救下稚儿的事情也传的有口皆碑。只是,人自来难免毁誉参半。传到京里,难免又挂了层别的意思。” 这是第二句。 裴老夫人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当朝为官者官头越大,嫉妒的人也越多。他这一封折子上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在算计呢。更有甚者,还传出了我儿被妖孽所惑,毁了清修的说法,他们都说你是千年的蛇精。” 裴老夫人这一趟来得不容易,在家里还跟裴宰相大吵了一架,因为裴宰相虽是上了折子,也还是见天摆弄着屋里那些收妖的东西。 他跟裴常氏说:“你见过几个长成那样的女子,会做耍把式的营生的?见过几个山野孩子,进了官员府邸还没有一丝怯场的?她的那个姓白的爹我虽着人查到了,到底也无法完全信她。” 裴氏说他是中邪了,当天就收拾了包裹来钱塘县找儿子儿媳来了。 说到这里,裴常氏猛地把茶碗子一撂,对白素贞说:“我倒是不信你是妖,只说你这性子,那也太不像个姑娘家了啊。哪有当街打老头骂脏话的?哪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我还听说你抢过小孩儿糖葫芦?你这腿是不是又不好了?坐相站相全都没有,#¥%……&*#” 白素贞从没有在那一刻,觉得自己那么眼瞎过。 为什么就没在撒泼之前看一眼人群呢,为什么就没感觉到话唠登场时强大的气场呢? 她以为,只要她端正的站着,就可以搪塞过这个头疼的下午。并没有想到,白府的其他东西,也没能让她省心。 小灰是第一个跳进来触霉头的。 她刚去外头给青爷买了老君眉。那东西放在钱塘县里是罕物,以至于她上上下下跑了好些家才弄来几两。她累的懒得走路了,进门了以后就化回了原形。 裴常氏眼见着一个凳子腿那么高的东西,抱着一包茶叶吧嗒吧嗒的蹦进来说:“就这点玩应差点没跑死人,您回头可该跟那位好好说说,别见天挑三拣四的。再这么折腾下去,谁还伺候的动他!” 说完以后爪子一擦额头,跟椅子上坐得端正的夫人对视了一眼。 “我靠.......是我累蒙了不成,这人好像是你婆婆啊。” 裴常氏没说话,但是整张脸都惊得惨白。灰毛松鼠本就圆咕隆咚的眼睛也瞪得足有铜铃那么大,发现这是个真人以后,吓得茶叶也不要了,丢下东西撒腿就跑。 裴常氏问白素贞:“你方才......看见那个东西了没有?” 会说话,的那个。 白素贞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说:“看见......什么了啊?没,看见啊。” 白福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他白天的时候精神总是萎靡,泥捏的身子太重了便喜欢脚尖离了地面飘着走。 这会子赶上他想洗洗头发,就把脑袋在院子里摘下来了,一面扔在水盆里涮了两下,一面又安回脖子上,飘飘忽忽的“走”了。 裴常氏便又问白素贞:“这次看到了吗?” 老白睁着挺大的眼珠子说:“没看见啊。” 偏生那当口又赶上饭点,大病初愈的柴火火兴奋的从外头跑进来说:“娘娘晚上咱们杀头猪吧,烤猪腿肉吃怎么样?保证能吃到一嘴的外焦里嫩,满口肉香。” 按说,柴火火这个话吧,没什么毛病。 模样生的尖嘴猴腮呢,也不算什么大事。 最关键的是,他那布裤底下的两根柴火腿,是真柴火堆起来的。天热起来他又爱卷裤管,所以... 裴常氏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柴火火的裤管说。 “白素贞,跟我进内房说话!” 第八十章 奶奶,你不喜欢蛇吗? 那个“可怕”的下午一直延续到傍晚法海禅师回家。 变回人形的小灰说:“老爷,不得了了,你娘来了。” 恢复了精神头的白福说:“老爷,完蛋了,老夫人好像是看见我洗脑袋了。” 做好饭菜的柴火火说:“老爷,饿了吧?素菜已经做好了。” 法海禅师说:“先吃饭吧。” 对于法海禅师来讲,世间之事皆不过对错二字。有错,便改,无错,便可不用理会。他向来处事便是这般,因此遇上了不知道要不要认错解释的事,就有些犯难了。 打比方说,他此时去解救白素贞,就要跟裴常氏说,娘,我喜欢的这个就是妖精,但是是个好妖精,我们两个过的挺好。 那就很有可能会吓晕裴常氏。 若说,白素贞不是妖,你在府里看到的那些都是幻觉。 那就是诳语,他虽已不算佛门弟子,轻易也不想说出这等不着调的言辞。 裴公子的这顿晚饭吃的一点也不省心,是个垂头丧气了无食欲的模样。小灰还在那儿跳脚跟他说呢:“老爷,其实撒谎这种事儿,两眼一闭豁出脸皮也就成了。你看我们娘娘,一天十二个时辰,间或有八个时辰都在胡说八道,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法海禅师没吭声,法海禅师觉得跟在白素贞身边的“人”都有点病。 然而虽说这一府都没正常东西吧,眼见着自己媳妇儿被拎进去教育,不管不顾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 于是,用过了斋饭以后,法海禅师便默不作声的溜达到裴氏和白素贞“畅聊”的那处屋外。 两人谈话的房间,是待客用的厢房,厢房的窗户此时半开着,房内的话便也没辙没档的传了出来。 法海禅师的娘,嘴上依旧跟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许多问题,其主要意思就是。 “你是不是当我瞎?当我聋?当我缺心眼儿?我分明都看见松鼠会说话,管家掉了头,柴火妖精要烤猪大腿。” 裴常氏的嗓门挺高,严厉起来的时候也有几分骇人。屋里的白娘娘在外头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都觉没有此等气势。 但是老白不要脸,老白敢打了脸以后继续信口雌黄,老白说:“婆婆,这事儿确实是我不该欺瞒于您。您下午看到的那些东西,确实确有其事。之前没跟您说过,我在峨眉山下来以后,是跟着青木观的玉衡真人修过一段时间道法的。因此,堪堪有些神鬼一道的本事。” “我自幼有些天赋异禀,可以听懂鸟兽之言,能观人眼所不见之物,也就是老话常说的阴眼。您也知道,外界常道女子开阴眼是为不详,我生怕这本事让人知道了去,会避我,嫌我,厌我,我跟旁人都不敢提及的事儿,又怎敢拿到您的面前来讲。但凡要嫁过去的闺女儿,哪个不是想在未过门之间给婆婆留个好印象的。” 白素贞说完眼泪就跟着掉下来了,娇弱抬袖擦了两下眼角说:“再说您今日看到的那些,都是跟着我一同参悟过心法道同的,虽说生而为妖,心地却十分善良。便是那成精的柴火妖,也是个一心喜欢做饭的。他做出来的猪腿肉,能抵得过县城里最好的云集馆的大厨。” 法海禅师微微侧了脑袋,沿着半开的窗户缝打量白素贞。一番胡诌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还顺带加了情真意切。 裴常氏听后果然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怒气冲冲了,只是心中还尚存疑惑。 白素贞见裴常氏似有松口的意思,便再接再厉的说:“素贞是个乡野丫头,在外厉害也是怕被人欺负。便说今日的事儿,也是因着前些时日县民们着了蜈蚣精的道,灌了一肚子的毒水,这才每日赠药布施的。” 白素贞有意将话头往旁的地方引,裴常氏听的认真,竟也忘了两人说得不是这件事儿了,也跟着她的话往下说。 “这个我是可以理解的,我看今日那些也不是好相与的人,教训一番也是对的。赠药布施本是大善,我不觉得你错了。” 白娘娘狠狠松了口气儿,结果刚将这口气儿顺出去,在外头跟媳妇儿逛了一天大街的青爷就进来了。仔细一看,好像还吃了酒,正一面走一面跟胳膊上盘着的顾灵书聊天呢。 敞开的衣领子可能是上了酒气,被他扯的大开,忒是一副散漫风流做派。 他是进来讨茶喝的,喝得微醺之下就没看清这里是正厅还是厢房,将门打的大开以后,抬手就拎了桌上的茶壶往嘴里灌。 他平日里,是显少跟白素贞说话的,这会子正面遇见了,就随口招呼了一声:“还没睡呢?” 白素贞的脸色却有些僵硬,那是生怕青宴这儿再出什么岔子,正待出声说“我一会儿就睡,你赶紧走”时便见他桃花眼一挑,跟上座主位的裴常氏打了个照面。 “这位妇女倒是面生的紧啊,哪个山头的,怎么没见你提......” “青宴!” 白素贞生无可恋的打断他的话。 “这是裴文德的娘。” 上一刻还斜眯着眼睛,一脸调侃的小爷立时站得笔直,规规矩矩的将茶壶放下,道了一声:“老夫人安好。” 看着也算像那么回事儿了,结果盘在青宴胳膊上的灵书姑娘也是个“知礼”的,一看这边打过招呼了,下意识的将蛇头一点,也说了一声:“老夫人好。” 说完以后,整个厢房都安静了。 小青蛇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蛇眼瞪得挺大,刺溜一声就钻进青宴的袖子里去了。 青宴一看气氛不对,也不多呆了,拱手再拜一次,也大步流星的走了。 白素贞就开始万念俱灰的解释。 “方才那个,是我的......师弟。我师弟......也是个有阴眼有道行的人,因着这个阴眼吧,不好为外人道,因此一直藏着掖着,生怕世人避他,嫌他,厌他#%^&*%^” 这话之后,自然又少不了裴常氏的又一通盘问。法海禅师眼见着白素贞回得双眼发直,几欲痛哭流涕,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但是他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这茬到底要怎么帮她撑下去,窗户推开以后又傻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才说。 “娘来了啊。” 裴常氏一看是儿子,本来是欣喜的,奈何有些事情还没唠明白,笑脸打过一声招呼以后又继续说道:“那青蛇也是个悟道的?为何我认识的道士高僧里都没见过带着会说话的妖精出门的?” 老白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说:“可能他们没愿意带出来吧。这都是不好让旁人知晓的事儿,哪里会人手一个的带出来遛......裴文德,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肯定有事儿是吧?!” 裴公子知道白素贞这是在让他解围呢,便将思索了很久的借口说了出来。 他问白素贞。 “你去看树叶吗?” 一句话说得屋里的两个女人都无语了。白素贞和裴常氏统一的望了一下外头乌漆墨黑的天色,异口同声的问。 “现在?” 裴公子腰板站得笔直,轻咳了一声说。 “明儿......也行。那现下时辰就不早了,要不要去睡?我们,去看清早的树叶。” 此时,饶是再傻的人也都能看得出来裴公子在为白素贞开脱了。更何况,裴老夫人本就没有看上去那般痴傻。 但是她难得看儿子这副样子,心头一软便也挥手让他们自去了。 白府里的妖,在那天夜里就被白素贞全部捞过来开了会,会上很严肃的提出了三点内容。 一,不能现了原形满院子乱跑。 二,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能露馅。 三,严令白福和其余四鬼洗头! 白府自打许仙和玲花以后,便没再在妖精堆里住过人了。许仙玲花是孩子,好糊弄,也跟着它们的时间久了,因此许多事情妖精们都不避让什么。 这次来的裴老夫人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人堆里活了五十多年的,还是“白祖宗”的婆婆,对待起来自然就要跟旁的不同。 妖精们一时之间都觉得压力很大,每日进出也都挂了些郁郁寡欢。 与此同时,裴老夫人的心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是相信神鬼的人,但不代表她事事都信,有些事情随着疑点的增多,不难让她发现,这个长相妖娆机灵的儿媳,却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裴常氏来到钱塘县的第二天就见到了白素贞和裴文德的一对“私生子”许仙和玲花。 两个孩子都脆生生的管她叫着奶奶,都是嫩生生的可爱模样。 他们跟裴常氏说,白府的人都是特别好的,奶奶若是觉得喜欢,可以一直住下。 裴常氏对这两个孩子都喜欢的紧,一面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一面道:“确实都很好的,只是有时又觉它们有些怪异。” 许仙和玲花是孩子,说话也不经细想,听了这话以后都双双笑了,说:“奶奶,我们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白叔叔的脑袋总在脖子上长不严实,都是泥捏的,有的时候睡着觉都要掉下来。偏生他还是很爱干净,隔三差五就要洗头洗脸,有时候洗的次数多了,脑袋跟身子看着就不一边大了,您说是不是很好玩儿?” “小灰姐姐到现在也不会走路,白娘娘总说要教她,她每次都说不跟娘娘学。本来也是嘛,我们娘亲是蛇,蛇走路本就没比松鼠好看许多。” 裴常氏的手不自觉的一紧,扯痛了玲花的头皮才连忙收手说:“疼了吧?奶奶给揉揉。......你们方才说,白素贞是...什么?” “是蛇啊。” 玲花眨巴着眼睛,纯真的看向裴老夫人。 “我们娘亲是条白蛇,千年白蛇,很厉害的。但是我们娘亲从来不做恶,不仅施药治病,还经常劫富济贫,做了很多好事的。奶奶,你不喜欢蛇吗?” 第八十一章 为娘的心 裴常氏来到钱塘县的第五日,便收到了裴宰相寄来的书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询问她此次过来以后,有没有发现白素贞有什么异常。 裴常氏知道裴休的意思,圣上那边已经有所松动,如若裴休愿意促成此事,自然就会找到朝中同僚做些助力。 而这些助力的前提,必须是,裴文德喜欢的上的,是个人。 裴常氏在裴休的跟前,也曾耳濡目染过一些事迹。讲经谈道的居世也曾说起过妖孽会蛊惑人心。 裴常氏跟裴休的想法是一样的,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儿子同一个乡野女子相爱,却无法接受他被一只妖,悔断了前程的事实。 裴老夫人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自从知道儿媳妇是条蛇以后,见天恨不得贴着墙根走。晚上做梦的时候,还梦到过一只大蛇拧着脑袋跟她说:“婆婆,我真的是峨眉山耍猴儿的。” 要真是耍猴儿,就好了...... 如此辗转多日,裴常氏险些就敲响了裴公子的门,却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还有两日就是裴文德的生辰了。她想让儿子,过完这个生辰再说。 当娘的心啊,总是分外两难的。 与此同时,尚不知情的白素贞还在欢欢喜喜的准备着裴文德的生辰。 这是她陪他度过的第二个生日了,第一次生日的时候,两人还没有在一起,因此白素贞准备的长寿面,新僧袍都被法海禅师婉拒了。 现下法海禅师已不是禅师,老白便跟打哪放出来撒欢儿的东西一样,极尽能事的为他准备着礼物。 她打算给裴文德一个惊喜,生辰当日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妖精们在院子里打牌。 裴公子每日的生活都很规律,出去散步和看树叶的时辰都有着循规蹈矩的讲究。 白素贞一直暗中观察着,发现他走了,便赶紧让小妖们张灯结彩的挂上亮红的灯笼,和清一水的脆嫩斋菜。 她跟裴常氏说,她还想亲手为他做一个名为“生日蛋糕”的东西。 裴常氏不是很懂,眼见着白素贞说完以后又笑弯了眼睛跑去后厨,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她应该很爱裴文德吧,那种眼里心里都将一个人装的满满的眼神,她也有过的。 白素贞跟府里的小妖说:“老爷会在酉时一刻进门,那个时候肚子就很饿了,你们要伺候好他吃饭。明面儿上,都不可以泄露情绪。不过他也不会仔细观察人,也不用太小心了。戌时天色就暗了,他会在后院喂好黑敦敦再进屋看一会儿书再入睡,咱们的惊喜就摆在后院,我拍三下巴掌,你们就将灯笼亮起来。” 白素贞还说:“婆婆,我们可能会有些吵,我记得您也习惯戌时入睡,等热闹过了,我们就转到东院去玩儿,不会影响您休息的。” 裴常氏都一一点头,点完头后又不得不承认素贞的心细如尘。 甚至连她,都不知道儿子的许多习惯的。 一众小妖就这么按照白素贞的纷纷安安静静的等到酉时,正厅之中照旧摆开两个桌子,一张桌子荤素不济,一张桌子放着他常吃的清淡小菜。 小灰告诉裴常氏说:“咱们府里自来都有两个灶台,两个灶锅,两副碟碗勺筷。便是娘娘和老爷在外头收妖抓鬼时,也会在小兜里揣上一套,为的就是不让法海禅师为难。” 戌时过后,裴公子果然去后院喂黑敦敦了。裴老夫人见过后院的那只肥熊,是个没日没夜跟院中的响尾蛇打架的奇怪东西。这两个东西都是不会说话的,黑熊却像通着人性,每次打不过响尾的时候都要以泪洗面很久。 素贞今日穿了一件很漂亮的雪缎长裙,外披难得用了颜色,是件湖蓝色的曳地外裳。头上的流云鬓挽得很温柔,是那个只会蹦蹦跳跳的灰鼠精梳的。 她在离裴文德五步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地上,抓着黑敦敦的耳朵胡乱卷了两下,睨着它说。 “可惜了,我还巴巴得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他却只来看你。” 法海禅师还未抬头便先笑了,说:“你每天不都很好看?” 只是他不善于夸赞人罢了。 白娘娘便拉了他的胳膊拖拽起来,挑起半边眉毛笑眉笑眼的说。 “裴公子这话可是在夸奴家天姿妖娆,风情万种,再略加修饰便更若九天玄女了?” 裴公子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 “你知我不会说话,倒将话都说尽了。” 素贞笑答:“那我便当这话是你说的了。.......那既然你说了这么好的话给我听,我自然也该还份好的给你。” 这般说着,手掌也跟着拍了三下。 空旷的屋内立时亮起二十九盏红灯,每只灯边儿上都傻傻站着一个拿着火折子的小妖。 小妖的脸也被红灯笼映得通红,拱着小手齐齐说着:“老爷生辰快乐。” 白素贞的“生日蛋糕”是被青公子拿过来的,他有些无奈的对法海禅师说:“要不是这个东西是这货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弄出来的,我真不好意思端上来。我刚在后面尝了一口,正常人估计不太咽得下去,你要不看看就算了。” 端上来的东西,其实也不太入眼,是个方不方正不正的奇怪模样。不方不正上面,歪歪扭扭的用花瓣围着几圈小字。 惟愿你,事事遂心,平安喜乐。 素贞说:“生辰都要许愿,你要不要也许一个愿望?” 法海禅师无声的笑了,本就清亮的眸子亮得灿夜星辰一般。 我没有太多愿望,也没有太多贪心。只想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能如上面所写。 但是他没说出来,只用眼神温润的包裹住她。 白素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当他是在笑她的“蛋糕”,贝齿一咬下唇说:“手艺不佳总还是可以改进的,这次的这个....本来就是用来看的。” 法海禅师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不顾白素贞的反对,夹了一大块放在嘴里。 白素贞小心翼翼的问他,味道怎么样的时候。他还是不惯说谎话,很老实的对她说:“不好吃。但是你做的,就不一样。” 老白在那一刻笑得像个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 她跟法海禅师说:“我们还准备了一桌宴席,想摆在东院跟你开心一下,东西都是极素淡的甜品蔬果,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法海禅师说:“好。” 小妖们又赶紧跑着去通知东院的“人”,全部在桌边上坐得规规矩矩的对法海禅师笑。 法海禅师也对它们笑,笑完以后说了一句:“我很开心。”又一个人笑呵呵的走了。 裴老夫人以为他还会回来,等了一会儿发现众妖已经开始各自吃起来了,才觉察出不对,拉住了白素贞的袖子问。 “他去哪了?” 素贞一脸莫名的说:“他去休息了啊。” “休息?那你这么大费周章的摆着.......岂不是。” 白费了? 素贞笑眯眯的说:“他不是来看过了吗?他不喜欢热闹,我能感觉到他也因着这份热闹开心了就很好。我们一直都是这么相处的,您不用担心。” 裴老夫人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不太合群相处的性格。在不了解白素贞之前,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么不同的两个人到底是如何相处的。 但是住进白府的这些时日,她忽然明白了,性格于两个相爱的人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爱的人是否能懂你。 白素贞真的很懂裴文德,他们就像这世间许多的老夫老妻一样,一个还未开口,另一个便知道他需要什么。 她会在他想要热闹的时候给她一份热闹,他也会在她无聊的时候,陪着她坐在树下聊上一会儿。 他说东山的太阳将树叶照得发黄了,她就会默不作声的派人将树移到南山。 她说嘴里没味儿想吃零嘴的时候,他也会安静的穿梭到各个大街小巷,只为寻到几样她想吃,又很难买到的吃食。 你在白府,也看不出他们到底有多亲近,总之一个回来了,都会下意识的用眼神去找另一个。偶尔缠绵,偶然会给对方一个笑脸,亲一下,抱一个,又继续用各自喜欢的方式生活。 小灰“换毛”的那段时间,是不敢随意在院内进出的。 她的松鼠毛每逢换季都要脱上这么一遭,即便化成人形的时候,头发也是大把大把的掉落一地。 裴老夫人进门问她要针线包缝衣服的时候,正赶上松鼠灰的头发掉得几乎剩下一颗小光头了。她一看到裴老夫进来就哭了,手指上的松鼠爪因着法力减弱又无法幻化回去,急得在屋里抱头直嚷嚷:“娘娘快来。” 白素贞进去以后也吓了一跳,语无伦次的对裴老夫人解释说:“她这个是,中了妖毒了。前些天府里遭了松鼠精,小灰去捉的时候就被抓了一下。被松鼠抓了,就难免.......” 裴常氏一直温润的注视着她们,末了拉着白素贞的手背拍了两下说。 “我信,你莫慌。” 素贞诧异的说。 “您,信?” 她说:“信啊。我信你,不论是人是妖,都是真心实意对文德的。我信你,不论表面是凶是恶,都是心存善念的。我老了,老了以后的人就会变得有些自私。我看到儿子笑了,就会想让那个会让他笑的女子,一直陪伴下去。素贞,你明白为娘的心吗?” 那日之后,裴老夫人回了京里一封书信,信上的内容同样是寥寥数字。 儿媳很好,我已认下了,京里就劳驾你多加打点了。 第八十二章 前世缘,今世情 裴宰相处事,向来也是雷厉风行的。他以项尚人头作保,将裴文德着白福送去的丹药亲手献给了皇上。 唐宣帝重用裴家多年,又赶上六皇子的母妃沈婕妤被查出私下暗通官员买官卖官一事,正要借故打压沈氏一番,裴休的这封折子和丹药,来得正是时候。 裴宰相亦是算足了这一步,但是他知道皇上对六皇子还有些器重,因此也连同几位朝臣一立作保,此丹丸服下后定不会让皇子有任何闪失。 皇族的台阶下了个十足,私下里的顾虑也都照顾了全,但是法海禅师终归是金山寺的主持,在推崇佛法的大唐王朝是从未有过受过全戒的方丈卸任还俗一说的。更何况,裴文德当初还是代皇子出家的。 唐宣帝命人压下了此事,着令金山寺的另一位高僧法明禅师继任方丈,法号依旧是法海。 也就是说,不论裴文德是否还俗,金山寺方丈是法海禅师这个名号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这当然是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唐宣帝令裴文德再亲自去金山寺一趟,为法明亲授jiasha金钵,也算给金山寺的众僧一个交代。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然而素贞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便心神不宁起来,她总觉得裴文德此行会出事。 她甚至拿出了多年不用的六甲龟壳,要为他算上一卦,却被裴文德拦下了。 他跟她说:“你我皆是修道之人,都知道若真有事也自难躲的道理,又何必算这劳什子,徒增烦恼呢。” 素贞说:“可是我很怕。” 她活了一千七百多年,从未怕过什么事,却是生平第一次这般惴惴不安。 可能,人在有了牵挂以后就会变得脆弱吧,她宁远自己是庸人自扰,也不愿他再出事。 可是这世间的很多事情,都难逃命中注定一说。裴文德命里必有一遭劫数,想躲也难躲过去的。 素贞是跟着裴文德一起回的金山寺,因着她此时的身份不好进寺,便在寺院脚下的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按说,卸任和为新主持受戒是只消半日光景便可完满的,裴文德却整整去了一天都未归。 日落后的风,吹的有些凉了,漫随山脚独有的湿土气息敲打在半开的窗棂之上。 老白今日没有用晚饭,摆放好的四凉四热的斋菜已经等成了八只冷盘。 裴文德此行是受皇命,她不知道是否是因着这道命令无法更改,才让她这般紧张。 她再次拿出了裴文德不让带出来的六甲龟壳,摆了六方和阵,掷出....... “娘娘,不好了!法海禅师在还俗宴上被现任的老和尚扣下了!” 六方和阵里,龟甲倒翻,十六卦四正四卜七煞。 大凶。 现任主持法明是裴文德的师弟,同被上一任方丈凛忍禅师领在身边,因着为人不懂变通,执法严苛,常被僧众不喜。法明的年纪也比法海禅师大上许多,已经五十又三了。他是个自幼偏执于佛道的人,虽说口头上应承了皇命继任成为新任主持,却一直不肯接下jiasha和金钵,他认为法海禅师只是一时“误入歧途”。 法海是凛忍禅师最得意的门生,众僧也都知道他悟性极好,年纪轻轻便受菩萨点化入了半仙之籍。法明希望他能为金山寺的名誉考虑,继续留在寺中修行。如果法海一意孤行,就是对金山寺的不忠,对凛忍禅师的不义。 法海禅师却说自己去意义绝,菩萨那里也自行做过了交代,法明再要多留也是无意。 法明见劝说不住,便跟法海禅师动了手。 法明的道行自然是不敌法海的,手中却有当年师祖留下的捆仙索,让寺内十八罗汉布下法阵将法海禅师关在了金山寺的禅房中。 白素贞领着众妖找上门来的时候,金山寺的众僧并法明等人早已等在了门口。法明高站石阶之上,冷声斥道:“大胆妖孽!佛门之地你竟然还有脸上来!我金山寺法海主持清修多年,自来便是我寺德高望重的一任方丈。你却偏生要蛊惑于他,陷他于不忠不义,实在可恶!” 白素贞也不跟你讲道理,当场拔出雄黄宝剑,剑尖直至法明。 “这些管他妈你屁事!我们自过我们的,没摘你家青菜,没嚼你家大米,你管得着吗?识相的赶紧把人给我放出来,我留你一命,不识相的,我连同你的金山寺一起端了!!” 两厢俨然都是无甚可谈的,法明派出了寺中武僧,并祭出了佛门斩妖结界。白素贞亦不会孤身而来,一时之间风云变幻,打了个天昏地暗。 法明想要收白素贞,谈何容易。便是此次上山的峨眉山小妖也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金山寺的僧侣节节败退,法明却在这时突然爆出一长串大笑。 他说:“白素贞,斗法我自是斗不过你,但是你别忘了,我手里还攥着你丈夫的性命。如果你胆敢再往前面走一步,我就引下天火烧死裴文德。金山寺是百年古刹,历任主持皆是受万僧敬仰,绝对不能在法海这里落人诟病。就是他死了,也只能死在金山寺!” 面前的场景忽然像是回到了赵不朽当年看过的所有白蛇传记一样,丈夫被困金山,白蛇苦求不得,最终水淹......金山寺! 白素贞的神情忽而一震,那天罚,岂非就是雷峰塔?! 她深知,此时不能妄动,她此番过来就是要救走裴文德的,一定不能冲动伤及他人性命。 但是法明却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在白素贞纵身跃上寺门之际,动用了寺内三道佛光引了天火下来。 巨大的火球自天上落下,正正砸像裴文德所在的禅房,白素贞欺身而上之时被天火火光所斥,还未飞近便重摔了下来。 青宴小灰等人连忙冲上前搀扶,法明在这时笑得更加癫狂了。 他对白素贞说:“这才应该是我金山寺的方丈应有的归所!法海多行不义,也自该得此报应。白素贞,你现在看到了吧,今日的这些苦难都是你加注在他身上的,不论是被除仙籍还是剔除仙骨,你都是罪魁祸首!现在他要被活活烧死,也是你亲手所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禅房的火光已经愈演愈烈,小妖们也都急成了一团,白素贞的耳朵却像是失聪了。她听不见法明的大笑,也听不见众妖跟她说了什么,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处燃着熊熊烈火的禅房。 那处禅房中现下关着她最爱的男人,她若将水漫上金山救他,就极有可能伤及无辜被收雷锋。若不救...... 她想不出不救他的理由。 白素贞直视着法明一字一句的道:“如果你不收天火,我便让金山寺的所有僧众一起陪葬!” 白素贞眼里的杀气太重,便是此时极尽癫狂的法明也被吓了一跳。但是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法明亦是孤注一掷了。 他说:“白素贞,只要你敢,自然也会有你应得的果。” 白素贞说:“是吗?那这颗果,就先拿你开刀吧。” 此番话落,白衣女子骤然化作雪白巨蟒腾云而起幻化出巨浪滔天,引来江水愤而涌上金山。 天火是寻常江水浇不灭的,唯有将巨浪卷起一次次欺上方能浇熄。 院中僧众来不及逃离的,都被江水浸袭生生淹没在水中,哀痛声,苦求声不绝于耳,白素贞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不想听。 她只要她爱的那个男人平安。 水漫金山,生灵涂炭,天火浇熄之时,亦是天罚降下之日。 天兵天将问询而至,浓密的云层中骤起仙光,狠狠将白蛇劈下,又是一番皮开肉绽。 白素贞却只一心想知道裴文德的安全,任你天雷剑雨一道一道劈下,只管卷曲着身体一步一步的爬上寺内石阶。 裴文德也在这时冲破了仙索,在诛魂剑砸下之际紧紧抱住了那个脆弱的身躯。 周身被包裹的温暖那样熟悉,以至于她即便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依旧能知道,他出来了。 他出来了,真好。 素贞窝在那个怀里,想哭,却先笑了,她对裴文德说。 “怎么办,我杀了很多人。” 他将她抱得那样紧,任凭所有的惩罚穿心蚀骨而至都不肯松开半分。 他说:“那我就陪你一起去地狱。” 八年前初见,他还是僧,她还是妖。 她笑得妖娆得意,笑问他说:“你是哪里来的漂亮和尚,不若跟了我做压寨夫君吧。” 紫竹林一遭,他强捆了她下山。 她气得几番炸毛,气急败坏的说:“臭和尚,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仙山盗草,她幻化成小沙弥的模样,追在他身后清清脆脆的唱:“不羡鸳鸯不羡仙。...大王,大王,你做我相公吧?” 被除仙骨,她不要命的一次次冲上结界,他让她快走,她就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去他妈的峨眉山,你再说让老娘回去,老娘直接移平了它!” 她总是这般不懂忌讳,又总能将自己活得那般坦荡无愧于心。 裴文德是被除仙籍的凡人,天雷的重击根本无法以凡体支撑。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了,他恍惚听到白素贞在叫他放手。 他哪里舍得放,他那么怕她疼。 混沌的视线中,那个妖娆的女子眉眼还是那样清晰的印刻在眼里,他抬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轮廊,却发现已经不能够了。 他便将脸轻轻贴到她的脸上,轻声道。 “白素贞,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爱我。也谢谢你,教会我什么是爱。” 魂魄将散,前世今生的记忆毫无保留的涌入心头,他记起了她是那个曾经跑到地府游玩的小小蛇妖。 那时,他还是地藏十六尊者之一,掌六道轮回命判。她追着一缕孤魂,误入他清修之所。 她问他:“我常闻神仙并无喜怒哀乐,你却在此评判人间悲苦爱恨,又是以何决断的?” 他回她:“人间爱恨别离皆有因果,今世情,前世缘,今世业,下世果。我不懂喜怒哀乐才更能秉公处事。” 她笑得几分明媚,毫无顾忌的拉住他的手说:“那你我二人今日得缘相见,会否在来世可得情缘呢?” 他说:“我并不在六道轮回中,同你自然不会有因果。” 她捻了一缕鬓间长发在手间绕了两绕:“那我们索性不管前世今生了。小和尚,我现在想摸摸你的光头。” 第83章 大结局 云端之上远远飘来祥云,是地藏王菩萨并诸位尊者至。他垂头看向座下弟子,摇头叹息:“终逃不过这份孽缘啊。” 云层翻滚,另有一黑一白两道神光疏忽而至,只见腾云驾雾而来的竟是两条长有龙翼的飞蛇。诸仙将一见二蛇神色俱是一凛,虽不明白为何处办一只小妖竟引得这两位出山,也赶紧以道礼相迎。 地藏菩萨亦施以佛礼,然像是早知会见二位神尊,口中并不问来意,只说:“终算见得了。” 地藏菩萨此话也说出了在场诸仙将心声。 此时来的这二位,一位是白矖神尊,一位是腾蛇神尊均是上古大神女娲嫡传弟子,白矖更是南越第一任大祭司。她跟腾蛇当年辅佐女娲除白虎,斩玄武,降朱雀,收服龙族,直至三界无忧。 天神女娲功德圆满后,便由白矖、腾蛇两大护法接引上天,被尊为上古第一大神。 再此之后,几位神尊便常年在三十六洞天圣镜四天修行,千年都未见其出世,此番又是两位神尊双双而至...... 白矖神尊看着一众死伤在地的僧众,皱眉叹息道:“皆因我教女无方。” 此为第一句。 第二句:“我愿与腾蛇行回天之力救回僧众,还望今日在场诸位仙家给我二人这份薄面。” 第三句。 白矖自手中化出宝塔,径自将裴文德和白素贞收入塔内:“自此后,便让她二人虔心于塔内修行,直至悔过自新,多谢各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矖神尊来得快,去的也快,待到众仙将反应过来意思时早就已经驾云自去了,徒留下长久不爱说话的腾蛇神尊,救活了众僧以后也一声不响的走了。 不得不说,这个过程过分利落了些。 但是这个结果也处置得人没得挑剔。 一则,白矖神尊承认教女无方,那收走的白素贞无疑就是神尊的女儿。上古天尊的闺女,那确实不能以妖孽论处。 二则,白素贞却是伤人在先,但神尊也以神力救活了众僧。这便不算造了杀孽。 三则,僧众虽说是救回来了,亦没有包庇自家女儿反而祭出宝塔雷峰让他们自行悔悟。 桩桩件件,都处理得站得住脚。 然而你说她完全的站的住吧,也不是。 九天之上是不论仙者神尊皆不可擅自结成连理的,白素贞是腾蛇和白矖神交所生,那岂非也是犯了天规了。 但是这个天规,可就跟旁的天规不同了。 抛去其他的不论,就说这两位现下的身份地位,也没人敢冒出头来说这个事儿。所以,白矖神尊临走之前说的“还望今日在场诸位仙家给我二人这份薄面”“多谢各位。”,谢的不是他们“网开一面”,而是封口。 小小蛇精千年不到便能拜得黎山老母门下,生而为蛇却在成“妖”之初便可腾云上天,随意进出仙山福地,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这些道理都在今时今日一股脑的冲入仙将们的眼里。 再说白素贞这边,惹了这么大的祸事也顾不上跟爹娘请罪,刚看见白矖跟着进了塔,便让她赶紧救小和尚。 白矖给了她一颗丹丸,一面蹙眉一面柔声道。 “你怎生可以惹出这么大的事情呢,我跟腾蛇若未及时赶到,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白素贞说:“娘,你给的这个破玩应是能长出仙骨的那个吗?我不想让小和尚再入轮回。” 白矖说:“我们现下不说这些,只说我当初送你修行便是要磨一磨你的戾气,你怎可.......” 白素贞摸了摸裴文德的脸:“怎么还没醒呢?不是药丸过期了吧,你拿的时候能不能仔细看.......啊啊啊” 白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在这种孩子面前当慈母,直接动手拎了白素贞的耳朵,横眉立眼道:“为什么还没醒,你也得看看他被劈成什么样儿了?就是再稀罕的仙丹神药不得缓一会儿?再说你,什么脾气啊,你看看金山寺都让你祸祸成什么样了?我不出来你就等死吧。” 白素贞揉着耳朵,小声嘀咕:“那你不也来了么。.......你才刚在外面说的话倒是很精简,怎么到这儿就墨迹了。” 白矖在塔里找了处歇脚的地方,没好气儿的回。 “走得快,是因为丢脸。” 白素贞说:“这时候知道丢脸了,生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 “就是生出了你才觉得丢脸。” 白矖神尊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大口气,说:“当初我跟腾蛇还琢磨着,让你跟着骊山老母修炼几年,成了气候便在九天上给你抬个仙籍,谁承想你念了没几天的书,又跑去地府勾搭了地藏王身边的尊者。我生怕你二人产生什么情愫,便将你丢到了千年之后,谁承想你在那儿玩儿了几年回来,还是喜欢和尚。那和尚有什么好的啊?就喜欢没头发的?” 白素贞看白矖的气出的差不多了,又拧回去将裴文德抱在怀里拢着说:“我还不知道你看上我爹什么了呢。” 白矖神尊两手交握腹前,朗声说道。 “你爹是自盘古诸神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任星宿,博才兼备......” “他长得黑。” “你爹英俊潇洒,文韬武略皆不输......” “他长得黑。” “你爹当年曾以一人之力独战恶兽毕方......” “他长得黑。” “好吧,我承认他长得黑!就你白,行了吧?!” 白矖神尊至今无法想明白,旁人家的母女究竟是如何和平共处的。她很庆幸自己很早就将白素贞送养到了黎山老母门下将养,不然,她可能活不过足月就被她掐死了。 与此同时,余下的众位仙将还在为这场大战收尾。 最终的结果就是,金山寺僧众全部安然无恙转醒,法明方丈,圆寂。 腾蛇神尊没救他,知晓内情的几个仙将也没敢吭声,就当他“忘了”救了,又再次指派了新一任方丈,依旧定名为法海,对外宣称蛇妖被关进了雷峰塔,倒引得法海禅师声名大噪了一阵。 至于“被关塔中的蛇精”,她的日子过得挺好。 自从外界消息传开以后,雷峰塔就先后迎来了几位贵客。 裴公子的爹裴相爷一脸老夫早已看透的模样,瞪着塔里的白素贞说:“我早知你肯定不是个正常东西。” 然而任她再不是个东西吧,也终于得偿所愿的拐了他的儿子跟她过日子。 裴公子的娘就显得心宽的多了,带了一堆的锦被布匹进门,将里头装点的十分像一个敞亮的厢房。 她说:“缺什么就跟婆婆说啊,咱家有钱。” 气得裴相爷脸色绿了好几道。 雷峰塔虽并未如外界所传那般严苛,但是也有塔神常驻。 白素贞进去的第一天,塔神便肃穆而视,拿了一堆的道法佛经让其参悟。他跟白素贞说:“若想出塔,便要潜心修炼方得正果。” 结果老白将书一撇,说:“正果就算了,我俩在这里头呆着也挺好的。......敢问小哥儿贵姓啊?方便让我们在塔里种颗树出来吗?” 他们家小和尚没树可看岂非失了许多乐趣? 裴氏夫妇都是可以自得其乐窝在屋里好些天的人,老白虽没小和尚那么闷,要是叫人来陪她说说话逗逗趣,也能过得挺开心。 夫妻二人并一塔神隔层而居,塔神一开始还住在二层,后来白素贞招了一堆的妖精进来打麻将,就搬到三层去了。 再后来,白素贞生了个孩子,灰鼠精和猴子精又住进来照顾,终日吵嚷不休便又搬到了四层。 不承想,白素贞跟青宴的媳妇顾灵书关系也交好,偶尔还要另辟“厢房”给灵书住。 再再后来,裴文德的娘也偶尔小住,爹也时常过来。白矖腾蛇两位神尊隔三差五也来看看外孙。 现在塔神住在塔顶。 塔神时常想,我他妈招谁惹谁了,非要在塔里摆个我干什么?! 如是经年而逝,雷峰塔竟然也成了热闹地界。 偶有青爷同灵书闹了别扭,被白素贞支了坏招,便气急败坏的冲过来劈塔大骂:“你有本事就出来!别竟教顾灵书些有的没的。” 众人不晓原因,只当青蛇与白蛇主仆情深,青蛇想要救白蛇出塔。 再说小许仙,长大成人以后本来是不想学医的,奈何家里有那么大一间药铺摆着,总不能就那么扔着吧,就开始学医了。钱塘县的人都被京里下了封口令,没人敢说许仙的爹娘是谁,许仙就成了被长姐许娇容带大的孩子了。 偏生许仙又最喜欢爹爹,时常要来找法海禅师闲聊。白素贞都有点烦他了,来的勤快时就让塔神在外头拦着,许仙便在外头声泪俱下的喊:“爹啊,爹啊。” 后来许仙娶了一个媳妇,见他没日没夜总往金山寺跑,便问许仙,是喜欢爹爹还是喜欢她。 许仙自幼就是个实诚孩子,听了这话就老实巴交的回。 “我爹,进去了,自然喜欢你更多一些。” 她媳妇就一气之下搬到雷峰塔里住着去了。 许仙又开始在外头声泪俱下的喊:“娘子啊,娘子。” 众人听后,便又以为,许仙和白素贞才是一对,法海禅师抓了许仙的娘子,所以许仙在哭。 白蛇水漫金山的故事在坊间传唱出好多个版本,历经百年之事,传众口,多润色,断章取义者若干。 而这些版本的故事里面,统一的没有法海禅师。可能在众人的定式里,和尚,就是要敲钟向佛的。 小灰说:“娘娘,他们都不知道您和禅师才是一对呢。” 白娘娘笑眉笑眼的说:“那改天我写一个出来,你拿到市集上卖卖,卖得的银子,我分你一半?” 小灰说:“那我估计冲你那文笔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如若要写,就得取个像样的名字和合适的噱头才行。” 白素贞懒洋洋的拧了两下脑袋:“书名就叫《【白蛇】漫金山》吧。至于噱头......” 她贼兮兮的一挑眉毛,歪进安静坐于桌前看书的小和尚怀里仰头望着他说。 “就叫,素贞,贫僧戒色?” 忒不是个正经东西啊。 全文完 第84章 【番外】白蛇出嫁 法海禅师进塔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这话的意思自然不是说他比老白能作,而是他总忘了自己是不能随意出门的。 作息规律的人就是有这点可怕,吃过早饭了,读过书了,他便迈开步子往外面走。 塔神眼见着他将手背到身后穿得体体面面的要迈门槛,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说。 “你给我回来,你要到哪去?” 他倒当真认认真真的回答你:“我去看树叶,东山的树现在移到南山去了,也不知道叶子绿回来没有。” 塔神面无表情的质问他。 “你现在是在受惩戒你知道不知道?” 法海禅师点头。 “今天的书看完了。” “看完了也不能出去!你在受惩戒!” “经文也看完了。” “经文看完了也不能出去!你是来受惩戒的!” “可是白素贞已经出去了。” 她邀他一起去市集遛弯他都没去,他只想去看树叶。 塔神只得火急火燎的出去追白素贞,临出门前在塔口化下一个结界,对法海禅师咆哮。 “你们两个新来的能不能有点自觉,知不知道上一个进到塔里的人多老实,你现在给我进去,不许出来!!!!!” 法海禅师“哦”了一声,“那你抓白素贞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看下树叶绿回来了没有。” 塔神:“。。。” 老白回来的时候,气儿挺不顺的。 塔神就算偶尔被他们夫妻两欺负的窝囊,到底也是天神。 老白打不过天神,但是老白也不想回来,因此对“出卖”了自己行踪的裴某人十分不满。 被塔神拎着脖子提回来以后,她站在门口横眉立眼的叫了声:“老公!” 法海禅师听见以后本来是想过去的,发现白素贞脸色不是很好看,就坐在原地将书又翻开了一页。 白素贞便自己拧过来,瞪着他道:“是不是你举报的我?” 法海禅师还是极其偶尔的不太能听得懂她的话,举报,大概就是告发的意思,就很实在回了一句:“是我告发的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不可以出门。” 法海禅师是在服了丈母娘的丹丸十天以后转醒的,错过了塔神在开塔之日唠叨出的那些规矩。 如若他知道,白素贞从塔顶窗户上抠窟窿的时候他就制止了。 法海禅师扯了扯白素贞的袖子,拉着她跟自己一起在蒲团上坐下了,顺带递了本书说。 “你也看看。” 既然到了要规矩的地界,就该顺了这地界的规矩。 素贞看着小和尚老实巴交的样子,又有些哭笑不得。懒洋洋的往他腿上一倒,翘着二郎腿哼哼唧唧的说。 “你看完了再讲给我听啊,我先睡会儿。” 那实在是一个十分不上进的样子,小和尚摇头又翻开了一页,手指却无意识的轻顺起了女子的长发。 青丝如墨,白衣出尘,风姿妖娆的女子即便酣睡了,脸上依旧挂着一抹娇俏笑意。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啊。 白素贞在老实了三天以后又出塔了。 塔神一时半会儿还找不着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法海禅师乱转。 他问他:“你媳妇儿呢?不会扔下你跑了吧?” “那不可能。” “那人呢?总得有个去处吧?” 上次他说她去了市集,他就在市集上找着的。 法海禅师说“我应该知道她在哪,但是我不能说。” 说了,就白费了她的苦心了。 塔神被和尚气的够呛,心里不知多后悔无端接了这么个破“活儿”。然而裴文德既说了白素贞会回来,那也只能等上一等了。 日落西山的霞光将塔神矗立在塔口的背影拉得长,而落寞。白素贞笑眉笑眼的拧着两条大长腿归来的脚步跟他一比,简直明媚轻快的让他恨不得一剑戳死她。 她对塔神说:“哟,出来放风儿啦?今天天气正经是不错。” 说完也没看他,就进去了。 她笑眯眯的对小和尚说:“你猜我做什么去了?” 小和尚没说话,一面放下了手里的书,一面在塔里找了几处不错的位置,指着地上几块石砖说。 “就种这儿,南面的窗户还要再开大一些,必然能枝繁叶茂。” 塔神听后还不明其意,直至后面紧随素贞而来的几名小妖吭哧吭哧的抬进几颗大树方怒不可解的叫道。 “谁让你们在塔里种树的!!!” 塔里面的人却没一个搭理他的,塔神只管叫,它们只管挖。 老白垫着小脚点了两下小和尚的鼻尖问。 “你怎么知道我去挖树了?” 他很无辜的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 就像,我什么也没说,你也知道我所想一样。 他说:“我也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法海禅师送给了白素贞一场婚礼。 婚姻或许并不是衡量一对男女是否真正相爱的关键,却是每一个女子都向往的一场仪式。这场仪式可以高朋满座,也可以简单素淡,哪怕这个过程,只有他和她。 法海禅师说:“为我披一次红衣霞帔吧。” 白素贞问:“那你还我什么呢?” 他执着她的手捂到心口的位置:“我还你一场不散白头。” 白素贞感受着掌心之下那颗心脏强有力的跳动,还没说话,眼睛就先酸了。她索性闭着上了眼睛,长睫轻颤,缓慢的窝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它们都说你寡言又木讷,其实你的心一直如山泉般透彻。今生能得你一诺白头,何尝不是我之大幸。 她听见他问她:“你愿意吗?” 她揉着红彤彤的鼻子,挤眉弄眼的笑答:“傻子才不愿意呢。” 法海禅师喝白素贞的婚礼就摆在塔里。 双方父母双亲皆到,“儿子”“闺女”“小妖”也都来了齐全。 青爷的嗓子好,负责唱礼。 柴火火的饭做的香,负责一应宴席斋饭。 灵书姑娘的手灵巧,同小灰一起为白素贞挽了一个新娘鬓。 塔神的心情不好,自己一个人跑到塔外生闷气去了。 红衣红袍的新娘子那日可真美,云鬓高挽眸似星辰,那本就是一个世间难得的妖娆尤物,又因着那个相携白首之人,更加美到了极致。 裴老夫人这辈子也没想到还能喝上小儿媳妇的茶,端着茶碗的手抖的不行。泪眼婆娑的扯着裴相爷的衣袖说:“这个茶就喝得比文卿那次的味道正。” 裴相爷觉得她很没出息,刮着碗盖由自喝了一口,没搭理她。 裴老夫人便又说:“你看那边那两个亲家,长得都像咱们儿子那么大似的,真显小啊。可见吃斋念佛的就不显岁数。” 说完以后又端详了裴休两眼:“好像也不是,你瞅着就挺上岁数的了。” 裴相爷还是没稀罕搭理她。 结果发现裴常氏说完以后还伸手比了比那边坐着的两位,明显是要去唠嗑,连忙抓住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指!那都是天上的!亵渎不得!” 裴老夫人这才老实坐回去。 天上的.......不唠嗑? 与此同时,天上坐的那两位也是头一遭参加自己闺女的婚礼。白矖神尊跟裴老夫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喝上白素贞的喜酒,不同的是,她根本没想过这个东西能把自己嫁出去。 白矖神尊是常年在三十六重天修行的天神,许多年不曾见识过人世这种繁华了,一时之间也有些新鲜,眼见着裴家那个亲家好像是要过来跟她说话的意思,身子也不由跟着欠了一下。不想被腾蛇神尊看见了,也跟裴宰相一样将媳妇拉了回来。 白矖问他:“你拉我做什么?亲家之间原该打声招呼的。” 腾蛇神尊言简意赅的说:“应该先笑一下再去说话。” 他总觉得他的亲家好像有点怕他们。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对着裴相爷夫妇笑。 这一笑,又因着长久在仙神一辈板脸显庄重的时间太久,笑不出一个正常样子,以至于对面那两口子更加不敢过来了。 一场婚礼,里里外外都操办的热热闹闹的,白素贞知道小和尚其实并不喜人多的场面,却因着她爱这份热闹,一直默不作声的含笑陪伴。 新郎新娘被送入三层布置好的婚房以后,妖精们便都识趣的留在一层笑闹。 法海禅师按理是该在外头敬酒的,最终因着他不饮杯中之物,谢过众人几句便被放了行。 喜秤挑起红盖头,从此称心两相依。 素手交饮合卺酒,天长地久不相离。 红烛摇曳,帐暖春香,随性如白素贞亦难遮女儿娇态。 青丝缠雪谁在峨眉山涧慵懒一笑。 细雨霏霏谁在西湖桥头迎风而立,共灯一盏。 八年前她笑说: “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若做我的压寨相公吧。” 八年后,他将她拥入怀中,用一场盛大的婚礼,无声给出了那个答案。 第85章 番外【2,3】白蛇产子 怀了孕的女子,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娇贵的。除开吃喝需要特别照顾以外,还要忍受孕吐,以及身体上的种种不适,着实是件不易的事情。 然而白素贞不知道是神胎,还是自己本身就皮实的缘故,莫说孕吐了,肚子大如球时还能神采奕奕的在塔里跟一伙妖精打麻将。 法海禅师其实打心里不愿意孩子还未出生就接受这种胎教,偏生老白没有一点为人母的觉悟,依旧打牌,聚赌,骂脏话。 一句:“艹你大爷的烂牌,哪个孙子憋着我的子儿呢,不能喂一口出来碰?”都是不过脑子张口就来的。 法海禅师说过几次,但是白素贞总记不住,后来被裴常氏拎了耳朵,老实多了。憋不住的时候便将艹你大爷偷偷换成日你伯父,实在是个不成体统的娘。 白素贞常说:“孩子嘛,不要将他看得太金贵了。早晚都是要在这世道上活着的,谁还不骂几句脏话?我便是现在忍着不说,以后他出来了,还是难保吐露出来。我只让他不要太学习我的德行就行了。” 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外加歪理邪说,气死裴家和神尊那两位老的。 不过,跟裴常氏不同的是,裴相爷关注的地方并不在胎教这一块。 他十分担心白素贞会生出一个蛋。 他还为此找过几次裴文德,也知道这话不太好开口,就坐在他旁边刮茶碗盖子。刮得茶都凉透了,才小心翼翼的问一句。 “你.......听到过肚子里有动静吗?” 裴公子不明所以的将手里的书翻开一页。 “没有,孩子很安静,也不闹。” 像他的性子。 裴休又问:“那接生,和伺候月子的人确定用那只松鼠精了?” 那东西都长了八年了,还是六,七岁那么大点,能中用吗? 裴公子说:“青宴的娘子生产时就是小灰接的生,挺好。” 裴相爷忍不住揉了两下太阳穴。 青宴的娘子不也是条蛇吗? 他挺想问一句,那他家生的是孩子还是蛋?又觉得这话问出来显得不庄重,没有老人样子,只得生生咽下去了。 新年正月初九那天,白蛇产子。 生产当天,整个雷峰塔都被占的挤挤挨挨的。猴精带着峨眉山的一众亲卫小妖都过来了,裴氏夫妇并家里老大,老大媳妇也来了,白矖腾蛇两位神尊也赶来凑了这份热闹。 塔内二层是白素贞的产房,众人都知道生孩子那位的脾气不咋地,也不敢在门口堵着,只在一层来回踱步。然而产房里愣是没听到一声产妇哼哼。 热水一盆一盆的往里头送,等在外头的裴常氏心里没底,好不容易抓到冲出来拿水的小灰,赶忙问了一句:“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了也没听见动静?” 小灰说:“生着呢,她倔,强忍着呢。” 老白自问自己也活了千八百年了,生个孩子还叫的死去活来的事儿她觉得挺丢人,便打定了主意做一个英勇的母亲。 她是真没想到会这么疼,豪言壮语在生前说了一堆,这会子,衰成孙子了。 法海禅师一直守在她身边,一步一寸都没离开过。 白素贞忍着一阵高过一阵的阵痛说:“还有一会儿呢,你出去外面转转吧。” 他拉着她的手没说话。 “我没事儿,你见过妖精难产的吗?你不要那么紧张。” 他还是没说话。 白素贞又说:“那你拿本书出来看看?你都坐了两个多时辰了。” 法海禅师将她的手扣在自己的手背上,看着她说:“你疼了,可以哭。就这一次,下次不生了。” 那双眼里,满是无力的心疼,他没办法替她疼。 老白憋了老长时间的眼泪,就由着这句话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等在产房门口的小妖就听到里面一声大叫:“这两个混蛋王八蛋怎么还不出来啊!”紧接着就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 他知道她一定很难受,小灰说肚子里面是双胞胎,孩子太大,白素贞又不会使力,换成寻常的产妇,早疼晕过去了。 他也知道她并非逞强,只是不想让他担心。 他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让她生孩子。 可叹两个孩子还没出来,亲爹就开始嫌弃他们了。 不知是嚎的有效果,还是肚子里两位祖宗“睡醒”了,半刻中以后,素贞成功诞下两个孩子。 外头的人听到孩童的哭声,都挤上了门边。 裴老夫人问:“男孩儿女孩儿?” 白矖腾蛇神尊问:“公的母的?” 裴相爷没把住嘴,问:“是人是蛋?素贞可还安好?” 小灰扯着嗓子扬声说到:“一公一母!!” 裴休险些没站住脚,急慌慌的说:“已经孵开了?” 小灰一脸莫名其妙的迎着众人的视线打开门说:“孵什么蛋?我们娘娘生的是人。” 裴相爷在小妖们的心中一直都算有些地位学识的,此时听他这般“无知”,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相爷心里挺不是滋味,一面抻着脖子看看孙子孙女,一面红着老脸往后退了几步。 彼时,腾蛇神尊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好像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一身黑袍,一脸肃穆。他拍了两下裴休的肩膀,神色郑重的说:“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一直以为孩子会有翅膀。” 白矖,腾蛇,皆是有翅可翱翔的神蛇一族,没有让下一代遗传到他的特色,他也是很不开心的。 两个孩子,男娃被取做裴适,女娃被取做裴绾,都是裴公子很早便取好的。 他本没想过会得龙凤双喜,取的时候不知男女才提前想了两个。 素贞却极爱女儿,因着女儿的性子像极了他的父亲,是个十分安静乖巧的模样。 儿子就烦死了。 模样气质几乎全部随了她,刚会迈开步子叫人的时候就往麻将桌上爬,刚会跑的时候就捉弄小灰五鬼。以至于时常被白素贞吊打,未足五岁便被送出塔外塞到书院里自生自灭去了。 塔内的生活依旧是偶尔热闹,偶尔闲适。 两个性格千差万别的男女照旧用他们喜欢的方式温暖的生活着。 他的眼底都是她的笑。 她的目光中都是他的宠溺。 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也没有那么多家长里短,只是如世间很多相爱中的情侣一样,明媚而柔软的相互依偎着。 这大概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吧。 【当是赵不朽】 白素贞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小孩儿。 从生出她那天起,白矖跟腾蛇眼底的绝望就没有消失过。 他们甚至想过要弄死她,真的弄死。 神尊一代已经活成了整个天界的传奇,白矖腾蛇二尊相知相爱,本也逍遥自在于三十六重天之上。 左右也没人管,左右,也没人敢管。 然而神交之后生出来个东西,这就很容易落人话柄了。 因此,为了维护神族清誉,也只能暂时隐瞒孩子的身份。待到修成正果之后,再带回到天上入仙籍。 哪里承想,这个东西实在不是个东西,见天闯祸闹事不说,还时常喜欢跟妖孽厮混在一起。 白矖神尊就是打个呵欠的功夫,她就跑到地府勾搭上了漂亮的地藏尊者。 动了情爱之心,便难保再认真修行。白矖琢磨了几天以后,干脆将自己闺女团吧团吧扔到了后世。 她很认真的告诫过白素贞,你跟地藏尊者却是有劫难因果,若你一心要跟他在一起,必然会生祸事。 白素贞才不听你那一套,奈何老娘技高一筹,扯着她的尾巴带她去投胎。这一胎下去,生出了一个百年之后的赵不朽。 赵不朽个头不高,长得还算过得去。刚生出来的时候因着没喝孟婆汤,脑子里的记性还挺好,张口就让旁边的人不许碰她,说自己是天神之女,谁在敢捏她的脸,摸她的脑袋就通通要挨揍。 结果,被人界的爹娘当成了怪物,请了个乱七八糟的道士,灌了一嘴的香灰,灵符,黑狗血。 直灌的老白不敢‘吹牛逼’了,才算罢休。 说将起来,老白的记性就是□□狗血以后开始不好的。 人界活的时间长了,她便以为自己确实是个人,神族后裔白素贞久而久之反而像是她少不更事时的一场梦境了。 所以说庄生梦蝶,究竟蝶是庄生,还是庄生是蝶,皆因所处之地太过真实罢了。 白蛇传记一直被传唱了很多年,赵不朽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白素贞,白素贞亦不知道这是白矖在用这种方法警示她,不论过程还是结果,这都不会是一个拥有美好结局的故事。 但是很多事情又是说不清的,你不渡劫,他返来渡你。 “菩萨给了我一根绳,她说让我教你回归正道。” “我却偏说,我不管正道邪道,既然绑在一起了,你便我的,我便是你的。”